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歌
(一)
那天,楊家堡子飛來了兩隻喜鵲,嘰嘰喳喳地從早叫到晚。
有人說,大柱子要娶媳婦了。
這個荒信兒,一泡尿的工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
(二)
大柱子人長得敦實,憨厚。話語不多,是那種一個棒槌砸下去,也拍不出個屁的老實人。
他要是在村頭的井沿打水,他會把自己打上來的水,不吭聲地倒進別人的水桶里。村裡的人都說他仁義,厚道。
老楊家大排行起來,有五個帶把兒的。一個比一個長的壯實。大柱子是老大。
老楊家娃多,嘴也多,吃起飯來象豬搶食,呼里呼拉得。秋天分的糧食,不到臘月,就吃的快見缸底了。
老楊頭兒好歹把孩娃子拉扯大了,剛剛緩過勁兒來,娃子們又該娶媳婦了。
(三)
在楊家堡子前前後後,閨女不少。但是這些年來,老楊家就沒敢托媒人去給娃子們提親。
結婚蓋房子上樑不說,就光這手錶,自行車和縫紉機三大件,就夠他們老兩口受的。砸碎了骨頭賣渣,也買不起那些物件。
大柱子沒娶女人,下面的四個兄弟,誰也不敢提成親的事兒。大柱子知道兄弟們的心思,便對他爹說,「爹,俺不要女人。俺上山看山去,掙工分養家。幫俺兄弟娶女人。」
上山看林子是個苦活兒,又危險。上去的人沒幾個活著下來的。林子大,熊瞎子太傷人。好多人上去,就是奔著那活的工分兒給得高,口糧給得多。
每回大柱子一提這茬口兒,老楊頭兒便把煙袋鍋子往鞋跟兒上一磕,喝道,「娃,不敢瞎說哩。」然後,嘆一口氣,背著手朝著光禿山腳的祖墳走去。
山裡的人,難事兒太多。
(四)
這天,有人來老楊家說媒了。
北山的老柳家,願把二十八歲的老閨女柳花兒,嫁給老楊家的大柱子。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老楊頭高興地差點兒背過了氣。
媒人說了,「不管咋說,老柳家的柳花兒也是個黃花大閨女,人家啥沒要,可你們也不能啥也不給呀。」
老楊頭咬了咬牙,說,「開吧,要啥?」
「上海手錶。」媒人晃了一下腦袋,說,「大姑娘家的,伸出去個白凈凈的胳膊,也不能光不出溜啊。」
老楊頭兒和大柱子對看了一眼,爺倆都低下了頭。
媒人一看沒啥戲,二話沒說,拎著兩個豬腰子,屁股一扭一扭地下山了。
這邊,大柱子他娘不緊兒不慢地說了一句,「人都到了炕頭了,哪能叫尿憋死。俺去找俺大侄子借一塊上海手錶去。」
聽了娘的話,大柱子眯起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咧著一嘴黃牙,想起了那些在村頭井沿邊上,嬉嬉鬧鬧女人的屁股和奶子。
那天下午,老楊家院子里的柳樹條,在太陽底下一飄一飄的,格外打人眼睛。
(五)
入秋了,老楊家哥兒幾個在光禿山腳下,給大柱子蓋了個茅草屋。方方正正,有窗兒有門兒。
有幾次,大柱子想女人,心裡憋悶著急,想去北山看看柳花兒。可每回走到半道兒上,便又折了回來。空手空腳的,沒啥角古送人家。幾棵野棒錘,半面口袋山核桃,怕柳花兒娘家看不上眼去。
成婚的日子定了。是陰曆八月十五。老楊頭兒把圈裡的豬殺了。
殺豬那天,全家人沒一個高興的。那可是他們家一年的油水,一頓就沒影了。
(六)
柳花兒過門兒那天,娘家沒來人。只有一個小夥子送她過來。
柳花兒對人說,那人是他表哥,小學老師。人長得白白凈凈,文文氣氣的。
柳花兒長得瓷實,大方。梳一對大辮兒,胯骨寬寬的,村裡的人都說這樣的女人能生養。
大柱子瞅著柳花兒,臉紅紅的。一想到天黑就要跟這個女人上一個炕頭兒,誰一個被窩兒,他的胸口就跳得有些悶,渾身痒痒的,麻秫秫的。
入席吃飯時分,大柱子躲了出去。他飯量大,吃得多。
(七)
太陽落了,落在光禿山的背後。天黑了,黑的看不見巴掌。
柳花兒坐在炕上,羊油燈照著她紅撲撲的臉蛋兒。她臉上掛著淚珠兒,哭了。
大柱子站在地當間兒,不知這工夫該幹些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沒見過女人哭過。
「那個啥,俺到外屋睡去。」說罷,大柱子就要出去。
「大柱子,你靠過來。」柳花兒吱聲了,聲音細的能把豆腐切開。大柱子心裡有點兒秫秫的。
柳花兒遞給他一個手絹兒,上面有些紅紅的,血一樣東西。
「這是啥?」大柱子有點發懵。
「女兒紅。」柳花兒沒有抬頭,「大柱子,俺不是姑娘身子了。」
「這是啥時候的事兒?」大柱子臉色有點發青。他大柱子人雖窮,但他的女人決不能叫別人睡了。
「今個兒,在來你家的路上。」
「他是誰?」大柱子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起來。
「俺的表哥,那個送俺過來的男人。」
大柱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閉上了眼睛。「那他為啥不娶了你?」
「他家成分高,是地主,俺爹不應。」柳花兒哭出聲兒了, 凄凄的。
大柱子衝出了茅屋,站在院子里喘著粗氣。
過了兩個時辰,大柱子進屋了,他遞給柳花兒一個面口袋,「這裡面是幾個野山棒槌和山核桃,拿到集上換幾個大子兒,扯幾尺花布吧。」
柳花兒哭得更厲害了。「大柱子,上炕吧,你要是不嫌棄,俺以後就好好做你的女人。」
大柱子轉果身去,燜聲地說,「走吧,找那個男人去吧,」便一頭扎進了漆黑的夜裡。
茅屋的油燈滅了。山裡的起風了,風聲大的讓人發滲。
(八)
隔天,村裡的人們,看見大柱子和柳花兒的茅屋,一直關著門窗,嚴嚴實實。
都說,他倆昨晚忙活得太邪乎了,下不了炕了。
(九)
隔了一個月,村裡的人們,看見大柱子和柳花兒的茅屋還是關著門窗。
門上的鎖,有些銹了。
(十)
隔了一年,人們聽說大柱子在山上看山時,讓熊瞎子給舔了。
死的時候,他手裡還緊緊地攥著一個手絹兒。有人看見,那手絹兒上面還有血,腥腥粉紅的。
後來村裡人說,那年自打大柱子上山以後,他就一直把那個有血印的手絹,藏在他貼心窩的布兜里。
那天晚上,熊瞎子就是沖著他手絹上的那個血腥味兒去的。
01-09-06
11-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