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陪著大哥一家呆了兩個月,我並沒有想家。
在我眼裡,家鄉的情況遠不如新疆。
河南農村,一年365天,有300天不得休息,生產隊長天天敲鐘催著上工。
農忙時種地,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了,照樣不得閑,搞大寨田。
我不是怕吃苦,我只是覺得什麼大寨田的都是胡扯蛋,天天累得像驢子還是吃不飽飯。
好好的地不想辦法種,硬是要把石頭山變成良田,要費多大勁? 有那閑工夫,出那麼大的力,養個豬呀,雞呀的不好嗎?
再說了,天寒地凍的,手都出不來,扛個鋤頭在荒山上能幹啥,純粹就是挨凍。
還有就是看著爸爸挨斗我心煩,四類分子戴高帽,遊街,戴白袖章,他受苦,我也跟著遭白眼。
新疆好,沒人知道我是誰。
伊寧的夏天沒有老家那麼熱,蚊子,臭蟲,蒼蠅都沒有。
還有最重要的是能吃飽飯。
如果不是生產隊催我回去上工,我真想留在新疆,這樣的話,大哥也許就不會把嫂子,孩子他們送回老家了,他自己也不會在一年後生病被誤診了,他也許就能熬過最最艱苦的幾年,等待文革結束了。
我想大哥也在比較得失吧。
他在掙扎,麵粉廠扛面袋子不是他這樣的人應該做的事情,但是真的要搬家還是難以下決心,大哥內心深處究竟經歷著什麼樣的煎熬我那時無法體會。
我和大哥一奶同胞,其實性格是不一樣的。
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吃飽了,躺下就睡,打死我也不會醒的那種。
小時候,爸爸媽媽把我當成小豬來養。
天天哭鬧是因為沒有飯吃,兩歲的時候媽媽生病差點扔下我走了,5歲的時候爸爸坐牢到青海,9歲的時候趕上"三年自然災害",人都餓得走不動,樹皮沒得吃,地里刨出來的壞了的紅薯攙著石頭面烙成餅,吃完了大便拉不出來。
大哥比我大了11歲,他的心思比我重。
55年家庭變故之前,他是讀書的,成績一直都是很好,如果不是因為爸爸坐牢,家裡窮,他應該是去上大學的。
59年大哥大嫂結婚,當年大嫂便跟隨大哥遠赴新疆,我知道他們對父母的不舍和心裡的愧疚,爸爸媽媽儘管思念,也盼著他們一家能夠平平安安。
生活沒有最糟,只有更糟,其實家裡一點都不好。
我不敢跟哥哥說,他既然想回家,我沒有道理把他往外推。
在後來的生活中我學會了,如果不能確定,那就放下心來,什麼也不做,按兵不動,維持現狀,等待環境的改變。
無論多大的官,可以害人一時,不能害人一世,人終歸要死的,再大的人物也不能萬歲,健康的活著是戰勝一切的法寶。
不過也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生活常常會逼你做選擇。
到了六月,爸爸發來電報,催我回家。
紙終歸是包不住火,生產隊限期讓我上工,逾期不回,他們要拿爸爸說事兒了。
大哥,大嫂接到電報,終於下了決心,著手讓嫂子先辦理退職手續,帶老二,老三回家,大哥和大侄女暫時先留在新疆。
幾天的奔波,退職手續已辦妥,戶口遷移也辦妥了。
等待啟程的日子不好過,前途一片渺茫,不知何去何從。
大哥和小鳳的心情不好,一家人馬上就要分開了。
我的心情也不好,不知道回去會是什麼狀況。
大嫂工作十年的離職費是400塊。
大哥讓我拿200塊一路吃飯,住宿,買車票。
另外200塊,大嫂拿好。
行李打了兩包,被子,褥子,毛毯,孩子們的衣服和外爺,外婆的禮物一包,另外一個包是30斤大米,10斤麵粉。
大哥用節省下來的薪水給我買了一件中山裝,一雙黑色塑料涼鞋。
70年6月25日夜,一家坐在一塊兒,相對無言。
還是嫂子心性豁達,
"天不會塌下來,就是活的好壞罷了,會過去的。"
大哥交代嫂子和我一路上照顧好東東,不讓他亂跑,丟了行李是小事,丟了孩子可是要命的事兒。
責任重大,這個我當然知道。
第二天,早早起了床。
嫂子頭天烙了幾個鍋盔,準備好了路上吃。
麵粉廠的架子車拿來放上行李,三個孩子坐上。
我拉著車,從團部麵粉廠到伊寧市區汽車站走了差不多四個小時。
大道都是土路,高低不平,塵土飛揚。
大哥買了車票,下午兩點發車。
時間還早,一家人去照相館合了個影。
回車站,天陰沉沉的,已經下起小雨。
行李裝上車,連大嫂也忍不住了,抱過小鳳,攬在懷裡,摸著孩子的頭,眼淚嘩嘩就下來了。
"回到家,照顧好爸爸,你爸爸身子弱,又要強,別讓他累著了。"
哥哥抱著東東,又過來抱抱小霞,看著大嫂,小霞上車,再把東東遞過來。
看到大家哭,我也哭,心裡一陣酸楚。
客車緩緩駛出車站,我探頭出去,大哥,小鳳站在雨里向我們揮手。
雨越下越大,雨線遮住了我的視線。
客車在雨里行駛,我擔心哥哥他們父女倆怎麼回家,回家去怎樣面對那個空蕩蕩的家。
翻過天山,穿過荒無人煙的戈壁灘,路上住了兩宿,6月28日晚我們到達烏魯木齊火車站。
我扛著兩個包,嫂子抱著東東,拉著小霞來到候車室,找了個地方休息。
第二天拿著遷移證到農四師辦事處辦理通行證,地方糧票兌換全國糧票。
步行回到候車室,把糧票交給嫂子。
烏魯木齊到上海的列車,下午三點鐘售票,時間還早。
票價還是42,兩個大人加一個半大的孩子,要105塊呢。
盤算著怎麼才能省點錢。
帶著小霞去量身高,四歲的孩子,身高不到一米,可以不用給她買票了。
給大嫂買了一張到洛陽的車票交給她,扛著行李帶著孩子上車。
找到座位,三號車廂,25座。
把嫂子和孩子安頓好,告訴她還有點事沒辦,讓他們在車上呆著,不要亂動,我很快回來。
下車,出站,我的票還沒買呢。
購票廳一看,糟了,購票隊伍老長,有上百人。
站在隊伍後邊,心急的快要蹦出來。
咋辦呢? 七點整發車,大廳里的鐘已經指向06:40,再有20分,53次就要出站了。
如果買不到票進不了站,上不了車,那就太糟糕了。
急得滿頭大汗,腦子在飛快地旋轉著。
有了,我把手指伸進嘴裡使勁咬了一口,鮮血流了出來,順手往臉上抹了一把,弄得滿臉是血。
我嘴裡帶著哭腔喊著向前擠,
"同志們,讓一讓,請讓一讓,我受傷了。"
人們紛紛後退,我一直擠到售票窗口。
跟隊伍前面的人說,
"同志,你行行好,讓我先買,我坐53次,馬上要出站,只剩幾分鐘時間了。"
那人看我滿臉是血就自動閃到一邊。
我飛快地把錢遞進去,
"53次,一張,到吐魯番。"
買好票,轉身往檢票口跑。
進站,跑過站台,伸手抓住最後一節車廂的把手,上車。
火車啟動了,好懸,再晚兩分鐘就趕不上了。
喘口氣,擦一把汗,心平靜下來,順著車廂往前走。
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
路過我的車廂和座位,9車廂35座,車廂里人不多,我看一眼自己座位繼續往前走。
火車已經提速,我在車廂連接處洗了一把臉,臉上有血別讓嫂子看到了。
到三號車廂找到了嫂子,嫂子埋怨,
"謝天謝地,總算來了,火車開這麼長時間,都急死了,你上哪兒去了?"
我說,
"嫂子,沒事了,我在9車廂。"
嫂子說,
"怎麼這麼遠,這邊有空位,你先坐下歇歇。"
我心裡在想,過了吐魯番,查票查到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