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誠可恥，「盲從」險更高

（楊老師讀書筆記7：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媚俗」誠可恥，「盲從」險更高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書後面的「大遊行」這一章里，花了大量篇幅專門討論" kitsch" 這個概念。

中文譯本都把「kitsch 」翻譯成「媚俗」。我覺得這個翻譯非常不準確，既沒有反映出昆德拉的本意，還誤導了讀者。

媚俗的意思，是過份遷就迎合受眾，徹底放棄自己尊嚴，以作態取悅上級或大眾的行為，而且要討最大多數人好的一種態度，為了討好，就必須確定什麼是大家都想聽的，必須為固有的觀念服務。

但是，「kitsch 」這個德語辭彙，涵蓋的範圍比一般的「媚俗」更廣泛與複雜。它在某些語境下略有「媚俗」的意思，但在昆德拉這本書中，它更具有哲學與政治學上的意義。它的主旨是Categorical agreement with being，即對生活狀態中任何事情都絕對認同，全盤接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批判性思維，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不敢對極權專制提出質疑：

「In the realm of totalitarian kitsch, all answers are given in advance and preclude any questions. It follows, then, that the true opponent of totalitarian kitsch is the person who asks questions.  A question is like a knife that slices through the stage backdrop and gives us a look at what lies hidden behind it.」

（在極權主義的kitsch 範疇里，一切答案都預先備有，一切問題都預先排除。那麼，極權主義的kitsch的真正反對者，就是那些質疑的人。質疑就像一把刀，劃開舞台背景，讓我們窺見隱藏在幕後的東西。）

昆德拉舉了一個典型的「kitsch 」例子，那就是極權國家最喜歡在某些公共節日里舉行的慶典遊行。人們統一服裝，統一步調，統一口號。它的目的不是「媚俗」。恰恰相反，它的作用是「俗媚」，即讓大眾向權力諂媚。昆德拉把這種「kitsch 」稱為「political kitsch 」。在這種語境下，kitsch 有「盲從」，「羊群效應」的意思。

Kitsch 除了有哲學與政治學上的意義，也有社會學和美學上的意義。昆德拉舉的另一個例子是：薩賓娜的一位美國領事朋友，看到花園上孩子們在奔跑嬉戲，被眼前這一幅祥和安樂的圖景感動得熱淚盈眶。第一行眼淚是：看見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米蘭·昆德拉強調：「第二種眼淚使kitsch 更加kitsch 」。在這個語境下，kitsch 帶有「矯情」，「濫情」的意思。

昆德拉舉的第三個kitsch 的例子是：薩賓娜雖然最反感kitsch, 但她發現自己也不能免俗，從透出燈光的窗戶觸發她對溫馨家庭生活的嚮往。而這種對幸福家庭生活的嚮往，正是一種外在的強大的秩序，它也是一種kitsch。在這個語境下，kitsch 變成了「入鄉隨俗」了。

由此，昆德拉得出結論：無論我們對kitsch 任何嗤之以鼻，它已然是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For none among us is superman enough to escape kitsch completely. No matter how we scorn it, kitsch is an integral part of the human condition."

從上面幾個例子可見：kitsch 並非絕對的貶義，而是具有哲學，美學，政治學與社會學上的深刻內涵。而「媚俗」則大多側重在美學和社會學上，而且它的內涵在於「媚」，是一種刻意的討好，諂媚，一種犧牲自己的原則底線，帶著個人目的去降格以求，所以它是絕對的貶義詞。

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反覆對捷克這個極權體制進行外科手術般的剖析。他花了一大章節來討論kitsch , 就是提醒我們：世俗里的「媚俗」，充其量是矯情煽情得肉麻；而政治上的"盲從"，則是孕育愚民暴民的溫床。所以我才說：

「媚俗」誠可恥，「盲從」險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