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有一雙黑色的皮鞋,我和哥哥惦記了好多年,從我上小學一直到中學。
那雙頭圓圓的皮鞋被我們從鞋盒子里拿出來過很多次,到底是牛皮還是豬皮的,我卻一直都沒有弄明白。
從小到大,我穿破過很多雙鞋。
有詩人說,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腳知道。
其實,鞋子合不合腳,還要跟衣服搭配,穿什麼衣服搭配什麼鞋,那是有講究的。
尖頭皮鞋配西裝,高跟鞋配裙子,旅遊鞋配牛仔褲,圓口的布鞋上邊一條牛仔褲就是耍。
第一次在天津見到有人圓口布鞋,牛仔褲加翻領西裝,我覺得城裡人真會玩,我小時候住在鄉下,這樣的穿法算是反傳統了。
圓口布鞋的最佳搭配是長衫,文明棍,雪茄,小鬍子,加上李大釗的圓眼鏡。
我記得的穿過的最早的鞋子就是圓口布鞋,那時候三四歲吧,再早是貓頭鞋,毛毛頭穿的----棉褲能一塊兒塞進去的那種,冬天省了穿襪子,嚴格說不能叫鞋,裝飾的性質多一些。
穿圓口布鞋但卻不穿長衫的那是我,其實也不只是我,三四歲的孩子上邊通常是開襠褲,方便,小屁股凍得通紅也在所不惜。
在家鄉,大人們莊稼地里幹活,他們穿圓口布鞋,也不穿長衫,男人們穿大襠褲----加拿大最大的胖子都嫌腰大的那種,左右折一下,綁上根繩子就當是褲腰帶了。
老一輩們西出潼關到陝西,到甘肅,到新疆開拓一片天地,他們把這種穿法也帶了過去。
蘭州的同學曾經跟我說,他小時候城裡小朋友唱一首兒歌,
"河南大褲襠,買菜不用筐,茄子辣椒一起往裡裝。"
有調侃的味道,我笑笑說,
"那是一種大胸懷。"
男人下地幹活,女人在家紡線,吃的是自己種的,穿的也是自家縫的。
我穿的鞋子,有媽媽做的,有奶奶做的,有外婆做的,姑姑,阿姨做的也都有。
納鞋底。
先是小米粥,稠稠的,不是吃的,是當漿糊用的。
然後找來一塊塊的碎布,弄平了鋪在案板上,抹上一層漿糊,一塊布一塊布貼上去。
晒乾了,照著鞋樣用剪刀剪好了,疊在一起。
最大號的針,穿上線,密密麻麻,結結實實地縫。
針線筐,農村婦女,人手一個,裡邊有剪刀,有針,有線,有布,有吃的,還有孩子的玩具。
坐在床頭,盤著腿,煤油燈下,敞著胸懷,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姐妹們嘮嗑,一邊納鞋底,這是一道溫馨,亮麗的風景線。
納鞋底手上要有力氣,還要藉助那個套在手指上的頂針,不然厚厚的鞋底,手指頭戳破了針也未必就能穿過去。
穿過了能不能從背面拔出來也是看功夫的,奶奶是可以的,媽媽有時候就要藉助工具----一把小鉗子。
針線活看似簡單,其實不然,男人比不過女人,我小時候偷偷試過,別說是戳透幾層棉布,針紮上去站都站不牢,雙手拿著鞋底,針鼻頂在石頭上,好不容易過去了是歪的。
手指頭被針戳出血的時候有的,讓媽媽拿過去手指頭含在嘴裡。
鞋底要納的結實,納的平,媽媽有時候會在鞋底接地的一面用針線繞出一個個凸起的小疙瘩,是我的最愛,像是穿了個釘子鞋,防滑,跳的也高,騰雲駕霧一般。
做完鞋底做鞋面,依舊是做鞋底的布照著鞋樣剪,外邊套一層斜紋布或是條絨布,為的是好看。
鞋底,鞋面縫在一起,一雙鞋子就成了。
新鞋子通常是逢年過節時候開穿,從夏天的單鞋到冬天帶氣眼和鞋帶的棉鞋;
我從最初穿的圓口鞋到後來的鬆緊鞋,腳一天天長大,心思也一天天在長。
我喜歡皮鞋。
棉布鞋除了不好看,缺點是顯而易見的。
新鞋子大都不合腳----緊,要媽媽一隻手握著鞋底,一隻手拉著鞋跟,小腳使勁往裡塞才能勉強進去,小心翼翼不敢亂跑。
穿上一整天,腳疼,不磨破皮算是好的----有一種給騾子釘掌的感覺。
好不容易撐大了,麻煩也還是不斷。
第一,臭還是挺臭的。
一雙鞋子整天穿,從早到晚石頭地里,莊稼地里到處跑,不穿襪子,不洗腳,過不了多久鞋子里就會有一層厚厚的泥巴----鏟子都能鏟下來,和著腳汗的味道,脫下來熏人也熏自己。
野地里玩耍,空氣乾燥,不小心會流鼻血,救急的辦法大人教過,就是脫下鞋子來堵在鼻子上,然後往家裡跑,通常在見到媽媽之前血就被熏回去了。
第二,鞋子會被大人用來作為攻擊性武器。
女人用鞋子打男人有的,不過主要是對付孩子。
小時候隔壁蛋蛋淘氣,我就不止一次見到他媽媽脫下鞋子來打他屁股,一邊打一邊數落,
"一天到晚出去給我闖禍,大渠上能說去玩就去玩嗎?淹死了都沒人知道,咋這麼不省心。"
除了這些,棉布的鞋子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不防水。
冬天的棉鞋走在雪地里是好的,暖和,太陽出來雪一化就變得麻煩,泥濘不堪,鞋底很快濕掉,水會一直滲透到裡邊,把襪子和腳都弄濕了,冰冷冰冷,脫下來放在爐子上烤乾,氣味一直混到飯菜的味道里。
夏天下大雨,鞋子是不能穿的,脫下來,夾在胳肢窩下邊,光著腳丫跑回家。
爸爸有一雙高幫棕色翻毛的牛皮鞋,外邊亮裡邊也亮----被腳磨得我想。
我小時候試著穿過,不喜歡,太大,太重,冬天裡邊好涼,不如我的小棉鞋。
我和哥哥喜歡的是那雙黑顏色的皮鞋。
爸爸單位里那年春節發鞋子,爸爸去晚了,拿了一雙黑皮鞋,但是不合腳----尺碼小了一號。
想賣沒賣掉,就一直放著。
把鞋子從鞋盒裡拿出來,套在腳上試試。
照照鏡子,在屋裡來回走上兩圈,的確是不一樣,神氣。
跟媽媽商量,能不能拿出來穿了,儘管有點大,不過沒關係,繫上鞋帶不會掉的。
主要是放著怪可惜的,一雙好鞋子。
媽媽去跟爸爸商量,爸爸說,
"小孩子家穿什麼皮鞋,一天到晚講究吃穿,資產階級作風,心思花在學習上才是正事。"
沒辦法,再等兩年,哥哥去師範學校上學了,再去問媽媽,
"現在大小剛合適,再不穿,鞋子就小了。"
爸爸回話,
"你的腳還在長,現在穿剛好,明年就穿不上了,一雙皮鞋能穿好幾年呢,這個不是浪費嘛。"
哥哥說,
"說不定明年腳不長了呢,再說,那我穿好了,弟弟不是還可以穿嗎? 總比白扔了好。"
爸爸妥協了,哥哥第一次穿上了皮鞋。
再後來,那雙皮鞋成了我的。
我上中學,早上出早操,白天還有體育課,每天都是運動鞋,那雙鞋子最後也沒穿幾次。
冬天的皮鞋穿在腳上冷冰冰的,我還是懷念媽媽做的棉鞋。
還有媽媽溫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