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友蘭與毛澤東
馮友蘭先生在1988年初開始寫作《中國哲學史新編》的第7冊,1990年去世前5個月, 以95歲高齡完成。這是他最後的著作,後來叫《中國現代哲學史》。在完成這冊書後 所寫的《自序》中,他講到文革后老妻去世時他寫的輓聯中,有「斬名關,破利鎖, 俯仰無愧作,海闊天空我自飛」之句。他說:「在寫本冊第八十一章的時候,我真感覺 到『海闊天空我自飛』的自由了……如果有人不以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為王船山矣。 」清初王夫之在深山中著書四十年,達數百卷,幾百年以後才出版。馮友蘭為什麼要 自比王夫之?為什麼說真感覺到了自由?因為,在最後的著作里, 他對毛澤東思想做出了獨立的認識和分析。謹摘錄介紹如下。
毛澤東思想分科學、空想、荒謬三階段
馮友蘭在書里這樣介紹毛澤東:「他集黨、政、軍大權於一身,並且被認為是思想上 的領導人。他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最有權威的人。在幾十年中,他兼有了中國傳統文 化中所謂『君、師』的地位和職能。因此,他在中國現代革命中,立下了別人所不能立 的功績,也犯下了別人所不能犯的錯誤。」
馮友蘭把毛澤東思想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 一、新民主主義及以前階段;二、社會主義階段;三、極左思想階段。 他說:「毛澤東的思想發展的三個階段,其性質是大不相同的。 第一階段是科學的,第二階段是空想的,第三階段是荒謬的。」
解放戰爭勝利后,共產黨實施毛澤東提出的政治綱領,稱要建設「新民主主義的中國」。 1949年與各民主黨派通過了《共同綱領》,作為臨時憲法。其經濟制度中,包括五種 經濟同時並存,稱為新民主主義經濟。馮友蘭認為這個綱領是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 的法律形式。他說:「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所用的革命方法是以革命的任務 決定革命的性質,以當時社會的性質決定革命的任務。當時中國的社會性質是半封建、 半殖民地,所以當時革命的任務是反帝反封建,由此決定中國革命的性質,不能是社 會主義革命,而只能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共同綱領》就是實現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措施。」
5年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正式取代了《共同綱領》 的法律效力。馮友蘭回顧說:「《共同綱領》的總目標是建設一個新民主主義的國家, 《憲法》的總目標是建設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由於《憲法》的公布,中國革命就進入 了一個新時期,由新民主主義革命進入到社會主義革命。這是一個大轉折點。 這個轉折點,表示毛澤東對於革命方法的認識的大轉變……這個轉變,在以後的中國 社會中,引起了深遠的後果。」馮友蘭所說的毛澤東思想的科學階段,到此為止。
毛澤東的認識發生了怎樣的大轉變?馮友蘭認為,建國后,應該做的事,就是調動中 國社會的生產力,以各種方式,由各種渠道,齊頭並進。這便是新民主主義道路。 如果五種經濟中的資本主義經濟又發展成為生產力的束縛,那就用社會主義再作解放, 這就是革命分兩步走的道理。他說:「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本來就是這樣主張的。 可是,1954年的《憲法》過早地提出社會主義的總目標,毛澤東似乎也想合兩步為一步、 『畢其功於一役』了。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特別有『駁左傾空談主義』一節,曾幾何時, 毛澤東也走上了『左傾空談主義』的路了。」
那時,毛澤東批判繼續搞「新民主主義」的人們,說他們沒有懂得革命性質的轉變, 不去搞社會主義改造,是犯右傾的錯誤。馮友蘭說:「『他們沒有懂得革命性質的轉變』這句話, 說明毛澤東的思想方法與以前大不一樣。他不是以革命的任務決定革命的性質,而是以革命 的性質決定革命的任務。」馮友蘭認為毛澤東思想由此進入了空想的階段。
他寫道:「第二階段之所以是空想的,是因為革命的領導者認為,革命的性質可以決定革 命的任務。這就是認為上層建築可以決定經濟基礎。這是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 的根本原則直接違反的。」
人民公社像一個封建大家庭
馮友蘭認為,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思想,主要實現在農村中。解放戰爭勝利后,中共把沒收的 地主的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給農民,作為他們的私有物。幾年之後又用合作社的形式, 把農民連同他們所分得的土地組織起來,稱為合作化。這種組織由初級社到高級社, 最後到人民公社。馮友蘭說:「這種由分而合的過程,毛澤東稱之為社會主義運動。」
他分析道:「可注意的是,他們所理解的『共產主義』的內容,實際上和康有為的《大同書》 是一類的思想。其類似之處,在於都是空想的,不是科學的……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 主義為理論基礎的社會發展史,列舉了五種社會類型,一層比一層高。每一新出現的類型, 都代表一種新的生產關係。被毛澤東稱為『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是否代表一種新的生產關係? 不見得。在刮『共產風』的時候,農民不僅是公社社員,也還是他們原來家庭中的成員,仍處於 他們原有家庭的組織中。每個社員,在公社勞動所得工分,並不歸個人所有。他們回家后, 還要如數交給家長,由家長支配。從這一方面看,人民公社倒像一個封建大家庭。這是因為 在封建社會中,農民附著於土地,依靠自然經濟生活,人民公社就是在這種基礎上建立起 來的,它並沒有改變自然經濟,所以還不能超出封建經濟形態的範圍。」
馮友蘭又說:「人民公社是毛澤東所提倡的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個重要內容;但從另一方面看, 人民公社又像是一個封建大家庭。在那樣的家庭中,每一個家庭的成員都依賴於家庭而生活。 成員有收入,都要如數上交家長;如果沒有收入,也照樣受家庭的供給。家庭為其成員準備 了『大鍋飯』,成員都有『鐵飯碗』。」 他認為,人類的思想總是以其經驗為資料的。 以舊的資料配上新的名稱,這可叫做「新瓶裝舊酒」,人民公社便是。
無產階級不代表新的生產關係
毛澤東的極左思想,表現的高潮為「文化大革命」。馮友蘭認為它這一階段是荒謬的, 其荒謬之處在於空想共產主義。
馮友蘭說,如果認為打出共產主義的旗號,社會生產力就會比以前高几千倍,那就是空想 共產主義,因為它的立足點是人們的願望。在刮「共產風」的時候,認為只要打出共產主義的 旗號,糧食的畝產就會提高到一百二十萬斤,便是空想共產主義。極左思潮就是空想共產 主義。極左思潮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達到了高潮,統治了中國,造成了十年動亂。
馮友蘭認為,毛澤東的空想共產主義,來源於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論中的空想成分。 他引馬克思的理論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矛盾集中為兩個對立面: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那麼,他寫道:「照這樣的分析,無產階級不過是與資產階級共存於資本主義這個統一體中 的一個對立面。它和資產階級一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物,不代表新的生產關係, 因為新的生產關係還沒有出現。這就如中國封建社會中的農民一樣,農民只是封建社會中 地主階級的對立面,不代表新的生產關係,因而即使它通過起義,奪得了政權,也不可能 建立新的社會形態。」
那麼,無產階級奪得政權后呢?馮友蘭說:「然而在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論中,唯物史 觀的原則並沒有被貫穿到底。在沒有出現由生產工具的革命引起的生產力的突飛猛進發展, 也沒有出現由生產力的發展造成的生產關係改變的情況下,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論卻 告訴人們,無產階級是新的生產關係的代表,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可以人為地改變由生產 力水平決定的客觀歷史進程,建立社會主義,這就與唯物史觀相矛盾了。由此看來,這個理 論帶有很大的空想成分。當然這並不是說,無產階級不能進行革命,不能奪得政權。而是說, 不能不顧及生產力的發展水平,超前建立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即使取得了政權,其革命的任 務也應該是推動生產力的發展,為更高一級社會形態的出現準備條件。因此,其革命性質只 能是資產階級性的民主主義革命,在中國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在這個問題上,只能遵循歷 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不能靠空想辦事情。」
馮友蘭認為,空想的東西,是經不起實踐的考驗的。中國的空想共產主義,經不起實踐的考 驗,所以要改革。他說:「空想家的空想也是有內容的,不過它的內容是從舊的生產關係中 取來的,因為新的生產關係還未出現。」「極左思潮所講的馬克思主義,已經不僅是『空想』的 共產主義,而且是反歷史的『共產主義』。」
人類不會永遠「仇必仇到底」
在《中國現代哲學史》的最後,馮友蘭把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思想和中國古典哲學的辯證法, 放在平等的地位上進行比較,得出了發人深省的結論。
他先做了一點理論的通俗解釋:「一個統一體的兩個對立面,必須先是一個統一體,然後才成 為兩個對立面。這個『先』是邏輯上的先,不是時間上的先。用邏輯的話說,一個統一體的兩個 對立面,含蘊它們的統一性,而不含蘊它們的鬥爭性。」
然後他說:「客觀的辯證法只有一個,但人們對於客觀辯證法的認識,可以因條件的不同而有 差別。照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思想,矛盾鬥爭是絕對的,無條件的;『統一』是相對的,有條件的。 這是把矛盾鬥爭放在第一位。中國古典哲學沒有這樣說,而是把統一放在第一位。 理論上的這點差別,在實踐上有重大的意義。」
怎樣重大的意義呢?他說:「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張載把辯證法的規律歸納為四句話: 『有像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太和篇》)這四句中的前 三句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思想也同意的,但第四句馬克思主義就不會這樣說了。它怎麼說呢? 我還沒有看到現成的話可以引用。照我的推測,它可能會說:『仇必仇到底。』」
馮友蘭的這個推測,讓人想起在和平年代分裂人民,進行殘酷的階級鬥爭,搞「無產階級專 政下的繼續革命」,或乾脆把人民當作敵人,這些正是「仇必仇到底」的行為邏輯。
馮友蘭問:「『仇必和而解』的思想,是要維持兩個對立面所處的那個統一體……『仇必仇到底』的思 想,則是要破壞兩個對立面所處的那個統一體……毛澤東是革命家,他所組織和領導的中國共 產黨是革命的政黨,毛澤東思想也當然要主張『仇必仇到底』。毛澤東常說『將革命進行到底』, 就是這個意思。問題在於什麼叫『到底』?『底』在哪裡?」
他自己答道:「任何革命都是要破壞兩個對立面所共處的那個統一體。那個統一體破壞了, 兩個對立面就同歸於盡,這就是『底』。革命到這個程度就『到底』了。」馮友蘭認為沒有這種必要: 「革命家和革命政黨,原來反抗當時的統治者,現在轉化為統治者了。作為新的統治者,他們 的任務就不是要破壞什麼統一體,而是要維護這個新的統一體,使之更加鞏固,更加發展。 這樣,就從『仇必仇到底』的路線轉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線。這是一個大轉彎。在任何一個社會 的大轉變時期,都有這麼一個大轉彎。」
怎樣維護這個新的統一體?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讓全世界電視觀眾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漢字「和」, 國內觀眾也看到了。它是什麼意思呢?並不是統一思想、老百姓啥都忍著就和諧了的意思。 二十年前,馮友蘭已經對這個字做出了哲學解釋。他說:「張載說『仇必和而解』,這個『和』字, 不是隨便下的。『和』是張載哲學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範疇……張載認為,一個社會的正常狀態是『和』, 宇宙的正常狀態也是『和』……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和』與『同』不一樣。『同』不能容『異』;『和』不但能容 『異』,而且必須有『異』,才能稱其為『和』……只有一種味道、一個聲音,那是『同』;各種味道, 不同聲音,配合起來,那是『和』。」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如果只要求「同」,不能容「異」,就只會一步步重返「仇必仇到底」的道路。 極權制度的慘痛教訓,必須牢記。有民主、監督、言論自由之「異」,才有真「和」可言。
馮友蘭放眼人類,說:「『仇必和而解』是客觀的辯證法……人是最聰明、最有理性的動物, 不會永遠走『仇必仇到底』那樣的道路。這就是中國哲學的傳統和世界哲學的未來。」
人類實現和解,是哲學老人馮友蘭最後表達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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