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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下) ( 作者:嫣蝶,授權轉發 )

作者:前兆  於 2020-6-15 21:0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下) ( 作者:嫣蝶,授權轉發 )

 

此篇為紀念我逝去的中學同學-雲

 一面是商場翻手為雲,一面鍾情著蟋蟀,品點小酒怡情,吞雲吐霧自得,生活的足跡以為是沿著鋪墊好的軌道無憂無慮自行滑動,雲卻撞上了不定數的呼召。

 「回雪舞涼殿,甘露洗空綠」20185月,剛從「曠野奇峰三千座,秀水蜿蜒八百條」張家界回來的第二天,雲從睡夢中醒來,突然似一把大刀把頭劈開,劇烈的頭痛悲喚,「老婆,老婆,我頭痛,頭痛。」這種呼救聲是玉從來沒有在這個從容淡定的丈夫身上聽到過的驚恐和絕望。果敢的玉立即抓過手機撥出了120。申城三甲醫院顱腦CT很快發現雲右側顳葉大腦出血,進一步的CTA(計算機斷層掃描血管造影)確診雲右側腦動脈瘤破裂。說時遲,那時快,夾閉動脈瘤,風險低而成功率高開放性右側顱腦手術,及時清除雲顱內的這顆定時炸彈。

 術后雲直接被送入ICU重症監護室,整整昏迷了四周后,雲從霧裡回來,進到普通病房時,右側顳葉頭顱塌陷的雲看上去悲涼的滑稽卻憨厚地笑著,他完全不記得先前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神經外科病房,每天有多少人被上帝召喚走了。雲卻是幸運的,與死神打過交道后,他活了下來。

 顳葉被切除后,海馬區和間腦儲存記憶的主要部位隨之消失了,雲出現了近期記憶缺損和嗅覺的缺損,他連電腦的密碼、銀行帳戶的密碼和股票證券交易的密碼統統忘掉。早上吃過的飯中午就忘了,下午誰來看過他,晚上全都記不得了。

 他必須從學習吃飯,練習走路開始,再也不能開車的他,在康復訓練中心由主管醫生制定訓練計劃,整天拿著上海地鐵交通圖記站名,反覆背反覆忘,在床上的轉側,跑步機上的軟弱,四肢的不協調,康復病房的鬱悶,不知道是雲不在乎,還是他根本無法在乎,雲從來不會怨天尤人,卻變得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能生活了。可往往還是什麼都記不住。

 萍就不斷地逗他逼他,「你是老師,是文化人,記憶哪會有問題,就看你自己是不是努力。」此時玉和萍對雲有些苛刻,她們讓他先練習數字,自己、玉和閨蜜生日的日子和這三個手機號碼。他數百次的張冠李戴,記不住然後呵呵,把手伸出來讓她們「打手心」。總歸是文化人,最後真的死記硬背記住了這些數字。若有主觀願望,他想記住的東西,還真能記住,使人喜出望外。

 萍的生日要到了,玉問雲,「閨蜜生日你記住了。現在閨蜜生日,你送什麼禮物啊?」雲此時腦子特別清楚脫口而出,「蘋果手機。」說著雲執意告訴老婆玉,讓她一定要辦好這事,要給萍買一個蘋果手機。萍跟著玉從蘋果店出來,拿著中國紅xr 蘋果手機,沉甸甸的有些提不起來,太貴重的禮物。一路走一路流淚。「我這輩子只用華為,從沒用過蘋果手機。」誰會想到以後不長的日子,快樂的和悲傷的事全都記錄在裡面。

 時光把仲夏深黛的原野,染熏成斑斕痴纏的時節。轉眼也到了雲的生日。那天玉要主持一個精油沙龍會,跟萍說,「姐姐,你和雲老師一起來。我在對面大型商場給你們定了二張電影票。看過電影后,我的沙龍會結束了,我們一起吃飯,慶祝雲老師生日。」

 從沙龍會到電影院約不到一公里之遙。萍怕雲走路不穩,雲也怕走路不明方向就攥著雲的手,雲也牢牢地抓住萍的手不放。

 萍問,「你這樣緊拉著我的手被熟人看見了會說什麼?」

 「你是醫生,我是病人。」雲毫不含糊地說。

 萍怕他跟丟了,也緊緊地拉著他的手。

 在穿過商場時,迎面有個lacoste櫃檯。

 萍說,「給你買件lacoste外套作為豬年大壽禮物好嗎?」雲開心地點點頭。雲好lacoste這個牌子,平時穿的T恤、襯衫、毛衣、襪子、外套等男士用品都是這個品牌。他的太太常跟他開玩笑,「你成了lacoste品牌代言人了。」此刻,雲拿著lacoste大紅夾克,客氣又禮貌地對著萍彎著腰,「謝謝喔,閨蜜!」

 碩大的電影院只有他們兩個人,猶如包場。第二天萍問雲,「昨天倆個閨蜜看了什麼電影啊?「雲,支支吾吾又忘記了。說對了獎勵一顆小紅星,一面小紅旗哦……是電影《無雙》啊。」萍啟發道。無雙」雲跟著重複道。自從雲腦部手術后,他太太玉和閨蜜萍就這樣把他當小孩一直哄著。

 雲,算是個識相(知趣)的人,在遭受腦部這麼大的創傷性手術后,竟然沒有發生性格行為的改變,在大多數人會變得抑鬱躁狂的時候,雲,反倒是磨去了生活全部的菱角,脾氣特別溫順,儼然是一個好好先生啊。玉老是說,這是雲的幸運,也是我們的幸運。至少他不會讓人討厭也不會讓人更擔心。

 腦部手術后,雲戒掉了煙酒。經過半年的康復,他的體重增加了,臉色也不像以前抽煙喝酒時那麼黯然無光,反而倒紅潤了起來。

 那天,我收到了萍在微信里送給我二個信息。第一個是,一篇長長的轉發的治療肺癌中藥土方。我一直受著西醫的教育,參與西醫的實踐,對中醫以毒攻毒的偏方還真是不了解,不敢苟同。第二,萍讓我把中學同學群里的雲從微信上刪掉。我是這個群的群主,當時,心裡就咯噔了一下。萍,只對我說,「刪吧,雲肯定不會再上網了,肯定不會。「當時,我只以為雲對群組不感興趣,但也是戀戀不捨地把手指按在了刪除鍵上。後來知道的事,卻更使人心寒齒冷。

 江南冬季,如矜持的公主舞動著神秘的面紗,送來陣陣凜冽的寒風。20181219日,雲突然一陣刺激性咳嗽后咯出了一口鮮血。四周的白牆把這一諾紅映得更是刺眼。到醫院后的一個小時,CT胸片已經證實,右肺中葉惡性腫塊,7.9cm x 7.9cm,立即進行術前的一系例準備。20191228日雲又一次被推進了手術台。術中,正在給雲做手術的胸外科醫生,突然跑來跟家屬說,雲的右側巨大肺腫瘤,跨中上兩葉,必須馬上調整手術方案,作右肺全切。

 從冰涼手術室出來,雲轉入了ICU. 一睜開眼睛,被注射過阿托品的機體如火燒乾柴般的唇焦口燥,「喝水,喝水。」雲躁狂地叫著。萍用棉簽蘸水輕輕地塗在雲的口唇上。

 術后第四天拔除胸腔引流管,雲馬上出現高熱,白細胞飆升,一切表明都是感染的徵象,醫生立即又把原來位置的胸腔引流管插了回去。避坑落井,天不饒人。雲,偏偏對大多數的抗生素都過敏,全身出現紅疹和水皰,奇癢和疼痛交替著,用手抓出一條條痕印。醫生只能在他的背後又開了另一個引流管。胸腔插管都是局麻,再痛,雲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都從來沒有吭過一聲。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等病理報告出來,胸腔縱隔淋巴結70%都轉移了,臨床醫學專家強力推薦做化療。雲的姐姐和太太考慮再三,雲是一個高度過敏的體質,他腦子已經失去常人靈敏反應,化療引發的付作用他哪裡抗得過。於是,家人就把雲接回了家,這預示著雲生命倒計時的開始。

 出院后,懂醫務知識的萍一直守護在雲的床邊。「閨蜜」這個比知友還重的詞在萍的腦海浮現。就在萍的先生患病後期,雲當著萍的面和太太說,「萍是你的貴人,是我家的恩人,若她的先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萍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以後的路閨蜜會陪你一起走!我們一起去週遊世界,一起慢慢變老。我們是這輩子的閨蜜。」萍當時非常震驚,女人之間有閨蜜之稱,難道男女同學之間也可以稱閨蜜嗎?當友情升華之際,已超越了性別間的稱呼。不久,萍的先生離開了,萍遭遇了抑鬱症,雲以真男人的姿態兌現諾言,一直陪伴在萍的左右。現在雲病了,萍責無旁貸承擔了照顧和護理閨蜜的事。

 右側的胸腔引流口不斷地滲著膿血,奇臭無比,因為引流液太稠有絮狀物,引流管被堵住了,再多的紗布也馬上浸透在滲出液里,最後醫生決定撥除引流管,局部形成開放性創口,不斷擠膿,每天十多次換紗布,每次都是一疊疊覆蓋的紗布,然後很快又濕了。隨著盆腔的腫瘤轉移,雲常常不能自主小便,還要給他做導尿,另外每天要給他皮下注射胸腺法新,萍把這些都教會了玉。玉是一個雅緻漂亮,平時生活很有情調,弄弄精油被丈夫寵著的女人。此時卻顯得無比的堅強,她從一個非常害怕接觸傷口、打針的人,為了自己的愛人,她承擔了所有的責任,一一地學會了護理。

 萍和玉倆人不辭辛勞交替照顧著雲。

 腫瘤的惡化遠比想象的更快,術后三個月還缺一天,雲出現走路搖晃,甚至撞牆踢椅。家裡客廳到餐廳有六級階梯,雲卻邁不開步,右腳抬起就絆倒,左腳抬起一樣絆倒。家人馬上又把他送進了醫院。不出所料CT&MRI都證實了雲這次是腦轉移瘤。雲經過了第一次腦部伽瑪刀,雙腳立馬可以移步了。二個月後,萍給雲翻身,雲痛的哇哇大叫,原來他的右手被壓到了也不能動了。他的腦內又出現了新的轉移灶,就這樣雲先後經歷了三次伽瑪刀。這種立體定向放射外科,將顱內的正常組織或病變組織選擇性地確定為靶點,使用鈷-60 產生的伽瑪射線進行一次性大劑量地聚焦照射,使之產生局灶性的壞死或功能改變而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而做伽瑪刀需要定位,把鐵架用螺絲釘固定在頭部,雖打局麻藥但上頭部四個螺絲時的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自己知道。家人看了不舍,默默流淚。雲卻非常堅強,從不哼一聲。

 在雲還會走路的時候,他每次吃完飯下樓會遇到一個拐角,萍跟他開玩笑,「轉角遇到什麼?」

雲太太說,「遇到愛!」

 雲說,「對她(萍)不能說遇到愛。」她們哈哈大笑。

 雲說,「遇到閨蜜!」

 萍說,「閨蜜是友愛啊」

 「友愛!」雲以後每次下樓,不管萍在不在,雲都是「轉角遇到友愛!」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就是這樣一個正直的、心裡坦蕩蕩的男人。

 2019214日,萍陪在雲的病床邊。雲說,「太難過了,苦頭七足。」萍把雲扶了起來靠在自己的肩頭。萍說,「我能理解!可你為什麼要學我,我是右邊開刀,你也是右邊開刀。」萍是小肺癌術后需要後續治療的患者。

 雲說,「不一樣,你是肺小結節微創,我是晚期肺癌。」萍,突然一怔,這是雲第一次談到自己的病情,原來他自己早就清楚得了什麼病,只是你不說,我也不說而已。

 萍問,「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來陪你嗎?」

 「就因為你是閨蜜。」雲還是有些小滑頭。

 「你當初在我先生葬禮上的一句話,會照顧我關心我呀」萍話音未落,這個傲骨嶙嶙的漢子眼眶濕潤了。也許他心裡煎熬著再也不能對閨蜜兌現什麼承諾。

 萍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雲說,「你怎麼可以問一個腦子不好的人。」

 萍說,「今天是二月十四日。」

 情人節!」這次雲的腦子反應很快。

 「我們是閨蜜我們要過閨蜜節。」雲又強調了一遍。我們在五十多年前小學開學的九月一日認識,閨蜜節就定在九月一日。」萍也開心地笑了。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閨蜜節

  1

 


2019年,91日,在玉的安排下,萍和雲去賓館真的過了一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閨蜜節,當然也有玉的參加。她們帶足了紗布,紙巾,消毒水。一到賓館就給雲換了傷口,不到十分鐘,雲說背後有點難過。萍打開一看,膿血就像火山那樣噴了出來,把整個賓館的床褥都沾濕了。萍急的手忙腳亂,最後用盡了所有紗布,及自己帶的全部材料,還用上了賓館的浴巾。那一晚,大家都沒有心思吃飯。

 餐桌上,萍說,「子彈用完了。」就這樣,他們一行默默離開了酒店,提前回到了家。

 十月一天,雲告訴萍說右側胸部乳房突然大了起來,很痛。

 「哇,你怎麼像女孩發育了」,萍雖貧著嘴,心裡已經開始流血了,好痛!此時雲出現了明顯骨轉移症象,接著背部右側胸腔引流管處也是突起的一個大包,身上就這麼此起彼伏一個個地隆起了小山丘。

 心照不宣,雲已經知道是腫瘤攻克了他一根根肋骨,一塊塊結締組織。此後,他在夢裡經常出現已故的父母在向他召喚。

  2

 


 不做化療的雲每天一針日達仙(胸腺法新);一根冬蟲夏草;一碗燕窩;一隻海參這麼撐著。

 兇猛的腫瘤橫行霸道,得寸進尺地一步步吞噬著雲的每一寸機體。雲已經完全不能進食,惡液質的身體只剩下皮和骨,最後連日達仙也無法注射了。萍問他,要不要告訴身邊的好朋友和同學?雲搖搖頭。家人問他,要不要去醫院?雲還是搖搖頭。

 202025日凌晨,5點剛過,雲呼出了生命最後一口氣就這樣被上帝接走了!萍,瘋一樣衝到了雲的家裡,看著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的雲,哭倒在床邊,「我來晚了,我來晚了,你為什麼不等等閨蜜啊。你這一走,以後就沒人稱我閨蜜了……」聲嘶力竭 ,傷心欲絕。

 一個曾為埋葬蟋蟀買棺材的生命隕落了,卻在生前留下遺言骨灰灑向大海。他生時的願望60歲退休,要去世界旅行並寫個人自傳,現在他的骨灰隨著海水會飄向天涯海角。

 「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雲,崇尚日本個性派奶奶、電影靈魂演員樹木希林以最真摯人生謝幕。

 人的感情有時會並不是因為很熱烈但是就會像下雨一樣一定會來。抑制不住的思念,下篇的故事,很多來自萍的自述。

 萍對我說,今年十月雲會海葬,也許你可以送他最後一程。那倒霉的新冠橫隔在中間,茫茫抗疫路,何時歸故鄉。我不知道今年十月是否能順利成行。

 疾病的無奈和生命的迷茫,死虔誠在生的中間。

 「如果你終究要消失在這個世間,至少,不要讓我把你遺忘在時光里。」

  3

 


                (完)

  -20206月寫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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