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秋收已過,爸爸在香山幹部療養院也已經住了一個禮拜。
母親,姐姐,姑姑們輪流來照顧,嫂子帶著兩個孩子也來看爸爸,大侄子那年四歲,小的一歲多。
孫子比兒子重要,嫂子回家把大侄子留下陪爺爺,爸爸天天拉著孫子說話,我和哥哥可以有些閑暇放鬆一下。
十月天氣,氣溫開始下降,農作物收割完畢,冬小麥播上,本是到了農閑季節。
人民公社不一樣。
一年四季不分農閑農忙,管理農作物時地里忙,地里不忙了開始搞建設。
水利建設,大寨田,比麥收季節還忙,各個生產隊在地里起個伙房,吃住在地里搞大寨田。
1969年秋收后,按上級布置,有兩項工程:
第一項是河南省的東一干工程,把陸渾水庫的水引到鄭州,沿途經伊川,偃師,溫縣,10月動工,計劃五年竣工,全部工程分配到各縣,再由各縣分配到各公社,各公社組織各大隊,抽調大量農民,自帶工具,自籌資金,吃住在工地,逢山鑿洞,逢溝架橋,沒有機械化,全憑兩隻手。
第二項工程是國家工程三線建設,河南境內,即焦枝鐵路,計劃一年通車,這項工程由國家工程隊結合當地政府派遣的農民工協助。
兩個工地性質不同,套路是一樣的,場面同樣是壯觀,紅旗飄飄,號子震天,群情激蕩,戰天鬥地,鬼神無路可走,大地為之動容,人民戰爭無堅不催。
毛主席說,
「三線建設不好,我睡不著覺。」
我那時體會不到國家領導人的心情,覺得毛主席是睡不著覺說夢話,我平時都是餓得睡不著,吃飽喝足了沒有睡不著的道理,三線工程哪裡就用得著這麼操心了。
不過也就是心裡想想,這些大不敬的話說出來要殺頭的,於是跟著大家一起傳播公社書記的話,
「毛主席都睡不著覺,咱們還能睡得著?乾脆都不睡覺了,啥時候焦枝鐵路建好,再睡覺。」
生產隊根據分配的人員,大生產隊抽五名勞力,小生產隊抽三名勞力,諸葛公社山區八個大隊組成一個民兵營,500人,參加三線工程龍門鐵路橋建設,其餘勞力全部上東一干工程。
村裡的婦女們也組織起來,一人一個鐵榔頭,山上的大青石敲碎了,一個個成雞蛋那麼大,運去鋪鐵路。
父親還在住院,生產隊來通知,已經把我分配到龍門鐵路工地。
當天宣布,當天打背包上工地。
心裡有些彆扭,爸爸還病著,醫生也一再交代我,抽血后在家調養半個月,吃點肉,雞蛋,把血補上來。
吃肉吃雞蛋就算了,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待遇,鄉下人每天能吃到一個白面饅頭就是過年了。
父親知道后,說,
「孩子,去吧,爹不用你照顧,讓你媽在醫院照顧我就行,只是村裡去的人你年齡最小,幹活別瞎出力,讓你龍相哥照顧你,干一天活累,晚上好好歇歇,沒事別來回跑。
在哪裡都是幹活,咱家這情況,你也知道,在村裡幹活出力,還受氣,在外興許比在家裡強,不和幹部頂嘴,人家叫幹啥就幹啥,聽話。
有啥難處多和你龍相哥說,和其他人要和睦,不爭高低,不逞能,遇事讓人三分,不佔別人便宜,吃點虧心安然,記住了,仰臉看人,低頭幹活。「
我說,
"爸爸,你別說了,我都記住了。"
1969年的10月1號,我背著背包,拎著行李,隨著三線建設大軍來到諸葛公社報到,由公社書記親自帶隊送到工地,並講話。
"醜話說到前,幹活別偷懶,有誰敢給我丟臉,我給誰好果子吃。"
我心想,除了整人,你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慶幸的是,工地就在龍門河灘,住處在龍門公社郜庄大隊的一座空院,離著香山幹部療養院只有五里路,走走就到了。
龍門鐵路大橋由鄭州大橋局施工,我們協助大橋局幹活。
到工地,大橋局已經施工多天了,高聳入雲的吊機不停地調動物資。
工地上人山人海,到處紅旗招展,高音喇叭不停地放著革命歌曲,宣傳著三線建設的重要性,播放著先進人物的事迹。
也是在那時我認識的煤礦工人徐虎,白天煤礦上班,夜裡大橋局義務勞動,夜裡煤礦上班,白天大橋局義務勞動,硬是堅持了一個多月,是個累不死的漢子。
龍門鐵路橋共有21個橋墩,我和龍相哥被分配在5號橋墩。
參與建設的農民工來自四面八方,有宜陽,偃師,孟津,伊川,辛店,關林,龍門等多個地區。
四班倒,日夜不停。
先是挖坑。
一個大方坑,四條邊,一邊20人,上下30層,一個坑就是2000多人,挖下的土,從底層一杴一杴往上轉,一杴土要經過30個人才能從坑底轉到坑沿上,然後兩人抬一筐送往別處。
我和龍相哥抬一筐,他關照我,筐子離他近,我抬輕的一頭。
一個星期後轉到鋼筋班,一塊兒幹活的是北京科學院的幾位老師,都是勞動改造下放到工地的。
工地上幹活累,伙食還不錯,每頓飯能領到兩個白面饅頭,還有菜,比在家裡好。
跟爸爸說,他說,
"在外好比是行軍打仗,前線人員,應該吃好一點。"
我當時沒有體會,後來發現,大橋施工和打仗一樣危險,三個月的工期,等21個橋墩全部豎起的時候,犧牲在工地的農民工前後共有三十幾個,各種各樣的事故。
科學院的老師對我很好,重活他們干,輕的讓給我,一個劉老師跟我說,
"孩子,看你長得這麼瘦,總讓我想起我兒子。"
劉老師那次吃晚飯時看到我把一個饅頭包起來放進口袋裡,就跟我說,
"年輕人長身體,要多吃,一個饅頭怎麼能吃飽。"
我說,
"我爸爸在療養院住院,我等會兒去看他,沒事兒,不餓,我晚上會早點睡覺。"
劉老師問我家裡的情況,我看他人好,如實說了,他轉過頭去不停地嘆息,回過頭來跟我說,
"你晚上回來到我這裡來,我去食堂給你要兩個饅頭。"
我那時沒有錢,爸爸住院的錢都是哥哥,姐姐他們出的,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在醫院裡住了三個多星期,下午,我和二哥用平板車接爸爸出院。
第二天要上班,三點鐘我起床了,隨便吃點,一個人走夜路往工地上趕。
晚上飄點雪花,有風,裹著棉襖還是感覺有些冷。
黑窟窿咚的我迷路了,在山溝里轉來轉去老長老長時間才回到正道上,趕到工地已經都上班了。
挨批以後,我不敢再亂跑,一個人留在了工地上。
進入臘月,是一年中差不多最冷的時候。
天寒地凍,耳朵上生凍瘡了,癢,手也冷,腳也冷,工程卻不能停,橋墩灌漿,天天用暖氣保溫。
幾個人晚上呆在橋墩上邊,凍得哆嗦,工友跟我說,
」我們在這兒看著,你下去外邊取些柴禾,烤烤火。"
我答應了。
橋墩從地起有20多米高,從裡面爬,抓著鋼筋翻過模板,再順著模板外的竹梯向下。
有霧氣,竹梯有些滑。
回來時,我一隻手抱了幾塊木材,另一隻手扒著竹梯向上爬。
上到20米處往模板里翻,腳一打滑,我丟了木材,身子順著竹梯往下滑,雙腿已經懸空,我伸手抓住一根鋼筋,總算沒有掉下去。
心裡碰碰亂跳,20米高,下面全是鋼筋水泥,跌下去就摔成肉醬了。
褲襠被擠了一下,疼了兩個禮拜,總還算好,穿著棉褲,沒啥大礙。
我撿了一條命,心想,要是真的這樣死了,那也有點太窩囊了。
焦枝線一年後通車了。
以後的幾年裡,每當我路過龍門,都會站在山上看看遠處的5號橋墩,想起龍相哥,想起北京科學院的劉老師,也想起英雄徐虎。
劉老師工地一別再無音訊,徐虎我是知道的,1973年,因為家庭問題,他被煤礦監督改造,住進改造隊,天天挨批,吃飯睡覺有人站崗。
因受刑不過,徐虎那年跳進礦井自殺了。
這是一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年代,能夠活著走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哥家裡出了狀況,我得去一趟新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