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毛時代烙印---堪比老三屆知青

作者:dld  於 2014-3-6 13:3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9評論


     老五屆大學生
                    •盧達甫


                     

  1970年從北京大學分配到安徽省,2006年在銅陵日報退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人生的意義,還沒完全徹悟生命的全部價值,大半輩子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過去了……

  在皖南小城銅陵不好不壞過了30多年平民生活,周圍環境的長期熏陶,我似乎已被同化成安徽人,也漸漸淡忘了自己的北大身份。可平時常有朋友問我:你是北大的,怎麼到這小地方來?太虧了……」我只能簡單解釋:我是北大老五屆的,1970年文化大革命最厲害的時候,分配到安徽來的。安徽來了500多個,銅陵有十幾個。走的走,死的死,現在留在銅陵還有五個北大的。朋友半信半疑,用同情的口氣問:你們北大的都當大官了吧?你怎麼還在地市小報當編輯?我老老實實地說:我們北大當官的不多,書卷氣太重。我們文一(3)班35個人,縣級以上官員只有八九個,三分之一不到……」朋友很不理解,疑惑地問:那麼多年了,你怎麼也不挪動一步?比如調北京、上海、杭州、合肥、寧波……」我無言以對……問多了,真想寫篇《老五屆大學生》,試圖用文字理清老五屆大學生幾十年命運的來龍去脈,好給關心我的朋友解惑釋疑。

  寫下這個題目,自己先嚇了一跳,好大的題目,十幾篇幾十篇文章都寫不完,幾本十幾本書都寫不盡。老五屆大學生的命運分文革前,文革期間,文革后;老五屆大學生的範圍與對象十分廣泛,全國所有高等學校都有老五屆大學生……想來想去,只好刪繁就簡,時間線索用取捨法,文革前捨去不寫,文革期間詳寫,文革后略寫。範圍與對象用選擇法,只選擇人們關注的北京大學,寫和我一起走進銅陵的十男一女老五屆北大同學。用一句老掉牙的話來說,也許這就叫作解剖麻雀」「窺豹一斑

                 
  老五屆大學生,是指66、67、68、69、70屆五屆畢業的大學生1968年初冬,工宣隊進駐北大、清華,66、67屆的學生先後分配走了,68、69、70屆學生留在學校搞鬥批改,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1970年春節剛過,就傳來要提前分配的消息。聽說馬上要招收工農兵新大學生,我們這些封、資、修的老大學生,自然要掃地出門。一開始,聽說北大、清華的學生集中到青海一個農場勞動半年,每人每月發38元生活費,報到中央沒通過。後來國家計委做了一個分配方案,都是大城市大單位,報到中央又沒通過。最後來了一個指示四個面向:面向農村,面向工廠,面向學校,面向部隊……於是乎,不到一個星期,一兩萬北大清華學生,像狂風吹枯葉樣滿天亂飛,落葉紛紛墜地……又好似撒豆子一樣,一下子撒到全國各地社會最底層……除了每個班級有一兩個出身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老貧農子女留校留京外,上海、天津、南京、廣州、成都等省會大城市一個名額都沒有。越是落後貧窮的省去的人越多,西南的貴州與東北的遼寧都分去了1000多北大學生,安徽500多個……離開北京的那幾天,傷感的北大學生在北京火車站哭成一片,帶著文革的心靈創傷,懷著困惑、迷惘、失落的悲涼情緒,離開了首都北京,離別了母校北大……

  1970年3月15日下午,天色陰沉沉的,一列從北京開往上海的火車緩緩停在蚌埠站。500多個北大學生腳步沉重沒精打采地走下火車,滿眼憂鬱滿面迷茫地站在髒兮兮的車站廣場,望著一大批蜂擁而上的灰頭土臉滿身破爛的乞丐發獃……部隊農場的解放軍營長站在軍用卡車上,面對大學生用很難懂的淮北話說了幾句,一聲令下,大學生們七手八腳爬上了軍用卡車……車過蒙城、利辛,望著公路兩邊目光獃滯衣衫襤褸面容枯黃的農民,望著歪歪斜斜破破爛爛的灰黑草房,望著不遠處無邊無際荒涼空曠灰濛濛陰沉沉的淮北大平原,剛出繁華京城才一天一夜的大學生們,臉色越來越難看,滿心悲涼地想:可憐啊,我們這批倒霉的大學生,真的是被發配流放了……這鬼地方……這不毛之地……解放都21年了,中國怎麼還會有這麼窮的地方?……

  軍用卡車沿著坑坑窪窪的馬路開到阜陽插花鎮6377部隊時,天已黑了。黑燈瞎火吃了一頓晚飯:大鍋飯,紅燒蘿蔔,青菜湯……分好班排連,正式開始了部隊農場的勞動改造生活……住的是勞動大學留下來的低矮潮濕的舊平房,睡的是四塊土坯墊起來的木板稻草床,沒有電燈,一盞煤油燈昏黃黯淡凄涼……挖井,挖水渠,種蔬菜,種麥子,種大豆,養豬,抬水泥電線杆子,秋收揚場脫粒……繁重的超負荷的體力勞動,壓得弱不禁風的大學生喘不過氣來……每天黃昏,精疲力竭的大學生站在營房門前,目光迷惘地望著遠處茫無際涯荒蕪空寂的淮北大平原,真不知道自己腳下的路在何方……可在地頭看見機耕道上十八個淮北農村婦女,拉著一輛古代戰車樣笨重的鐵皮木輪大糞車,唱著大學生喲,嗬嗨……到淮北喲,嗬嗨……娶一個喲,嗬嗨……鄉下妞喲,嗬嗨……養一個喲,嗬嗨……胖小子喲,嗬嗨……」的時候,又感到新鮮好奇……有時走進部隊農場附近的村莊,看見滿臉菜色端著粗黑飯缽蹲在地上大口吃著山芋稀飯的鄉親,望見他們身後低矮破爛潮濕陰暗的泥牆草房,落難大學生尚未完全泯滅的憂國憂民的情緒,又會在他們苦澀的心中悄然滋生……

  淮北平原的芨芨草開了又謝,謝了又開,1971年3月,又要分配了。分配去向幾乎都是農村中小學教師。那幾天,嘔吐的,失眠的,沉默寡言的,自言自語的,外出徹夜不歸的……什麼都有,出盡洋相……再 分配方案部隊農場定,部隊農場幹部大權在握,全憑大學生在農場一年的表現好壞決定分配去向。所謂表現好壞是:和部隊農場幹部處得好的分到省會合肥,和部隊 農場幹部吵過架有矛盾的統統分到淮北農村,和部隊農場幹部相處還好出身資本家地主的照顧分到皖南山區,和農場幹部不好不壞人還老實的分到蚌埠、蕪湖、馬鞍 山、銅陵、安慶等中小城市。我們分到銅陵特區的十一個同學,大概算是不好不壞中不溜秋一類老實學生……

                 
  1971年4月,蕪湖到銅陵剛剛通火車。清明節一過,分配到銅陵的北大同學先先後后從上海、江蘇、浙江、福建老家到銅陵報到。我是最後一個到銅陵,從浙江餘姚老家坐火車到上海,再從上海換乘到銅陵的火車。一路上,滿眼濃綠,綠色的山,綠色的水,綠色的田野,綠色的天空……鐵路沿途漂亮的城市蘇州、無錫、常州、鎮江、南京,似乎也被這綠山綠水綠色天地染綠了……火車開出南京,進入安徽境內,鐵路兩旁的綠漸漸稀疏,還夾雜著一點枯黃……過了蕪湖,綠色的田野突然消失,鐵道兩旁全是灰褐的荒山野嶺,一座座長滿野草雜樹荒蕪的山過去了,又一座座遍體鱗傷裸露的山過來了……鐵道兩旁稀稀拉拉的農家村落,除了低矮灰黑的泥牆草房,還是灰黑低矮的泥牆草房……我突然感到心慌意亂,真沒想到皖南還有與淮北一樣荒涼、貧窮、落後的地方……我急忙拿出安徽地圖冊,翻開一看,蕪湖、馬鞍山的城市標誌有一大一小兩個紅圈,銅陵只有一個小紅圈……我的心突然往下沉:完了!完了!看來情況不妙,我是分到了安徽省最小最差的城市了……

   火車開得很慢,每一個小站都停,到達銅陵時天已黑了。車站廣場還沒完全建好,一出站就踩了一腳泥巴。七打聽八打聽找到了特區革委會招待所,一進門就聽到 北大同學熟悉的說話聲。他們早來了,歪在房間床上天南地北吹牛聊天。看見我姍姍來遲,西語系法語專業的張同學開玩笑說:怎麼才來?在家找到老婆了?被小娘子拖住了?」……夜裡,同學們聚在招待所房間,苦中作樂,嘻嘻哈哈說笑到深夜,可那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窮吹瞎聊,卻無法掩飾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痛苦、失落與迷惘……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起床了,忐忑不安地到特區革委會組織小組報到。走上一條狹窄骯髒粗糙的水泥馬路,前後左右一望,除了特區革委會招待所、長江飯店、 百貨公司三座舊樓,沿路都是清一色的平房草房。路上沒有轎車,來來往往都是裝滿礦石的大貨車。路上幾乎見不到年輕的小夥子與大姑娘,可能都下放到農村去 了。馬路上慢吞吞行走的,大多是穿著藏青色工作服戴著礦帽的中年老年工人……百貨公司前面十字路口,居然還有一頭肥大的老母豬,不慌不忙旁若無人地在路中央轉悠……我傻乎乎地拉住一位老工人問:老師傅,請問銅陵的大街在哪裡?老師傅笑了:這就是銅陵的大街。從百貨公司到五公里特區革委會,正好五公里長……」同學們一聽,面面相覷。地質地理系的劉同學一聲長嘆:天哪,這也叫城市?就是個工礦區么。還沒有我們江蘇一個集鎮大。數學系的王同學一跺腳:完了!完了!這輩子徹底完了!不活了!跳長江去!物理系貝姓女同學再也控制不住,地一聲哭了起來……

  沒精打彩走進特區革委會大樓,組織小組的女幹事陳同志很熱情很客氣,端水倒茶讓座,還笑容滿面地介紹了銅陵的情況:銅 陵原來是個工礦區,產銅為主,叫銅官山礦務局。1956年10月12日建市,市區分山上、山下兩塊,山上是機關與商業區,山下有冶鍊廠、發電廠、橫港大輪 碼頭。離市區20多里的獅子山銅礦,50多裡外的鳳凰山銅礦,還有江北的飛地樅陽井邊銅礦,江南的飛地貴池銅山銅礦,都屬於銅陵特區,很分散……每個學校都缺教師,你們來了正好……」我們一聽臉都白了,北大學生最怕當老師了,那年月教師是臭知識分子,最被人瞧不起,還不好找老婆。陳同志的話還沒說完,地質地理系的劉同學與數學系的王同學爭先恐後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我們是北京大學,不是師範大學,不會當老師,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專業對口……」陳同志微笑著很有耐心地聽著,過了一會,想了想說:銅陵是個新城市,各行各業很需要人,我今天就給省革委會組織組打電話,你們明天再來……」第二天清晨,我們趕早在組織小組門口等候,陳同志一見面就抱歉地笑笑:省委組織組不同意,還是要當老師……」同學們一聽傻眼了,賴在組織小組不走。陳同志連哄帶拉,把我們十一個人一個一個推送到同在一層樓道的教育小組……

                 四
  性格各不相同的北大老同學,剛到銅陵時命運相同——幾乎都當中小學老師,最後的歸宿與結局卻大不相同。

  西語系法語專業的張同學分到銅陵最好的學校一中教英語。他面有難色地說:我是學法語的,不會教英語。教育小組的軍代表理直氣壯地說:英語法語都是外國語,怎麼不能教?張同學哈哈大笑:高見!高見!高……實在是高……」拿起調令第一個報到去了……報到后張同學走進一中英語教研室,誇張地揮揮手,一聲喊:老英同志們,你們好!我老法來了!從此,張同學得了個外號叫老法。 張同學老法很聰明,邊學邊教,現學現賣英語教得很漂亮。他在文化革命初期患了眼疾,一直在北大校醫院住院,幾乎與世隔絕。大學還沒畢業,就提前在老家江蘇 武進找了個醫生老婆。張同學老法似乎看破了紅塵,夫妻兩地分居后,好象沒想過調老婆到銅陵,也沒想到自己要調回武進。他從早到晚只看一張《參考消息》,上 完英語課就到老同學那裡去聊天吹牛,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1977年省里來選招外語人才,張同學接到市委組織部通知,參加了筆試面試,沒想到省會合肥沒去成,糊裡糊塗從一中調到了銅陵有色金屬公司情報處當翻譯。過了兩三年,又稀里糊塗被調到有色經貿部……最後幾年,張同學的主要工作是把銅陵有色公司的黑礦砂,運到江蘇南通去銷售。北大西語系法語專業的學生,成了一個稱職敬業的銷售員……老婆退休後到銅陵定居,夫妻總算團圓了,當了二三十年單身漢的張同學,快到退休時才過上真正的家庭生活……

  化學系的沈同學是上海人,分到二中教化學。二中坐落在一個山C里,三面高山密林環繞校舍,夜裡常有貓頭鷹怪叫聲,陰森恐怖……面對如此惡劣環境,沈同學有苦難言,從早到晚鬱鬱寡歡……我們十個同學在銅陵舉目無親,只有沈同學的父親在銅陵工作,是1959年從上海支援內地建設到安徽,在銅陵工商局當會計。老沈豁達大度,看見我們幾個愁眉苦臉,誠懇勸慰:我是解放前中央大學畢業的,當今國務院副總理是我大學同班同學……你們可到過杭州靈隱寺?一線天上有幾個字——知足常樂……」我們都知道人要知足,可此時此地此境,我們這些落難的大學生,又怎能快樂?

  沈同學在父親潛移默化影響下,隨遇而安,老老實實教書,清清白白做人,不久就很現實地和華師大畢業的一中女教師戀愛結婚了。兩人都是上海人,很快就調上海了……不知如今他在上海是當老師還是當校長,沒有消息。銅陵是北大老五屆學生的傷心地,一走了之。

  我分到三中教語文。三中在工人醫院後面一大片長滿松樹的山坡上,學校沒有圍牆,沒有大門,兩棟舊樓,幾排平房,一片荒涼破敗……我的心全涼了。幸虧三中的領導與老師對我很好,苦澀的心略感安慰。我只上了一堂初二的語文課《國際歌》,浙江方言太重,口齒不清,學生聽不懂我的話,只好幫別的老師改學生作文打發日子……我趁機向學校提出要調離三中不當教師,還三天兩頭跑特區革委會組織小組找陳同志……心情壓抑地在三中挨了一天又一天,1972年8月,我總算調到了文化局……

  摘掉了教師帽子心情理應好一些,可我到了文化局依然悶悶不樂,從早到晚像啞巴一樣不說一句話……1976年春,心血來潮寫了個喜劇黃梅小戲《追木匠》,在銅陵合肥演得熱火朝天。沒想到一出小戲會鬧出一場政治風波,有人發難說小戲從頭到尾沒提一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大毒草。是香花是毒草,我心裡有數,一笑了之……1978年,我又找了已是市人事局長的陳同志,匆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調到新創辦的銅陵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系教《文學概論》去了。

  銅陵師專最早在山下的五七幹校,兩棟紅樓,三排平房,背靠荒山,面對湖灘……環境惡劣,條件簡陋,我卻幹得十分賣力。我的學生都是老三屆高中生初中生,每次上課望著他們饑渴的目光,我總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1982年恢復業務職稱評定,學歷年限劃到68屆。我是70屆,中文系二年級的浦同學是69屆,卻都被學校破格評上講師報到省教委……沒想到最後職稱批複文件上,卻沒有我與浦同學的名字……正好那一年師專改辦財經專科學校,沒有中文系了,我就開始聯繫調浙江……更沒想到,1983年8月,一紙調令把我調到了銅陵日報,在副刊部主任的位子一坐就是20多年……今天回頭看看自己在銅陵走過的路,忽然發現自己既不像老師,又不像幹部,也不像文化人……「三不像了。有時,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是誰?我在安徽銅陵失去了自我……

  想起數學系的楊思明同學我就痛心疾首。楊思明是福州人,北大數學係數學力學專業的高材生,分到四中教數學。他滿腹學問,不能進中科院研究固體力學流體力學,卻在一個偏僻工礦城市當孩子王,情緒自然十分惡劣。每次老同學見面,說起當老師他就憤憤不平,一生氣說話有點急……有一次,西語系的張同學開玩笑說:你乾脆裝結巴,不就可以免當老師了?沒 想到,這個漂漂亮亮高高大大的小夥子真結巴了。他用濃重的福建口音結結巴巴講了一堂數學課,惹得學生哄堂大笑。校長哭笑不得,只好不叫他上課,安排到校辦 工廠打發時光。楊思明不甘心,一有空就朝教育小組跑,煞費苦心想調出學校。炎熱的夏天到了,教育小組有幾位同志住家地勢偏高,夏季常斷水。楊思明竟放棄暑 假回福建探親的機會,常幫他們挑水。教育小組的人終於被感動了,嘆了口氣說,我們向領導彙報一下,明年給你動一動。楊思明一激動,又結巴了……

  第二年8月,楊思明調到鳳凰山銅礦機修車間當了一名鏇工。好不容易當上了工人階級, 楊思明笑口常開,情緒好多了,結巴不治而愈。星期天,我們老同學到鳳凰山找楊思明玩,他正趴在礦工宿舍的鴿子床上讀英語,床頭攤滿了《固體力學》《流體力 學》這些專業書。同屋的礦工敬佩地說:楊大學生真用功,天天啃書到深夜,還想回北京研究飛機火箭呢。那時我已離開三中調到文化局,楊思明心情好了,也常到 市區找我玩,看看電影,逛逛書店。有一天,楊思明向我借了套《紅樓夢》,還對我說:礦里搞雙革挖潛,動員地表工下礦井,他想下井干一段時間,多弄點錢,國慶節回福建與未婚妻完婚。我說:老兄,你別亂來,井下危險!他淡淡一笑:哪會那麼巧!結婚後,我還想帶愛人到鳳凰山上玩玩,在相思樹下合個影,然後……」他朝空中一揮手,做了一個遠走高飛的瀟洒動作,滿臉幸福……

  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幾天後突然傳來噩耗:鳳礦井下冒頂,楊思明被壓死了!我們十個北大老同學都驚呆了,發瘋似地狂奔到鳳凰山,卻只見老同學血肉模糊沾滿泥沙的殘體……和楊思明一塊下井的礦工告訴我們:冒頂時,楊大學生是倒數第二個跑出來的,快脫險時礦帽掉了,可我們這位老實得可愛的老同學,又跑回去找礦帽,因眼睛近視在巷道摸索,無情的巨石就這樣吞噬了年僅26歲的生命……幾天後,楊思明的親屬從福建趕來,我們老同學去長江飯店探望時,才知道楊家三世單傳,世代惟一的大學生,卻在他鄉夭折血脈斷流。老同學淚流滿面,無言安慰……第二年清明節,十個老同學給楊思明掃墓,面對一g黃土一塊殘碑,卻只能無聲長嘆,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數學系的王同學與物理系的貝同學,兩個一男一女上海人分到獅子山五中。這是一個銅礦生活區,四面青山環繞,山C里一條兩公里不到的石子路,路兩邊全是灰頭土臉簡陋低矮的舊平房。在這偏僻閉塞的山溝溝里,突然來了兩個文質彬彬的男女大學生,分外引人注目……王同學在五中教工業基礎課,貝同學教農業基礎課,不到一個月,就成了五中最厲害的老師。老同學見面,常開玩笑喊王同學為工基霸,喊貝同學為農基霸。貝同學臊得滿臉漲紅,王同學則破口大罵:你才XX!」……不到兩年,王同學在上海找了個老婆,貝同學在南京找了個老公,調走了。兩個上海籍的北大同學,在銅陵如蜻蜓點水,一閃而過,不留絲毫痕迹……

  物理系的吳同學是福建莆田人,分到冶鍊廠附近的紅光小學,在戴帽子的初中班教物理。坐著公共汽車顛顛簸簸到山下,一下車就望見高聳入雲冒著濃黃濃黑可怕煙霧的大煙囪,還聞到了嗆人刺鼻的硫磺煙味……吳同學是北大物理系的高材生,教初中物理是小菜一碟,很快就在銅陵出名了。而後山下新辦了個七中,吳同學又調七中教高中物理……過了好幾年,吳同學與東方紅小學的一位女教師戀愛了,打了結婚證后,他就把七中單身宿舍的行李一卷,坐著公共汽車背到山上東方紅小學老婆的單身房間一放,就算結婚了,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

   1977年,吳同學回到北大物理系進修了兩年。進修結業后,北京大學正式下調令到銅陵市教委,調吳同學到北京昌平北大分校任教。銅陵市教委死活不放人, 當時市一中的書記校長捷足先登,多次跑到東方紅小學吳同學家裡,苦口婆心勸他留銅陵到一中。吳同學老實,最好說話,經不住一中領導的軟磨硬纏,答應不去北 大到一中了……從此,北京大學少了一個教授,銅陵一中多了一個特級教師……吳同學成了銅陵物理教師的第一塊牌子,在一中當物理教研組長到退休。他的兩個女兒考到北京留在北京,青春與知識獻給了安徽銅陵的吳同學,老了在北京安度晚年,也算是當年沒有回北大的一種遺憾的補償吧。

  中文系二年級的浦同學是蘇州人,分到山下掃巴溝地區的江邊小學戴帽子初中教語文。這個只有幾排破平房的戴帽子小學,一邊靠長江,一邊緊挨冶鍊廠的大片黑砂灘。進出學校,晴天灰沙飛揚,雨天一路泥濘。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江南名城蘇州與銅陵掃巴溝落差太大,浦同學滿心沮喪,上完課就一個人悶在屋裡嘆氣……浦同學住的教師單身宿舍一排平房,除了他一個男教師,一溜全是年輕的未婚女教師。一位桐城來的女老師看中了老老實實的浦同學,他是我們分到銅陵的北大同學中結婚最早的。這個北大學生落難時安在江邊的小家,就成了老同學星期天聚會、聊天、混飯吃的好地方……

  1978年,浦同學也調到了銅陵師專,在中文系教中國古代文學史。北大教授教古代文學一輩子只教一部分,如先秦文學,唐宋文學,明清文學……浦同學在銅陵師專教古代文學,一個人從頭教到尾,我們戲稱他為馬拉松教授……從大學到小學再到大學,浦同學到銅陵小城三十多年,一直到評上副教授到退休,他的心態似乎還停留在剛出大學校門剛走進社會的初始階段,內向單純,深居簡出,除了老同學與親戚,很少與外界三教九流交往,一輩子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也很充實快活……

  地質地理系的劉同學是江蘇武進縣人,分配到戴帽子的橫港小學。劉同學在橫港小學教過初中的數學、物理、化學、語文、英語,也教過小學的音樂、美術、體育……什 么都教,成了一個全能教師。也許劉同學武進老家的村子與北大校長科學家周培源老家的村子,只隔一條小河,儘管歷經文革磨難,劉同學沒有放棄心中的科學家夢 想。他不相信自己會一輩子當小學教師,每天晨起讀英語,深夜攻讀地質地理專業書,還寫了好幾篇地質地理學術論文,投進郵筒天天盼望迴音……他 一面苦讀,一面跑專業對口,費盡周折,調到獅子山銅礦當了一名地質技術員。那時,他正和橫港小學的一位女教師談戀愛,還住在橫港。每天一大早從橫港碼頭坐 公交車到長江路,再從長江路坐車到獅礦,每天山上山下來回跑,好辛苦。有一天他坐公共汽車回橫港,車到半路出故障了。車子還在朝前開,劉同學情急中砸碎車 窗玻璃跳了車,受傷得了個腦震蕩……有一天他看書到深夜,邊看邊吸煙,頭腦昏昏沉沉,香煙火燒著了蚊帳,差點闖大禍……劉同學在橫港那幾年,真是多災多難……

  1977年,劉同學回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進修,兩年後,作為第一批留學生,赴美國深造。先讀地質碩士研究生,再讀計算機博士研究生。留在銅陵小城的妻子女兒含辛茹苦,一家四口二十多年無法團圓。直到他在美國拿到綠卡,才把妻子與女兒接到美國團聚……

  生物系的周同學是江蘇人,分到第二冶鍊廠籌建指揮部。本來他是到子弟學校當老師,因為是學生黨員,被總指揮看中當了黨委秘書,二冶投產後調硫酸車間當支部書記。他在江蘇老家找了個老婆,匆匆結婚,匆匆調走,像路經銅陵的過客,一晃就不見蹤影……

   說起經濟系的李同學,我真是欲哭無淚。我這個老同學太內向,太老實,精神壓力也太大了。他是浙江人,本來也是分到獅礦子弟學校當老師,獅礦組織科長是浙 江老鄉,安排他到獅礦財務科當會計。李同學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老同學見面,他也只聽不說。偶爾從獅礦到我這裡來玩,他可以坐在我面前一個多小時不說一句 話……突然有一天,傳來一個叫人心驚肉跳的壞消息:李同學從獅礦鐵架天橋上跳下來,自殺了!李同學怎麼會自殺?這是公安部門的鑒定,深層次的原因誰也說不清。這個秘密李同學帶到天堂去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分配到銅陵的十一個北大老五屆學生,走了五個,死了兩個,留在銅陵還有四個。另一個留在銅陵沒走的,是北大地質地理系的倪同學。他也是 浙江人,最早分在利辛縣當農村教師,老同學幫忙調到銅陵,在銅官山銅礦機電科當電工。他到銅陵不久,就一聲不響和師傅的女兒結婚了,老同學都不知道……同學見面有人說這好那好,倪同學總說好個屁!倪同學就得了個老屁的雅號……倪同學老屁很聰明,20世紀七十年代就會自己買配件裝電視機、冰箱……第二冶鍊廠投產後,他千方百計調到二冶機電科,從技術員做到工程師做到機電科副科長。金隆公司投產後,相中了這個怪才,選拔到工程部搞機電設備……倪同學到銅陵二三十年,沒有大起大落,一直平平穩穩忙他的機電技術……

   北大學生大多數都不會玩,倪同學又能幹又能玩,退休前幾年與退休后,幾乎天天晚上都到廣場跳舞。你看他結實粗壯的身子,融入人群的翩翩舞姿,誰會相信他 曾是清高的北大學生?恐怕連他自己都早已忘了那北大身分。是的,我們早就應該放下這沉重的北大精神包袱了。北大學生在基層,你在方方面面做得好,世俗的人 會說:到底是北大的,不簡單!你做得不好,就有人會說:還是北大的呢,瞧這水平!人們總喜歡用北大的整體標準,來衡量北大學生的個人能力與水平,這悖論真 叫人不可思議……唉,還是放棄北大的貴族意識,做一個平民,也許活得更快活更充實更輕鬆……

                 
  也許,現代社會的年輕人,對老五屆大學生這個辭彙很陌生。是的,老五屆大學生是個特殊的知識分子階層。他們很幸運,趕上新中國誕生讀完了小學、初中、高中,他們又很不幸,大學還沒讀完就遭遇十年浩劫,還一杆子被打落到社會最底層。最後他們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幾乎都評上了業務職稱有了一定職務。比起年輕時下放,中年時下崗的一些老三屆高中生初中生,他們的命運還不算太苦太慘。但老五屆大學生是中國歷史文化斷層中特別的群體與階層,他們與20世紀六十年代以前的老大學生有共同語言,與21世紀的年輕人也能在觀念與情感上溝通,老五屆大學生是承前啟後的一代知識分子。

  可是,我們的歷史學家與文學家藝術家,似乎都遺忘了老五屆大學生。中國的知青文學鋪天蓋地,老五屆文學幾乎是空白。今天,我寫這篇文史散文,也算是對被中國當代文學遺忘的老五屆文學的一個藝術補白吧。

 摘自《告別未名湖北大老五屆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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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dld 2014-3-6 14:19
相信 村中 不少人的父母 是這 老六屆大學生,

了解理解父母比 黨 國  更重要----這是我們的根!
回復 fanlaifuqu 2014-3-6 21:34
我就是66屆的,而且因是醫學院,60年進校的。我們學校還有71屆的。所以應是老六屆!
每看到此,思緒萬千。但比起老三屆知青,略勝一籌。因一下去就有工資的。
回復 青島如煙 2014-3-6 22:01
一場浩劫,毀了很多人的人生。還好,很多人都在生命歷程中逐漸釋然,超脫,照樣活出生命的精彩和恬淡。
回復 dld 2014-3-7 00:33
fanlaifuqu: 我就是66屆的,而且因是醫學院,60年進校的。我們學校還有71屆的。所以應是老六屆!
每看到此,思緒萬千。但比起老三屆知青,略勝一籌。因一下去就有工資的。
老一代的悲壯抗爭,新一代的精神食糧。 時代烙印,牢記千年! 謝謝!
回復 dld 2014-3-7 00:38
青島如煙: 一場浩劫,毀了很多人的人生。還好,很多人都在生命歷程中逐漸釋然,超脫,照樣活出生命的精彩和恬淡。
正是這種:釋然 超脫  精彩 恬淡----

讓我們終於 挺過毛時代  

讓我們看到了  新生活的希望!謝謝 !
回復 病枕軛 2014-3-7 00:53
收藏~有空再看~
回復 foxxfam 2014-3-7 01:11
都是公產黨的犧牲品
回復 sousuo 2014-3-7 01:37
唉!
回復 sissycampbell 2014-3-7 08:16
fanlaifuqu: 我就是66屆的,而且因是醫學院,60年進校的。我們學校還有71屆的。所以應是老六屆!
每看到此,思緒萬千。但比起老三屆知青,略勝一籌。因一下去就有工資的。
fan先生你連臨床都實習完了,已經是正式醫生了。難怪你醫學知識那麼豐富,到底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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