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南郊是關林,關林是漢壽亭侯關雲長的埋首之所,關羽是爸爸的偶像,家鄉人稱關帝。
關林往南是龍門石窟,和龍門石窟隔河相望的伊河東岸是香山。
香山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埋骨所在。
我小的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去關林趕廟會,翻過香山,路過龍門石窟。
那時候的香山沒有現在這麼熱鬧,旅遊的人少,是個清凈之地,我對香山刻骨銘心的記憶也不是因為白居易,而是因為香山上的幹部療養院。
1969年,爸爸在那裡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
那一年爸爸49歲,我19歲,二哥是27歲。
香山上的幹部療養院,原來是給幹部療養用的,後來醫院響應毛主席的"把醫療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號召,把療養院改為開放式的醫院,名字依然沿用老的。
周邊偃師,伊川,益陽三縣的農民都可以到這裡看病。
香山幹部療養院遠近聞名是因為主治大夫黃師太,她是洛陽地區治療肝病的權威專家。
七十年代,洛陽地區的黃膽性肝炎,肝硬化腹水算是流行病,周圍差不多每個村都有幾個這樣的病人。
爸爸69年去香山不是因為肝病,是因為多年以來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
從1964年"大四清"運動被戴上四類分子高帽子,年年沒能消停過,小運動小批,大運動大整。
地里農活不多的時候,就隨便開個批鬥會,發動群眾憶苦思甜,揭發罪行。
堂哥為了劃清界限,站出來說自己爸爸死得早,小時候他跟著叔叔過,挨過打。
也有人說,上我家裡偷東西,被爸爸抓住,用槍頂著屁股。
一筆一筆的帳,幹部都認真的記下來。
爸爸挨批,家人也跟著受罪,大哥空有一身才華,沒有單位敢用他,把名字改掉,跑去了新疆。
1969年夏天一場批鬥會,爸爸心力憔悴,加上營養不好,病倒了。
原本以為熬一熬會過去的,誰知一病就是一個月,熬到快九月底了也不見好轉。
二哥在鄰村學校教書,每天晚上回來守著。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爸爸說心口疼得厲害,頭也抬不起來,噁心,吐了兩大口血。
看到情勢不對,一家人開始心裡有些慌,二哥跟我說,
"你趕快去找人,不能耽擱了,要馬上送醫院。"
找來幾個堂哥,弄來平板車,鋪上褥子,把爸爸抬到車上。
準備停當,已是下半夜,告別家人,我和哥哥出發了,目的地香山幹部療養院。
家裡離醫院有差不多30里地,翻山越嶺的儘是山溝溝里的羊腸小道。
拉著車子沒法走,只能繞大路。
說是大路,也是坑坑窪窪,被雨水沖刷過的地方有石頭露在外邊,沒有衝過的地方被太陽曬上幾個禮拜,滿地的塵土,鞋子踩上去,撲哧撲哧的響,像是踩在麵粉里。
滿天的星星,一彎殘月掛在天上,山風吹來,樹葉刷刷作響,風中帶來一絲涼意。
哥哥在前邊拉車,我在後邊推著。
不時地湊過去看看爸爸,隨著車子的顛簸,他像是沉沉的睡去了。
哥哥說,
"看好了,別出事情。"
我把手伸過去,放在爸爸的鼻子那兒,
"沒事的,哥,有呼吸。"
一路上,哥哥腳不停歇,我一邊扶著車,一邊不時探探爸爸的鼻息。
四個多小時的跋涉,趕到療養院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晨曦透過山上的柏樹林撒下來,我看看爸爸,他安靜地躺著,臉色蒼白,嘴唇上都起了泡。
轉頭看看哥哥,一臉都是汗,我強忍住眼淚,
"二哥,到醫院了,你先坐下歇一會兒吧。"
哥哥說,
"你在這兒看著點,我去裡邊找醫生。"
緊張了一夜,我有些犯困,胡亂吃了點乾糧,趁哥哥進去挂號的間隙,我坐在地上,靠著車輪打了個盹。
來到醫院門診,值班大夫看了一眼,嚇了一跳,轉頭對護士說,
"趕快先掛上鹽水,馬上通知住院。"
辦完手續,進到病房,看到爸爸躺到病床上,蓋上印有"龍門幹部療養院"紅字的被子,看到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我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
爸爸忽然說要下床大便。
拿來便盆,扶著他下床,一下子拉下半盆黑便,我手裡沒有拉牢,爸爸差點摔到地上。
哥哥嚇壞了,不知道啥情況,
沖我說,
"我在這兒,你快去找醫生來。"
我也心裡緊張,跑到走廊里,病房裡到處喊。
主治醫生黃師太,賈大夫,還有一個部隊下來支左的軍醫都過來了。
黃師太看完,把我們兄弟倆叫出病房,
「這病很危險,胃穿孔大出血,如不及時輸血,馬上有生命危險,趕緊通知你們的親屬做血液化驗,需要2000CC。"
二哥說,
」現在回去叫人怕是跟不上,能不能到洛陽血庫取血?「
黃師太說,
」血庫的血不新鮮,怕是不行,病人需要新鮮的血液,你們商量。「
正說著,父親又要大便, 一下子又是半盆黑油似的稀便,
黃師太臉色凝重地說,
」往洛陽轉院吧,我們這裡條件有限,耽擱了怕是有生命危險,我去開轉院證明,你們快點準備。"
說完,黃師太,賈大夫走了。
我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爸爸,心如刀絞,和哥哥商量著人家不要,只能準備轉院了。
支左的軍醫有五十歲左右,看看病房裡沒有別人,過來對我哥說,
「你爸現在萬分危險,不能亂折騰,要是轉院,到不了洛陽怕是就不行了,與其去送死,還不如就在這裡呆著,還有一線希望,醫院怕擔風險,我是部隊醫生來支左的,聽我的,咱不轉院,趕快回去找人,病人需要輸血,醫院這邊我幫你頂著。」
我憋著滿眼的淚水跟哥說,
「哥,你在這裡守著,我回去叫人。」
二哥說,
「快去快回,時間就是生命。」
再看一眼爸爸,像是生離死別,我扭頭跑出了醫院。
順著山路往家裡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嘩嘩地往下流,一邊哭一邊跑,一邊脫下上衣不停地擦眼淚。
三十里,我一路上跑跑走走,趕到家裡已經過了中午。
媽媽在家裡心急火燎,坐立不安,我也顧不上跟她多說,拿瓢來,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趕快去找幾個堂哥。
資林,法林,六林,春林,都到了,嫂子們有些不樂意,怕抽血有危險,不過救命的事情還是不好多說。
書祥也來了,儘管沒有血緣關係,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
不能耽擱,說走就走,當我們趕到醫院,太陽已快要落山了。
二哥告訴堂哥們,病情稍微穩定,沒有再下便,也沒有吐血,只是煩躁。
一個個輪流抽血化驗。
父親是B型,二哥和我也是B型,堂哥們的血都配不上,倒是書祥的血配得上。
討論抽血量。
根據個人的身體狀況,醫生建議,
二哥400CC,我300CC,書祥身體最強壯,可以抽500CC。
鮮紅的血液順著輸液管緩緩地輸入爸爸的血管里,我平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麼叫血脈相連。
隨著血液的輸入,爸爸慢慢進入平靜的狀態,臉色也好了不少。
那一夜,爸爸掛鹽水,二哥和我守著,輪流著趴在床邊睡一會兒。
支左的軍醫晚上值班,不時過來量量體溫,號號脈,聽診器聽一聽,說上幾句安慰話。
熬過一宿,第二天早上黃師太,賈大夫來查房,看到爸爸安靜地躺著,號脈,聽診,詢問,
爸爸說,
"到了鬼門關,閻王嫌臭不要我。"
黃師太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回頭跟我說,
"帥小伙,是你爸爸捨不得你,他命大,有福分,好好照料,沒有生命危險了。「
我高興之餘,沒有料到,爸爸好了,我卻在兩個月後險些喪命於龍門大橋施工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