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上不能承受之靈

（楊老師讀書筆記：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3）

肉體上不能承受之靈

與生命中的「輕」與「重」相對應的，是人類的「靈」與「肉」。

「靈與肉」這一宗教與哲學「宏大敘事」命題，是昆德拉這本書的另一個重點。

在宗教或哲學的層面上，靈魂是輕盈的形而上，是可以救贖的；肉身是沉重的形而下，只會沉淪。

昆德拉書中的主人公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們/她們的靈肉各自為政：肉身輕舞飛揚，靈魂反而如一頭笨重的困獸被囚禁在肉身的牢籠。特蕾莎的靈魂不是在腦袋上：

"Her soul lay somewhere at the level of the stomach or pancreas. "（她的靈魂就在胃臟或者胰臟這一層里躺著。）

只有在她的肉慾勃發之際，她的靈魂才猶如沉渣泛起，浮出水面：

「The crew of her soul rushed up to the deck of her body. 」（她靈魂的那幫水手們沖都到她身體的甲板上來。）

讓身體放縱，讓靈魂煎熬，好像是冷戰時期鐵幕後知識份子的共性。

生不逢時而思想厚重的知識份子，既無法忍受自己生命的無足輕重，又無法融匯自己的情與欲。他們是大時代的犧牲品。

托馬斯作為一名知識份子，經歷布拉格之春，生活在鐵幕後面的那種窒息感讓他投奔西方。可是來到西方的極權國家知識份子又被邊緣化，成了一群無足輕重的浮塵。在極權體制內，他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在體制外，他成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邊緣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成了一片輕飄飄的浮萍。

而這片浮萍落葉，必須飄落到女人的肉體上，才有了附著，有了份量。女人的肉身，成了他的溫柔鄉，也成了他重獲重要性的方式。在不同女人組成的脂粉陣中，他獲得了一種金戈鐵馬的征服欣快感。「脫衣服！」成了他君臨一切的聖旨。

但是，溫柔鄉的倚紅偎翠，無論是薩賓娜的禮帽，還是特蕾莎的呻吟，都法慰藉托馬斯痛苦的靈魂。他始終被籠罩在他自己的「美麗的哀愁」中不能自拔：

「His melancholy growing more and more beautiful. 」（他的哀愁益發美麗。）

特蕾莎對肉身有一種愛恨參半的情緒：自小她就被她的怪咖母親教育，普天之下的裸體都一個樣，就像集中營的囚衣一樣毫無二致, 而且令人蒙羞。長大以後，她又經常對著鏡子注視自己的肉體，期冀從中窺見自己與眾不同的靈魂：

「Now we can better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Tereza's secret vice, her long looks and frequent glances in the mirror. It was a battle with her mother. It was a longing to be a body unlike other bodies, to find that the surface of her face reflected the crew of the soul charging up from below. It was not an easy task: her soul—her sad, timid, self-effacing soul—lay concealed in the depths of her bowels and was ashamed to show itself. 」

如果說薩賓娜與弗蘭茨的分手是因為靈魂上的不匹配，那麼特蕾莎與托馬斯的愛恨情仇反而多半是她對肉身的耿耿於懷。她對托馬斯四處沾花惹草的妒忌，潛意識裡是她對自己身體的不自信。在她那個非常弗洛伊德的夢境里，赤裸的特蕾莎與一大群裸女在一個游泳池邊徘徊，托馬斯手持手槍站在從天花板吊下來的一個大籃子里，對她們發號施令。誰出了差錯，他就向誰開槍。潛意識裡，特蕾莎以為逃離母親就是讓自己的肉身從其它肉身里脫穎而出；她以為托馬斯會因她與眾不同的靈魂而心無旁騖，殊不知在他眼裡，她的肉身只不過是那群泳池邊裸女中的一員而已: 

" She had come to him to make her body unique, irreplaceable. But he，too, had drawn an equal sign between her and the rest of them: he kissed them all alike, stroked them alike, made no, absolutely no distinction between Tereza's body and the other bodies. He had sent her back into the world she tried to escape, sent her to march naked with the other naked women.」

我們總一廂情願地以為：高貴的靈魂會讓它依附的肉身升華；美妙的身體只孕育高尚的靈魂。至此，我們終於明白：人類的靈與肉出來沒有融為一體過。它們或許在某個特定時刻有交集，但轉瞬即逝。輕盈的歸輕盈，沉重者仍沉重；浮者自浮，沉者自沉。

昆德拉讓我們明白：生命中不僅有不能承受之輕，肉體上還有不能承受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