1972年春天,經過半年單方治療,爸爸的肝硬化腹水輕了很多,他還在堅持不吃肉,不吃鹽。
我跟爸爸說,
"不吃肉能做到,和尚就是現成的例子,可這整天不吃鹽能行嗎? 再下去要成白毛女了。"
爸爸說,
"怎麼不行? 白毛女就是現成的例子啊,別人能做到,咱也能做到。"
我跟他開玩笑,
"舊社會白毛女,新社會白毛男,白毛女是小說里的,你是活生生的現實。"
中國的小說向來以大團圓結局,"壞人死了,好人活著。"
現實卻往往不盡人意。
爸爸這裡剛剛有些起色,大哥的身體出了狀況,他帶著女兒從新疆回來了。
從車站把大哥接回家,他跟兩年前相比明顯瘦了許多,我心裡難過,
"大哥,你這次回來就別再回去了,呆在家裡,我來照顧你。"
哥哥說,
"這次不回了,有的是時間,我們慢慢聊,爹媽怎麼樣?"
我說,
"咱爹病好多了,媽很好,嫂子和孩子也都挺好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呢。"
回家安頓好,休息。
夏天的一天,天氣炎熱,我和大哥晚上露天睡在小平房上。
夜的天空幽蘭遙遠,滿天的星星眨著眼,我心裡在想,那些星球上也生活著人類嗎? 他們的生活也像我們這樣辛苦嗎?他們也受病痛的折磨嗎? 有沒有掌握宇宙的神靈?
大哥翻來覆去睡不著,我也是,於是倆人坐起來聊天。
我說,
"大哥,伊寧一別,快兩年了,記得分別那天下著雨,你們後來怎麼回去的?"
大哥說,
"那天送走你們,天下雨,我們去70團招待所跟河南的阿姨借了一塊塑料布搭在平板車上像個蓬,小鳳躲在下邊,我拉著回去,天黑趕到家。"
我說,
"把你們倆撇下,我心裡那時好難受。"
星光下,我看到哥哥眼淚掉下來了,他嘆口氣說,
"是啊,一回到小屋,一種撕心裂肺的痛,頭天晚上還是歡聲笑語的一大家,忽然就人去屋空一片冷清了。"
我說,
"後來怎麼回事兒啊,哥,怎麼被醫生誤診了?"
大哥說,
"70年冬天,一個下午,正在上班的時候,大哥突然肚痛得厲害,倒在麵粉廠倉庫的地上。同志們看見了,趕快把我抬上架子車送往伊寧市人民醫院,到那兒都晚上了,醫生以為是闌尾炎,當晚匆匆忙忙開了刀,打開來發現錯了,重新縫上。"
我說,
"這些醫生真是不負責任。"
大哥沉默了一會兒說,
"弟弟,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不理解,以後也許會明白,大哥這次回來不準備回去了,跟你講點事情,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誰都不要說,爹媽,你嫂子,都不要說。"
我說,
"大哥,你說,我向你保證。"
大哥哭了,
"在伊寧人民醫院出院的時候,醫生跟我講,我的壽命最多只有十年了。"
我嚇了一跳,
"大哥,闌尾手術又不是什麼大手術,錯了再縫上,也不是什麼大事情,醫生為什麼這麼說?"
大哥說,
"不只是手術的事情,病後來給耽誤了,你知道那時候正在一打三反,醫院裡也受衝擊,後來診斷是急性肝炎。醫生說,西醫不好治,要看中醫,新疆中醫少,拖了半年,開證明,讓我回來試試中醫。"
我說,
"大哥,你別聽那些醫生亂講,不會治病,凈嚇唬人,咱爹都被他們判死刑兩回了,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你也不要自己嚇自己,咱洛陽現在肝炎多的是,你這麼年輕,才30多一點,沒事的,哥,你在家好好休養,我陪你去看病。"
我看著哥哥,覺得生活真是不公平。
我想起來,1962年時候右派平反,以前的黑五類地,富,反,壞,右變成只有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哥哥有同學接到通知返校上課。
沒有接到通知,二哥趕到學校問,見到了教導主任,主任說通知已下到大隊,二哥說大隊沒人講過。
主任說,他也沒辦法,這是上頭搞一風吹,風來了,吹到就吹到,吹不到,這事就算過去了。
如果當時大哥能回來返校上課,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這些一直埋在心裡,我不敢跟大哥講。
那天過後,大哥的話我沒有太放在心上,也沒有告訴任何人,總覺得他就是心太細,調養一下就好了,沒有想到更大的問題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