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前 三十年 ? (1949-1976)----2/2

作者:dld  於 2013-7-14 06:4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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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父親 (下)

(九)

經過晝夜長時間的飛行,飛機駛過溫哥華,經過阿拉斯加,越過白令海峽,穿過西伯利亞,已經從東北方向進入了國界,慢慢接近了北京,再有個把小時飛機就要降落了。

機艙內的燈光恢復了自然,人們開始將窗口上的遮光板拉起,朝外瞭望。北京對我並不陌生。西山觀紅葉眺望朦朧紫禁城,頤和園十七拱橋留下過青春足跡,十三陵 墓穴回望清史,玉淵潭戲水推波助瀾。我曾經作為一名大學教師,在這塊土地上度過了六年春秋,走過了一段不平常的人生道路,對它總有一絲難捨的情懷。

二十一年前,我離開北京出國留學,那是我人生的又一次轉折。

人一生中,會遇到各式各樣的轉折點,那也是我們對未來的一次次抉擇。而每一次,都對後來的人生,甚至身後的子孫後代,會帶來深遠的影響。也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這樣的抉擇卻由不得我們,像窮苦人鬧革命,是情勢所迫,是被迫無奈,是在沒有希望下做出的。

在人生關鍵的時刻,我們做出了抉擇,但卻無力確保今天的抉擇,就一定是上好的,是無可挑剔的,可以陽光普照身後的三四代。就拿離開北京出國留學舉例說明,誰能確保當年的抉擇就一定是上好的呢?我們是人不是神,眼前的事情無能為力,更看不到將來的千變萬化。

回首走過的路,令我後悔痛心疾首的往事太多了……

飛機開始下降,穿行於厚厚的雲霧之中。眼目所望,令人如墜迷霧,分不清東南西北。周圍只聽到飛機的轟鳴,同時感到耳鳴。我閉上了雙眼,調整呼吸,養精蓄銳。然而心思卻難以安歇,眼前的迷霧將我帶回到了同樣迷霧重重的一九七六年。

……

那一年,二姐高中畢業了。一年之後,我也要畢業了。

「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畢業后能不能留城?」

「炮打司令部」、「文攻武衛」內亂十年了,在一場場「運動」中鍛煉成長,在一次次「大批判」中口誅筆伐,在一重重鬥爭的旋渦中奮力掙扎,在風雲變幻的政治 迷霧中尋覓著前進的方向。隨著時間潮流涌動,一年年過去,一月月改變,一天天長大,我們人生的旅途越來越艱難,前面的道路充滿了荊棘和坎坷。不知不覺之 中,肩上扛起了全家人的喜樂,我們走到了人生命運的一個十字路口。

天空濃雲密布,階級鬥爭仍盛囂雲上,太陽躲藏在烏雲背後,朝大地投下一片陰影。放眼望去,如入九曲迷宮,到處霧茫茫一片,不辯東南西北,叫人心中沒底。一片黯淡的人生前景,正在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逼進;虛無縹緲的未來世界,馬上就要變成活生生的現實。

我們雖還年輕,但是心中卻裝著「七大洲的風雨,億萬人的鬥爭」,「全身的血液,每一根神經,都沸騰著,對祖國的熱愛」,「念念不忘:世界上還有,千千萬 萬,受難的弟兄!……」,「對新生活,如飢如渴的憧憬……,全部投入,我們階級的,步伐——化成了,戰鬥的,轟天雷鳴!」,「風雲變幻的天空啊,今日是, 幾處陰?幾處晴? 億萬人腳步紛紛的道路上,此刻呵,誰向西?誰向東?」,「人,應該怎樣生?路,應該怎樣行?」

根據當時的國家政策,每個家庭只允許一個子女留城。革命不允許討價還價,有一個腦袋算個數,都明確記錄在案,有戶口檔案可查,甭指望矇混過關。「自古華山 一條路」,人生也不是多重選擇題。凡是風華正茂不論男女還有把力氣扛鋤下地幹活的,凡是頭腦還算清醒能夠辨別男女人前不犯神經病的,一個都跑不了,必須 「通通地開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是為你安排的唯一出路!

現代人,尤其是年青人,過慣了大城市裡的優越生活,整日神不守舍,朝思暮想,坐立不安。終於盼來了「五一」 、「十一」的長假期,迫不及待打理行裝,像逃避瘟疫一般,逃離舒適的家,逃離繁華的城市,逃離熟悉的環境。到偏遠的山區農村住上幾天,體驗一下所謂的「荒 野」生活。最好再嚼咽幾嘴野菜,吞啃幾口窩頭,那麼這趟「外逃」就算完美無缺,沒有留下絲毫遺憾了。回來的路上就像吸足了鴉片、注入了興奮劑,進入飄飄欲 仙的境地,大有一種從外星世界探險歸來的優越感和幸福感。如此這般的一番體驗,雖然不盡完全相同,但這或多或少,有些像文革期間的「憶苦思甜」和「訪貧問 苦」。

上山下鄉絕非如此簡單!

上山下鄉,不是遊山玩水,調劑一下心情,指指點點,觀觀望望,抒發一通情懷;觀光完畢,打道回府,重新登上高樓,生活恢複本來面目。上山下鄉,也不是表示 愛心,發表一番講話,搞一次賑災,來一次義演。上山下鄉,不是走親戚串門,雖然平時互不往來,過年了,回訪探望一下,表示我們還有血脈的牽連。上山下鄉, 不是平時應酬繁多,吃山喝海,騰不出時間照料自己,如今來到山清水明之處,屏住氣息,打打太極,耍幾趟猴拳,做一遍廣播體操,舒筋活血,算是減肥健身運 動。上山下鄉,也不是聽從黨的號召,為了履行義務,換上一件工作服,戴上一副大手套,暫時來到農村,聽幾聲驢喊馬叫,振臂高呼幾聲革命口號,學會辨別幾種 秧苗,灑下幾滴多餘的汗水。

上山下鄉,而是把戶口從城市遷到農村,是一種身份的轉變!戶口遷出容易,遷回來卻比登天還難!

站在畢業前夕學校的門口,何去何從,同學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繼續呆在學校,無非是謾罵幾個今人,再揪斗幾個古人;明年畢業,獨木橋依然,還是逃不脫「上山下鄉」的命運。大哥兩年前「視死如歸」,二姐如今又必須「大義凜然」,明年該輪到我「前撲後繼」。

眼望著家中的兄長姊妹上山下鄉遠離他鄉,設身處地思考一番自身的境況,沒有孫行者72變鑽天遁地的本領可以跳出世外,也不具備缺心少肺的特殊性可以名正言順逃避現實。

看到眼前學校的狀況,又考慮到明年畢業后的出路,在人生道路的分水嶺上,奮進與退後,等待還是出擊,我需要拿出巨大的決心和百般的勇氣。與其明年被當作垃圾清掃出門,不如自己高風亮節提前主動出擊,還可以落下個「又紅又專」的美名。

我決定放棄未完成的學業,隨二姐一起上山下鄉!

當初爸爸媽媽看出我提前下鄉的心思,心急如焚,家中寄託無限希望的兒子,卻連個高中都沒有畢業,將來還怎麼在社會上混呀!爸爸媽媽憂心忡忡,茶飯無味,夜不成眠,一臉憔悴,急沖沖跑到學校、廠里詢問,高一上山下鄉,能不能發給高中畢業證?

廠里和學校里的領導心裡樂開了花,巴不得人人都聽毛主席的話,廣闊天地把根扎,哪裡艱苦哪安家。現在有人提前下鄉插隊,而且是自告奮勇、自覺自願,也省得明年花費口舌,做說服動員工作了,這豈不是件美事?連連點頭爽快答應:可以發,一定發,沒有問題!

雖然我一再對爸爸媽媽表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今後可以「獨立自足,自力更生」了,爭取早點下鄉以便早點回城(下鄉原來是為了回城,彎曲悖拗的世代,多 么荒唐的邏輯)。爸爸媽媽太了解我了,從小看著我長大,知道我從爸爸那繼承了不擅長做家務的基因,在雄壯的誓言背後,對我過去的那點「豐功偉績」了如指 掌。

我力爭學習洗衣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讓別人幫忙代替。可每次還都力不從心,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也許是我的手勢不正確,沒有掌握洗衣服的要領,力氣沒少 出,效果並不佳。每次洗白襯衫,儘管小心翼翼,手指還是無例外地會被擦破,結果是:水變色了,洗臉盆變成了大染缸,白襯衣變成了粉紅色。

就我如此一副「公子哥」的樣子,獨自在外面漂流,爸爸媽媽如何能夠放心?現在能夠和二姐一起下鄉,要是等到明年畢業再下鄉,「天涯海角」無准信,還不知道流浪到哪塊「廣闊天地」,那可真是要「獨闖江湖」了。從這個角度來看,壞事中似乎還暗含著一絲美意。

姐弟倆一起共赴患難、同甘共苦,彼此之間有個照料。雖說遠離父母,漂泊他鄉,好歹身邊還有個姐姐的牽掛,困難的關頭,也能幫助排憂解難。想到這些,爸爸媽 媽強忍悲痛,對我的「英勇行為」也就不再橫加阻攔了。爸爸媽媽原本凄苦悲涼的心,無奈中略微得到了一絲安慰,只是在暗無天日的夜晚,多了幾聲默默的嘆息。

就這樣,最終我是懷裡揣著一張虛假的高中文憑,冒充著「知識」分子,提前踏上了社會,進入了廣闊的天地,開始了一番大有作為。

在那荒唐沉重的年代,人與生俱來的笑聲,也變得十分寶貴。那時,我的哥哥、二姐和我,一家五個子女中,就有三個插隊在農村,可想而知,爸爸媽媽內心深處的 憂傷與沉重。曾幾何時,我們這個大家庭,在居住的小區中,眾人有口皆碑,是非常令人羨慕的一家人:妻賢子孝家和睦,歡聲笑語樂滿屋。而如今,好端端的一個 大家庭,雖然沒有弄得妻離,卻落得個子散!完整的一個家,不再像是一個家!

風裊裊,雨霏霏,故園起傷悲;雲漠漠,霧迷迷,何日彩雲歸。爸爸媽媽,普普通通,「不是大款,不是大官,不是大腕,不是大老闆,不是……」,就是有個大家庭,就是有一幫時刻放心不下的兒女。爸爸媽媽多盼望,有朝一日三個插隊的子女都能回城,全家重新團圓啊!

雁南飛,雁南飛
雁叫聲聲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來歸
今日去
原為春來歸
盼歸莫把心揉碎
且等春來歸
……

我們背井離鄉,遠走他鄉。頭頂青天,眼望黃土,挖完了埋,埋完了再挖,像一群野雞一般,在土堆里刨食吃。每日耕作,渾渾噩噩,拿日頭當鐘錶,視月亮為摯友,把清風當信使,將細雨作安撫。

兒行千里母擔憂。繁重的農活壓的喘口氣都困難,隊長就像電影《半夜雞叫》裡面的周扒皮,天剛蒙蒙亮,就督促知青們扛鋤下地幹活。這也使我們暫時忘記了一切,但是遠方的家人卻把我們時時牽掛。

為了緩和內心難以壓抑的思念,為了看顧在遠方插隊的二姐和我,爸爸帶著妹妹,曾幾次搭乘敞蓬的大卡車,任憑風吹日晒,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駛過險像環生的之字形陡峭的大壩,一天往返十幾個小時,來到我們下鄉插隊的山村,為我們帶來幾袋新鮮的蔬菜。

可憐天下父母心,無時不刻惦記著在外的兒女。爸爸媽媽知道鄉下沒有菜吃,總想著瞅准機會給我們捎些過來。儘管也知道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捎來的蔬菜也僅能維持幾天,但父母對兒女的心從未冷卻,還是時刻準備著,望眼欲穿,聽候廠里派車進山的日子。

有時候,一筐西紅柿都放得快爛了,也沒有等到廠里發車進山的消息。聽妹妹後來講,那陣子她沒少吃西紅柿,白天吃黑夜也吃,沒事閑下來,不幹別的,就吃西紅柿,幫助清掃戰場。進山的車等不來,總不能把西紅柿白白放爛了吧,那可都是花錢買來的呀!

來到鄉下,看到我們單薄的身體,面對我們簡陋的住房,摸著我們粗糙的雙手,望著我們曬得黝黑的臉龐,爸爸心疼地看著,舉足無措,不時仰天無語,然後又低頭 不住地嘆息,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乾脆一個人獨自站在門口,低頭一根接著一根抽煙,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也不再看,久久悶不作聲。

爸爸從年輕時就體弱多病,歷經坎坷,為了我們這幾個下鄉插隊的子女,又飽受身體和心靈上的煎熬!

這種無望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十)

去年七月(2012年),是大學畢業三十周年,眾人發起,組織了一個同學聚會。由於時間略顯倉促,海外的幾位同學都無緣前往參加。

後來觀看老同學照片,有的相貌如初,辨認不用大動干戈;有些雖然費些周折,卻也最終還原本相;但也確有個別同學例外。也許是看到的照片不清晰,或者分別年 代久遠,只能憑著勇敢推理,大膽求證,摸著石頭過河。儘管費盡了千辛萬苦,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鐵一般的事實。在心裡極不情願地肯定,那幾張無法對 號入座,不能一一對應的照片,只能就是他/她了……

時間流逝如光似電,快得令人心生膽怯。大學畢業都三十個年頭了,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啊!昔日艱難踏上高考之途,複習考試的日日夜夜,仍舊曆歷在目,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還恍如昨天。

在周圍人的眼裡,我可能是如此的風光:社區里第一位考上大學的,是知青中唯一考上大學的,也是班級當年唯一考上大學的……但在我的心裡卻並不這樣認為!人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對於高考,其實,充其量我只能算是一位幸運者。

「理化」高考意外遲到,兩個小時的考試只剩下了一半答題的時間;拿手的數學考試,本應大放光彩,靠它收復失地,奪回半壁江山,不料臨陣掉鏈,大腦變成一片空白。高考可用「一敗塗地」來概括。

「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又道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恰如盤古開天地,無中可以生有,黑白任意顛倒,平庸之輩也能僥倖成名。我是風風火火,迷迷糊糊,戰戰兢兢,跌跌撞撞,靠著蒼天的憐憫,這才搭上了高考的「末班車」。

我是處於這樣一種尷尬的地位,外在的光環,內在的空虛,感覺來之不武,取之有愧,總有種矇混過關,偷偷摸摸的味道。如此爛的高考成績,怎配踏入高深的學府,承受這般英雄似的榮耀?!

唉,怎麼說呢,這就是當時的國家現狀,受寵若驚之後,也只能欣然前往了。不可否認的是,「上大學」無疑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是新生活的一個嶄新的起點。一九七七年高考的成敗,決定了我人生未來的軌跡。

「我能行嗎?」我曾經疑惑,缺乏自信。

「你行!」爸爸說,話語果斷並帶著信任。

……

一九七七年的十月,是一個陌生的十月,又是一個嶄新的十月;是一個喧囂的十月,又是一個奮進的十月;是一個非凡的十月,又是一個難忘的十月。歷史上的十 月,「冬宮」的炮聲響了,震驚了世界,推翻了「沙皇」統治,建立了第一個「紅色」政權;今天這個十月,風雲突變,電閃雷鳴,新一輪文化革命「暴風驟雨」的 狂風怒滔,同樣帶給人們心靈的巨大震撼。無論報紙還是廣播,每天都在傳播同一個重大的消息:高考恢復了!

真如天上掉下的機遇,「可有希望了!」,爸爸媽媽好像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了全家人未來生活的走向。相信春風所至,必大地解凍,萬物齊發,欣欣向榮。那種心中的喜悅,按奈不住的激動,洋溢在飽經風霜的臉上,好像獲得了二次解放,比四九年那一次還興高采烈。

爸爸媽媽沉重的心,從長期的壓抑下解脫出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好似身陷茫茫沙海,精疲力竭,萬念俱灰,命懸一線,眼前突然出現一股救命的清泉。爸爸媽媽 鼓勵我和二姐奮勇向前,勇敢投入高考的洪流,自力更生自己解放自己。並祝福我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能夠不負眾望,雙雙如願考上大學。那樣,無需等待別人 施恩典,依賴他人的憐憫拯救,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就算跳出了苦海,兒女就可以失而復得,一家人就算是歡聚「大團圓」了!

這些年來,三個兒女插隊異地漂泊,爸爸媽媽時時牽掛,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內心飽受壓抑,可以說是生活在窒息之中。他們心中「大團圓」的盼望,我怎會不理解呢?可是,爸爸媽媽的心愿能實現嗎?

我張大了眼睛,茫然地觀望著呼嘯席捲而來的滾滾洪流,驚訝震驚之餘,有些不知所措。舉國歡騰,萬民振奮,四海翻騰,五湖震蕩。排山倒海的壯觀氣勢,驚天動 地的雄偉場面,像錢塘江鋪天蓋地的潮汐,「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山為摧。」,還未等人們回過味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真實,頃刻間,自己也將 會被淹沒其中。

這排山倒海般的勢頭,這地動山搖般的震撼,這電閃雷鳴般的驚異,全然出乎我的意料,是我在做出「上山下鄉」決定時,完全沒有想到的。

這世道說起來也真邪門、奇了怪了!我沒下鄉時,個個身體健康、活得紅光滿面,人人嘻笑顏開、出入得自由;怎麼我一下了鄉,個個壽終正寢,人人都進了班房? 想到此,腦子忽然一熱,有些飄飄然,看來「恢復高考」力挽狂瀾,以及「改革開放」英明決策,還與我斬釘截鐵「上山下鄉」緊密相連。其實,我要是果真有那樣 兩下子,我早就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非得等到1976年?

我的確沒有想到,在下鄉插隊一年多的日子裡,發生了如此眾多的事件:「唐山大地震」,「小行星」隕落,「紅太陽」歸西,「四人幫」入獄,「走資派」上台, 「永不翻案」蠢蠢欲動,「兩個凡是」接受考驗。一個又一個令人應接不暇,還未等駐足片刻喘口氣,平靜思考一下應對的策略,一撥新的驚濤駭浪又鋪天蓋地呼嘯 而來,把人搞得懵頭轉向,真有一種翻天覆地的驚異,好像世界末日來臨的感覺。

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在這樣的一個歷史關頭,我是碰巧回到了家中,碰巧遇上了電閃雷鳴,更是碰巧趕上了呼嘯而來的滾滾洪流。人們精神煥發,笑意浮在臉上,整 個國家都動起來了,人人「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是的,昔日心沉如恬靜死海,今天心跳似瀑布飛濺,昔日走在充滿荊棘的曠野,如今沙漠中湧出了江河。可是, 我回到家已經一個多星期了,還只是天天看報紙、聽廣播,沒有行動。我是又激動,又興奮,又不知所措;又擔憂,又懼怕,又充滿了懊悔。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也許我就不會選擇下鄉了。同樣,爸爸媽媽也都是凡人,都沒能預見到今天的變化。如果真有一雙「火眼金睛」,就是強拉硬拽,豁出老命,爸 爸媽媽也肯定不會同意我上山下鄉,必定讓我按步就班修完學業。一九七六年,烏雲壓頂,殘陽如血。冷眼觀世界,靜心讀閑書。起碼等到風平浪靜之後,看看局勢 變化再說。畢竟風雲不比尋常,變天了,吹來了不曾有過的新的氣息。

「高天滾滾寒流急」,在這風雲變幻的十月,聽著一曲曲振奮人心的凱歌,我不禁從心底發出深深的感慨:去年今年,簡直就像新舊社會兩重天,又像是冰火兩個不 同的世界。時代變化的太快了,太出呼人的意料了,去年那敢想象會有今天呀。原地觀望,躲不過燦爛曙光的誘惑,也逃不脫滾滾洪流的衝擊;逆流而上,反抗和拒 絕需要有過人的膽識;順流而下,相信和接受同樣需要有足夠的膽量。另外,這說明「人算不如天算」,同時,這也折射出人的渺小和目光短淺。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古人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去年下鄉決策之前,我要是像孫悟空那般,有雙「火眼金睛」就好了,可以瞭望到一些人將乘鶴西 去,「死不改悔」走資派三起三落,「大紅大紫」的闖將最終也會啷鐺入獄。我不該貪戀「微微暖氣吹」,而逃避「滾滾寒流急」,我不該在茫茫霧海中,輕舉妄動 盲目亂行。我要是能夠不懼高處,登高多爬上幾層樓,極目白日依山的盡頭, 穿越黃河入海的港灣,朝遠處茫茫的天際多望望幾眼就好了!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功課學來不易。

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好像故意要與人作對似的。經過千思萬慮做出的抉擇,到頭來卻發現事與願違,後悔無門,只能頓足捶胸,痛泣悲嚎,喃喃自語,望天興 嘆。如果去年我沒有插隊,仍然留在學校,繼續讀高中二年級,完成我的學業,即使繼續寫「大批判」文章,那也是在「學習」,與「讀」和「書」有牽連啊!那麼 今年將會是多麼的不同,我將成為多少人羨慕的應屆畢業生,正好一刻不誤順水推舟參加高考。但命運給我開了一個有血、有淚,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

要想踏進大學的門檻,好比小說《三國演義》中,關雲長尋找劉備,需要過五關斬六將。又有多少人能像常山趙子龍,突入敵陣,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我沒有趙雲的本事,也缺少趙子龍的勇氣。

十月末,雖然還屬於深秋季節,但在北方已經天寒地凍,儼然象初冬了。沒有了春的朝氣,沒有了夏的火熱,也沒有了秋的激情,剩下的只有冬的寒冷。一陣陣的寒意瀰漫在這冷酷的空氣中,輕輕的吁一口氣,一團白霧從口中而出,迅速被風捲走,匯入了乾冷的空氣。

聽著風聲雨聲,望著滾滾洪流,眼睛充滿羨慕,心在顫抖。

我缺乏必勝的信心,在猶豫著……

爸爸媽媽看出我的心思,給我打氣增添信心。與其讓機會白白流過,為什麼不試一試,免得後悔一生呢? 爸爸媽媽曾經有過美麗的志向,經歷過無數磨礪患難,失去的太多了,懂得機遇的寶貴。

人生中的多少後悔事,不都是由於人的短見,而讓一閃而逝的機會從眼前流過?!天無絕人之路,人到河邊,蘆葦叢中閃出擺渡人,夜幕茫茫,星光頓開照亮腳下路。況且,我過去在學校里的學習成績不錯,說不定蒼天有眼,昔日的痴心妄想今天會美夢成真!

參加高考是我們年輕人的事,但爸爸媽媽似乎比我們更有信心!與其說是信心百倍,不如說是美好的心愿和盼望。當身陷一片茫茫苦海汪洋之中,眼前突然閃現出一 片沙漠綠洲,又有誰不會為之心花怒放,衝鋒陷陣,勇往直前呢?在全家人的鼓勵下,我最後下定決心全力以赴,把握這稍縱即逝的機遇,讓高考成為實現美好理想 的轉機。

那個寒冷的冬天,從天而降的喜訊,重出江湖的高考,不再是別人的皇天恩典天賜良機,也不僅僅是眾人蜂擁而至,你爭我奪的美味佳肴,猶如撥雲見日,迷霧散盡,對我一下子也變得意義非凡。

高考,好比漆黑夜幕上的北極星,又似大海彌霧中的航標燈;高考,象礦野中的道路,象沙漠里的江河;高考,帶給人新的思考,帶給人新的盼望;高考,可以改變人的命運,可以成就多少人的夢想!

高考,成為改革開放的拓路先鋒;高考,肩負著科學文化的徹底翻身;高考,承擔著「東亞睡獅」蘇醒騰飛的重任;高考,將成為通往繁榮昌盛的基石;高考,也成為親身骨肉「合家團圓」的希望!

內心世界起了巨變,恢復了春的朝氣,充滿了夏的火熱,激發了秋的激情,開始了冬的浪漫。靠著全家人的鼓舞和鞭策,我鼓起了勇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爸爸媽媽說的對,不管成敗如何,但決不能讓機會從眼前白白流過。

烏雲散了,因為風醒了;月亮升起,因為太陽下山了;我行動了,因為我懂了。我懂得了父母的對快樂的渴望,懂得了一家人對我寄託的盼望,也懂得了高考肩負的 人生重擔。為了這一切的一切,我不能彷徨,不能猶豫,不能錯失良機,不能坐以待斃;我必須孤注一擲,鋌而走險,視死如歸,血戰到底!

失去的已經夠多的了,美麗青春幾近凋謝。在爸爸媽媽的鞭策鼓舞下,我找回了信心,看準了方向,高考這條路,我走定了!

就這樣,在寒冷的冬天,我參加了那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考試,從而改變了我未來一生的命運……

(十一)

深夜北京,霧霾依舊,朦朦朧朧,燈光閃爍。在北京我只做了短暫的逗留,並沒有走出機場。我從二號航站樓步行到一號航站樓,換乘了另一架飛機,向我這一次回歸最終的目的地—塞上鋼城飛去。

上次回國(2009年),是春天剛剛過去,盛夏正要開始的季節。北國的清晨瀰漫寒潮,夕陽傍晚仍感到絲絲涼意。那時爸爸已經八十多歲了,看上去卻並不顯蒼老,身體雖然單薄,但精神尚好,只是在過去的一兩年內患上了一種怪病—渾身刺癢。

對於這病,爸爸沒少看醫生。大小醫院都跑遍了,中醫,西醫,中西醫結合,都嘗試過。剛開始,醫生們人人自稱身懷絕技,豪言華佗再世,到後來,個個垂頭喪 氣,言此乃疑難雜症,華佗再世也望洋興嘆。兩年來,爸爸為此沒少遭罪,有時病情得到緩解,卻總是反覆無常;有時病情加重,癢如烈火燒心,晝不得歇,夜不能 寐。

疼,讓人痛不欲生;癢,卻叫人生不如死。

爸爸年輕時天南地北風餐露宿,積勞成疾,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忍耐力過人,這點從小令我欽佩。多少次,多麼痛苦的手術,雖不像關雲長「刮骨療毒」,一邊下棋 談笑風生,爸爸卻能態若自然,咬緊牙關挺過來了。但這癢痛,爸爸對它卻忍無可忍,拿之束手無策。爸爸曾說過,有時痛癢到極處,萬念俱灰,連死的念頭都有。 爸爸畢竟沒有那樣去做,這麼大的一家人,老老少少,爸爸如何能放心而去呢!

白天,爸爸用冰鎮來麻痹緩解癢痛;夜晚,爸爸用開水來壓抑轉移痛癢。什麼叫做「水深火熱」?小時候一提起台灣人們,這是常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與之配套 的還有一句,叫做「饑寒交迫」。簡而言之,就是人落到了一種生不如死的境地。唉,爸爸這一生,坎坎坷坷,酸甜苦辣什麼都經歷了,年輕時不幸遭遇「饑寒交 迫」,中年飽受兒女異地他鄉離散的痛楚,老來又無端陷入了「水深火熱」。

看到爸爸每天經受疾病的折磨,我卻力不從心,有勁無處使,緊握雙拳,手中只有看不見的空氣。不能擔當爸爸身上的疾病,不能背負爸爸身上的痛苦,這張嘴也不 會用幽默詼諧轉移爸爸的痛癢,甚至也未能在爸爸身邊多呆些時日。只會眼巴巴地望著爸爸,口中重複著說了無數遍的那一番話:「別灰心,再試試別的,一切都會 好起來的!」

多少次半夜被腳步聲驚醒,抬頭朝樓上望去,廚房內的燈亮了,一個身影在廚房內晃動,接著又傳來暖壺倒水的聲音。我知道那是爸爸癢痛難忍,又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長夜無眠,癢魔鑽心,百般無奈,出此下策,爸爸又要用開水刺激神經,來緩解癢痛了。

雙手浸泡在開水中,那有多痛啊!我聽到爸爸口中不斷發出「吁!吁!」的聲音,爸爸在用劇烈的疼痛來壓抑癢的鑽心痛楚!在那一時刻,我痛徹肺腑,渾身顫抖,心如刀絞,淚流滿面。我也終於明白了,不再是道聽途說,「癢」比「痛」要難受千倍、萬倍。

躺在床上,聽著爸爸在樓上泡手的聲音,我的心格外沉重。爸爸媽媽養育了我一生,我無以回報。我明明知道爸爸此刻陷於無比痛苦的深淵,我卻呆在一旁觀望,好似無動於衷,因為我茫然無助,也只能默默地聽著。我的眼中溢滿了淚水,我的心同爸爸一起飽受煎熬。

即使爸爸處在那樣一種痛苦的境地,也不願意因此給眾人添加心理負擔,再大的痛苦依然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地承受者。但凡有一刻癢痛緩解的時候,爸爸總是談笑風 生,臉上都會露出慈祥的微笑。人之一世,殊為不易,在人生旅途中充滿了各種荊棘、坎坷,往往使人灰心喪氣、痛不欲生。爸爸卻從來沒有那樣。從年輕時就是如 此,遭遇挫折,卻能達人知命,笑對痛苦,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當我要離家遠走時,爸爸仍然以笑臉從容送我離去,我卻仍說不出新穎的安慰爸爸的話語。爸爸卻充滿希望,反過來安慰我,讓我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放心,艱難困苦 的日子一定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離開家一段時間后,媽媽在電話中說:爸爸身上的癢痛得到了控制,每天無需冰鎮開水泡了。聽后我惦念壓抑的心才得到了 一絲釋放。

在我成長的道路之上,時時處處,都可以看到爸爸留下的閃光的印記。爸爸艱苦樸素的品質,遇難冷靜開朗樂觀的精神,待人接物誠實友好的態度,積極向上奮發進 取的心志,不屈不撓百折不回的毅力,從小就為我們樹力了榜樣,潛移默化熏陶著我們的人格,塑造了我們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並深遠地影響著我們的人生未來。

爸爸這一生,在理想中跋涉,在清貧中度日,在動亂中彷徨,在開放中惆悵。孩子們都長大了,成家了,有了孩子。孩子們又都長大了,也都有了孩子。爸爸經歷了四世同堂,享受到了兒孫的天倫之樂,壓抑幾十年的笑聲時常從家裡響起,二十幾個人的大家庭喜樂融融。

爸爸,您放心地走吧,不必牽掛。壞日子都過去了,全家人現在都有吃有穿……

(十二)

飛機降落了。依然是深夜,旅行目的地到了。

步出機場,有家人迎接,開車帶我走上了一條新路。一路之上,處處燈火輝煌,大紅燈籠高高掛,讓人感受到了一絲春節的氣氛。城市又擴大了,建設得越加美麗 了。一條條寬闊的街道,一座座高高的樓群,身置其中,我好像迷失了。故鄉讓我感到一絲陌生,感覺就像那位少小離家晚年回歸的詩人一樣,故鄉還存有我童年時 的影子嗎?

在過去的二十年內,回國探親有幾次,每次回國的日期都沒有什麼特殊意義,春夏秋冬四季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那是由於工作積攢了假期,不用自動作廢,不能帶走,也不給折算報酬。這是勞動汗水換來,白白丟掉自然有些捨不得,故而選擇工作不太繁忙之時回國探親。

這次回國的日期與往次不同,是在我心中醞釀已久,特別挑選的日子。自從漂泊異國他鄉,這麼多年來,從未有機會與家人共度春節。

記得小的時候,從春節前幾個月便開始盼望。每天望著月份牌,數算日子。撕去一張,距離春節就近一天,有時恨不得一下子多撕去幾張,覺得那樣離春節就更近 了。儘管如今春節早已不像兒時那般嚮往,但春節在國人的心中仍佔有相當的位置。不然的話,每年春節前後,怎麼都會出現世界上罕見的奇觀—幾億人的「大遷 移」呢?

「春節味不濃!」媽媽在電話中對我說。星移斗轉,地覆天翻,今非昔比,而「大遷移」年年上演。不為別的,只因這是個團圓的日子,就想與家人面對面在一起, 共同體驗那種舒適與浪漫。看對聯高挑,看彩燈懸掛,聽鐘聲敲響,聽鞭炮齊鳴。享受一家人新年之夜的天倫之樂,感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溫馨甜蜜……

已經是凌晨一兩點鐘了,汽車漸漸駛近了家門口。

「這不就是那條門前熟悉的街道嗎!」我認出來了。雖然日新月異的創新,一日千里的變化,我對這座生長的城市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路之上不辨東南西北,但眼前的這條街道我不會忘記。

就是在這條街道,就在那塊略顯突出的平地之上,四年前爸爸站在那裡,含著眼淚望著我,遠遠地向我招手,目送我離去。正值黃昏,最後一抹夕陽將金色的餘暉傾灑下來。爸爸始終注視著我離去的方向,佇立在初夏輕柔的晚風之中,沐浴著金色耀眼、燦爛輝煌的夕陽……

一切是如此的清晰,爸爸的面容溫柔慈祥,眼角閃著淚花,我朝爸爸跑去,爸爸張開雙臂向我迎來。這一切像夢幻一般真實。

夜幕深沉,寒風瑟瑟,輕霧繚繞,萬籟俱寂。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看到,那溫馨的場景只是埋藏在心底的美妙夢幻。不過此時,一雙腳堅實地踏在了家鄉的黃土地上,仰天張口貪婪地深深呼吸著清涼熟悉的空氣,在爸爸去世后的兩個年頭,今天我終於真實地回來了……

爸爸離開了,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爸爸走的是那樣突然,沒有留下任何話語。正如爸爸乾脆利落的性格,臨走不願意拖累家人,不想看到眾人傷悲的樣子,也不願意給每個人增添任何負擔。

爸爸走了,在地上無法與爸爸相逢,見到了媽媽,我憂傷的心得到了一絲安慰。「常回家看看」的旋律悄悄地在我心中響起,又喚醒了我兩年來深深埋藏的懊悔。我要牢記,再不要象過去那樣,從現在開始做起。爸爸不在,我要呆在媽媽身邊,陪伴媽媽好好過個年。

看到我從遠方歸來,一家人喜樂滿溢,敘述離別情話。躺在床上已經是凌晨三、四點鐘了。然而,一晚上我都沒有入睡。我平時習慣清晨五點鐘左右起床,又由於兩 地時差的關係,再加上一整天的長途跋涉,還有思念故鄉的緣故,無論如何,胸中如大海翻騰,心思飛出天外,這漫漫的長夜,對我完全成為了一個多餘的夜晚。

望著熟悉的一切,物是人非,觸景生情,思緒萬千。

爸爸走的突然,最後未能再見上一面,也未能親自送爸爸最後一程。「爸爸,我回來了!你能原諒兒子嗎?」

牆上照片中的爸爸注視著我,是那樣溫柔慈祥,臉上始終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在這個漫長多餘的夜晚,現在有爸爸親密的同在,我感到了故鄉親人的溫暖、甜蜜與 溫馨,我原有的憂慮與傷感消失了。爸爸始終望著我,目不轉睛,像四年前送我離家時那樣,神情目光中充滿期盼,流露出對兒女離家的戀戀不捨。其實,爸爸沒有 講話,只是慈祥地望著我,但我卻好像聽到爸爸在與我訴說衷腸。

黎明前是漫漫長夜最黑暗的時刻,白日的喧囂停息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估計都進入了深沉的夢鄉。外面死一般的沉寂,窗外燈籠的影子在窗戶上左右搖擺,一陣風從院中輕輕刮過……

尾聲

明天就是春節,今天兄弟姊妹幾人要去公墓看望爸爸。

「要回家看望爸爸!」這個念頭在我頭腦中回蕩有兩個年頭了。每一次想起爸爸在夕陽餘暉中朝我招手的模樣,我的心都感到一陣痛楚辛酸。我曾答應爸爸要多回來看望,回歸卻殘留心底沒有如願;常年積留在心中,要與爸爸共同度過一次春節的願望,也最終未能實現。

我怎會忘記,爸爸眼含淚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在風中朝我揮手。從不在人前流淚的爸爸,那一次離別時眼裡卻閃著晶瑩,冥冥之中或許有某種預感,而我卻沒有意識到,這一生從此不知能否再見。

爸爸,我怎麼會忘記您的音容笑貌?怎麼會忘記您的一言一行?您一生光明磊落,無權無勢無靠山,憑本事吃飯,靠正直立足,以誠實信人,用事實說話。爸爸,您的尊尊教誨,您的以身作則,隨著我在異國紮根,發揚光大,讓我終身受益,卻無以回報。

草枯黃了可以再綠;燕子去了可以再來;花謝了可以再開。秋風蕭索,冬雪漫天,只許忍耐幾時,便會春回大地;太陽西沉,寒氣籠罩,只需忍耐幾刻,便會日出東海。爸爸去了,卻再也回不來了……

汽車穿過高樓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駛過寬闊略顯空曠的銀河廣場,沿著民族東路向北駛去,朝著「大青山」進發。「大青山」在城市的北面,屬於陰山山脈的一段。遠遠望去,影影綽綽,層層疊疊,在寒冷的冬天,太陽躲在迷濛的沙塵背後,讓人產生一種陰冷的感覺。

昨天晚上(精確地說,是今天的凌晨)到家,心情難以平息,如海潮起伏,一晚上不得入睡。恨黑夜漫長,怨白晝來遲。天一亮,恨不得立刻動身去看望爸爸,為這一天,我長久期待已經有兩個年頭了!

天氣不作美,颳風了,呼呼直響,更增添了幾分寒意。我穿著厚厚的夾克衫,卻擋不住驟然降臨的寒潮。塞上數九寒天迎面吹來的凜冽北風,伴隨著「嗖!嗖!」的聲響,像無數把刀鋒從臉上劃過。

一路之上,兄弟姊妹默默無語。

汽車下了市區寬闊的公路,左拐駛上了一條鄉村道路,兩輛車前後相隨,頂著漫天昏黃的風沙,向西朝著市郊駛去。右邊就是「大青山」,沿路人煙稀少,在春節之際,相對市區內張燈結綵,熱鬧喧天,這裡顯得冷清,寂寞。

這天,這地,這風,這沙,這情形,我似乎產生了魯迅在《故鄉》中相同的感受: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兄弟姊妹告訴我,公墓快到了,就在前面。

汽車越來越接近公墓,我的心也越來越下沉,內心起伏,心中翻滾著難以言表的憂傷,眼中慢慢噙滿了淚水。我極力掩飾著,不想讓兄弟姊妹看見我的傷感。其實,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和心情跟我一樣。

公墓到了,這是「大青山」腳下新建的一座公墓,綠化似乎還在營建之中。一排排墓碑林立,幾座墓碑前有人影晃動,煙霧繚繞。

我停足,環顧周圍。腳下是黃土,山上是枯黃,天上是蒼茫,太陽躲在沙塵背後,似有似無。「大青山」不再遙遠,而是近在眼前,不再陰暗,卻顯荒蕪。滿眼望去,儘是看不到邊的黃沙,天際下滿眼一片蒼黃,這裡人跡罕至,甚至沒有一星半點綠色生機。

眼前的「大青山」並不高,卻是連綿起伏,山連著山,層層疊疊,只是光禿禿的。山上看不到綠草,也看不到樹木。公墓四周人為栽種了一排松柏樹,也許受「沙塵暴」的影響,顯得灰濛濛的,沒有一絲蓬勃朝氣,在瑟瑟的北風呼叫聲中,凄凄慘慘,前後左右搖擺著。

也許是心境的緣故,或許也受灰濛濛天際的影響,這片公墓顯得無比荒蕪、冷落,在寒風無情的肆孽下,更顯得蕭索、凄涼。

爸爸就是在這樣凄冷之地,在這片荒蕪之處,默默地,靜靜地,等待了我兩個年頭。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淚水奔流……

在兄弟姊妹的帶領下,我們快步來到爸爸的墓碑跟前。我看到了,上面刻著爸爸的名字,多日的風沙使整個墓碑上罩上了一層沙土。

我用攜帶的濕毛巾輕輕抹去表面上的塵土,墓碑顯得更加清晰了。同時我也看到了,碑文上對爸爸沒有作更多的介紹,只有三個字:天津人……

「葉落歸根」,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心愿,爸爸卻長眠於此。

帶著深深的痛,我撲通跪了下去,雙手撫摸著墓碑,曾幾何時壓抑多時的情感,剎那間,在寒風中突然爆發出來。眼望著墓碑上爸爸的名字,我的眼淚洶湧地在風中滾滾流淌,心中不住地呼喊,大聲地呼喊著:「爸爸,我回來了,兒子今天來看你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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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8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3-7-14 07:15
  
回復 無為村姑 2013-7-14 08:03
   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這是你的文還是轉載的?
回復 dld 2013-7-14 09:56
無為村姑:    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這是你的文還是轉載的?
雖然這文是zt,  但我想正是各位的先輩的悲悲切切一生,才換來了今天的格局,非容易啊!
回復 無為村姑 2013-7-14 09:59
dld: 雖然這文是zt,  但我想正是各位的先輩的悲悲切切一生,才換來了今天的格局,非容易啊!
比較完整地敘述了過去的幾十年噩夢
回復 dld 2013-7-14 10:09
無為村姑: 比較完整地敘述了過去的幾十年噩夢
這就是 前30年的真實,  願意過這種日子的毛左們請舉手..............
回復 yulinw 2013-7-14 11:40
    誤了幾代人~·
回復 dld 2013-7-15 07:39
yulinw:      誤了幾代人~·
剛有點曙光,又來烏雲。。。。。。
回復 寇一仁 2013-7-16 17:43
76年6,7月份,老爸就把還在農村的大哥叫回家了!因為那一年初,先是東北下了隕石,繼而浙江的竹子開花了,後來說是長沙的鐵樹開花了!老右派大概也知道該改朝換代了!!(有時候我還想呢;如果還沒有變化的話這些右派們會不會搞出一點動靜來?那時候他們中確實有人是怒火中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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