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浮世繪第七:老 藝 術 家 之 死
曹 小 莉
今 天 去見達 爾 文 老 人 , 他 的 癌 已 全 身 擴 散 , 恐 不 久 於 人 世 。 數 月 不 見 , 初 見 面 真 嚇 一 跳 。 他 的 皮 膚 稀 薄 幾 至 透 明 , 青 筋暴 在 手 臂 上 , 瘦 削 疲 倦 的 面 容 上 , 只 有 那 雙 略 顯 迷 霧 的 籃 眼 睛 , 還 閃 著 剩 余 生 命 的 火 花 。
他 的 妻 子 告 訴我 , 近 幾 個 月 來 , 他 脾 氣 暴 躁 , 憤 世 激俗 , 不 是為死 神 臨 近 而 恐 慌 , 而 是為來 日 不 多 不 能 完 成 想 作 的 事 而 煩 惱 不 安 , 有 時 幾 乎 到 了 自 責 的 地 步 ,甚至 對 他 摯 愛 的 妻 子 也 咆 哮 有 加 。 他 年 近 八 十 , 身 患 絕 症 , 還 念 念 不 忘 正 寫 了 一 半 的 書 , 關 於 他 一 生 的 經 歷 , 成 功 的 喜 悅 , 失 敗 的 教 訓 , 人 生 的 徹 悟 , 可 惜 他 不 能 再 活一 次 , 把 一 切 重 新 來 過 , 以 避 免 不 必 要 的 陷 丼 和 失 誤 。
我 望 著 這 疲 倦 的 老 者 , 心 中 無 限 憐 惜 , 人 生 苦 短 , 成 功 有 時 要 靠 機 緣 , 失 敗 也 無 可 厚 非 , 尤 其 在 這 重 病 纏 身 之 際 , 何 苦 再 添 憂 傷呢 。 晚 期 癌 症 痛 徹 心 脾 , 一 般 人 只 有 萬 念 俱 灰 , 靜 靜 默 禱 , 在 麻 醉 葯 中 得 到 解 脫 , 而 他 卻 像 一 只 受傷的 獅 子 , 血 已 幾 乎 流 盡 , 還 在 咆 哮 怒 吼 , 豈 不 累 己傷人 。
我 們 夫 妻 倆 一 心 只 想 陪 陪 他 , 在 他 人 生 最 后 的 寂 寞 小 路 上 , 用 友 誼 的 溫 情 為他 送 行 。 阿 冠 坐 在 他 靠 椅 前 , 當 個 安 靜 的 聽 者 , 我 在 爐 子 上為 他 調 制 奶 汁 蛤 蜊 湯 ,春 日 的 斜陽緩 緩 地 照 射進 來 , 投 射 在 一 幅 大 畫布上 , 那是 一 幅 未 畫 完 的 加 拿 大 雪 山 森 林 湖 泊 風 景 畫 , 畫 風 雄渾 , 冰 川 嚴 峻 , 森 林 蒼 郁 , 白雲長 空 舒 卷 , 湖 泊 溫 柔多 情 , 達 爾 文 見 我 駐 足凝 視 , 對 我 發 出 的 贊 嘆 有 所 回 應 , 我 知 道 此 刻 生 命 正 一 絲 一 絲 從 他 身 上流 失 , 並 不 想 太 驚 動 他 的 情 感 。
「 小 莉 , 這是我 最 后 的 一 幅 畫 了 , 我 每 天 有 空 就 添 幾 筆 。 」
「 你 真是 一 位 出 色 的 藝 術 家 , 這 幅 畫 太 有 氣 魄 了 。 」
他 的 眼 睛 亮 了 一 下 , 「 我是一個 好 畫 家 , 如 果 我 依 照 社 會 習 俗 去生活, 我 本 可 以 成 功 ,可 以 富 有 , 但 我 不 屑 去 追 隨 商 業 潮流 , 不 願 在 競 爭 的 社 會 中 像 狗 打 架一 樣 地 去 追 逐 名 利 和 地 位 。 」
老 人 又 感傷起 來 。 其 實 許 多 有 才 能 的 藝 術 家 在 商 業 社 會 都 是自 生 自 滅 , 成 功 幸 運 的 只 是極 少 數 , 所 以 英 語 中 才 有 窮 藝 術 家 ( Starving artist )這 個 稱 謂 。 藝 術 家 雖 然 很 高 尚, 但 在 人 們 潛 意 識 里 似 乎 必 然 和 窮 困 連 在 一 起 。 在 這 幅 未 完 工 的 畫 布前 , 在 春 日 斜 陽的 緩 照 下 , 在 溫 哥 華 一 個 簡 朴 的 公 寓 里 , 一 位 垂 死 的 加 拿 大 老 畫 家 , 向 我 和 我 的 丈 夫 , 慢 慢 地 講 述 了 以 下 這 個 故 事 。
一 九 六 八 年 正 是達 爾 文 藝 術 生 涯 的 顛 峰 , 他 的 一 幅 壁 畫 在 畫 廊 以 一 萬 一 千 元 高 價 賣 出 , 這 個 價 錢 在 當 時 可 以 在 中 產 階級 地 區 買 一 幢 花園洋房 。 如 他 肯 鑽 營 , 他 本 可 以 靠 此 東 風 , 青雲直 上 ,為自 己 積 累 巨 大 財 富 , 除 了 他 的 繪 畫 才 藝 一 鳴 驚 人 , 還 因 為他 發 明 的 此 種 繪 畫 顏 料 , 有 如 金 屬 , 色 彩雄渾而美麗 , 光 澤 照 人 而 永 不 褪 色 。 他 開創 的 這 種 藝 術 形 式 一 下 子 引 起 轟 動 , 名 畫 廊 邀 他 開畫 展 , 經 紀人 要 幫 他 把 畫 賣 到美國 和 歐洲 , 許 諾 他 可 觀 的 價 錢 , 可 他 畫 著 畫 著 就 覺 得 自 己 成 了 機 器 , 再 這 樣 下 去 就 會 失 去 創 作 的 激 情 和 靈 感 , 他 認為一 旦 賣 畫 為生 , 自 己 就 會 失 去 生 命 的 樂 趣 , 他 年 輕 氣 盛 , 持 才 傲物 , 不 願 忍 受 商 業 社 會 的 壓 力 , 他 認 為時 髦 如 潮 起 潮 落 , 錢 財 如 身 外 浮 雲, 只 有 藝 術 才是永 恆 的 , 他 必須不 斷 地 充 實 和 充 電 , 由 此 他 倒 寧 可 當 個 自 由 職 業 者 , 有 時 教 書 , 有 時 作 畫 ,閑 暇 時 雕 刻 木 器 , 敲 打 出 一 張 古 朴 的 書 桌 , 到 小 鎮 市 場 去 寫 生 人間百 態 , 在 三 文 魚 洄 游 產 卵 地 探究 生 命 的奧秘 , 在 森 林 里 打 獵 隱 居 一 段 , 再開著 車 橫 跨美洲 , 北 上 畫 冰 川 雪 原 , 南 行 素 描 墨 西 哥 風 情 。 興 之 所 至 , 賣 畫 得 錢 , 與 朋 友 們 歡 聚 一 堂 , 高 談 闊 論 , 抨 擊 四 處 充 溢 的 拜 金 主 義 和 加 拿 大 的 日 益美國 化 。 他 和 一 群 朋 友 追 求 一 種 與 世 無 爭 社 會 平 等 的 烏 托 邦 世 界,對 社 會 主 義 的 理 想 有 極 大 的 認 同 感 。
他 常 講 人 生 一 世 , 何 必為物 質 所 累 , 他 立 志 不為五 斗 米 折 腰 。熟悉 他 的 人 都 知 道 他 熱 愛 朋 友 , 心 地 善 良 , 個 性 熱 情 , 富 有 正 義 感 , 但 也 感 到 他 不 切 合 實 際 , 沉 緬 在 自 己 創 造 的 精 神 世界里 而 忽 視 了 人 所 賴 以 生 存 的 物 質 空 間。 據 我 所 知 , 他 這 種 與 眾 不 同 , 不 食 人間煙 火 的 處 世 態 度 造 成 他 中 年 以 后 與 當 教 師 妻 子 的 離 異 。 此 時 他 兒 女 已 經 長 大 , 事 業 有 成 , 他 的 孩 子 們 都 很 出 色 , 秉 承 了 他 的 智 慧 和 口 才 , 也 因 襲 了 母 親 的 執 著 和 努 力 , 分 別 當 上 了 律 師 和 教 師 。 他 從 此 就 更加 孓 然 一 身 , 完 全 視 財 富 為身 外 浮雲, 在 平 靜 無爭、富 庶 公 平 的 加 拿 大 土 壤 上 , 他 沒 有 很 多 錢 , 但 活得 灑 脫 而 自 由 。
十 幾 年 前 , 他 和 一 行 加 拿 大 畫 家 結 伴 去 中 國 訪 問 , 與 一 位 在 中 國 執 教 多 年 的 英 國 女 教 師相遇 。 芭 芭 拉 出 生 在 英 國 守 舊 沒 落 的 貴族 家 庭 , 少 年 青 年 時 代 正 值 經 濟 大 蕭 條 以 及 第 二 次 世界大 戰 , 在 希 特 勒 炮火 轟炸下 的 倫 敦 , 她 曾 身 陷 倒 塌樓 磚 中 而 九 死 一 生 。 過 早 而 無 愛 的 婚 姻 窒 息 著 她 年 輕 的 身 心 , 她 終 於 走 上 反 叛 的 道 路 , 離 婚 出 走 , 在 英 國 海 軍 中 服 役 時 和 來 自 南 亞 的 青 年相遇 而相愛 。 一 位 綺 年 玉 貌 、 英 格 魯 撒 克 遜 的 少 婦 竟 然 要 與 棕 色 皮 膚 的 斯 地 蘭 卡 留 學 生 結 婚 , 在 半 個 世紀前 的 英 國 社 會 和 等 級 森 嚴 的貴 族 家 庭 中 無 疑是 投 下 一 枚 重 型炸 彈 。 種 族 歧 視 , 社 會 偏 見 極 大 地 壓 迫 著 這 對 相 愛 的 異 國 情 侶 , 芭 芭 拉 認 識 到 英 國 社 會 的 虛 偽 , 她 毅 然 離開了 生活了二 十 多 年 的 祖 國 。 在 椰 林 蕉 雨 的 熱 帶 生 活了 多 年 之 后 , 芭 芭 拉 與 她 的 律 師 丈 夫 在 六 十 年 代 中 葉 應 邀 到 中 國 教 英 文 , 先 后 三 次 在 廣 州 西 安 北 京 各 大 學 任 教 , 還 在 電 影 中 飾 演 美國 記 者 安 娜 路 易 斯 斯 特 朗 ,在 延 安 訪 問 毛 澤 東 。 在 中 國 她 先 后 奉 獻 了 十 六 年 的 歲 月 , 結 交 了 無 數 的 朋 友 , 培 育 了 無 數 英 才 , 筆 者 有 幸 也是 她 門 下 弟 子 之 一 。
她 的 丈 夫 去 世 之 后 , 芭 芭 拉 曾 想 過 在 這 片黃土 地 上 度 過 余 年 , 她 有 很 多 好 朋 友是 著名 的 外 籍 專 家 ,為中 國 的 建 設 作 出 巨 大 的 貢 獻 ,甚至 加 入 了 中 國 藉 ,成為全國人大代表,相當於西方國家的國會議員, 贏得了中國人民極大的敬意。如 眾 所 周 知 的 美國人馬 海 德 醫 生 , 外 文 局 的 波蘭人愛 潑 斯 坦 教 授 ,紐西蘭詩人路易艾黎, 美國人夏 博 里 翻 譯家 , 北 京 外 語 學 院 的英國人克 魯 克 教 授 , 紅星人民公社的寒春和陽早美國 農 業 專 家 夫 婦 等 。 一 次 偶 然 的 機 會 , 達 爾 文 見 到 了 芭 芭 拉 , 她傳奇 的 一 生 , 她 的 智 慧 和 從 容 , 她 周 圍 彌 漫 的 中 外 師 生 摯 愛 情 誼 , 使 達 爾 文 見 到 了 一 個 新 天 地 , 他 狂 熱 地 愛 上 了 芭 芭 拉 , 雖 已 早 過 了 花 甲 之 年 , 他 卻 迸 發 出 了 小 伙 子 的 熱 情 。 一 封 封 的 信 從 加 拿 大 飛 到 中 國 , 后 來 他 也 決 定 去 中 國 執 教 , 以 期 接 近 芭 芭 拉 。 他 與 芭 芭 拉 中 西 合 壁 的 婚 禮 可 謂 隆重 而 別 致 , 西 安 外 語 學 院 的 師 生 把 這 一 對洋 人 老 夫 妻 用 花 轎 ,紅綢 蓋 頭 , 長 袍 馬 褂 包 裝 起 來 , 新 房 用 大 紅燈 籠 , 大紅禧 字 , 大紅蠟 燭 裝 飾 起 來 , 四 位 來 自 加 拿 大 , 新 西 蘭 , 澳 大 利 亞 , 法 國 的洋 小 伙 子 抬 著 花 轎 , 西 北 風 情 的 信 天 游 夾 雜 著 優 美古 典 的西洋 結 婚 進 行 曲 , 吸 引 了 幾 百 人 圍 觀 , 一 時傳為古 城 佳 話 。
如 若 不 是 坦 克 碾 碎 了 天 安 門 廣 場 上 的 學 生 帳 篷 , 長 安 街 頭 濺 灑了 無辜 市 民 的 鮮 血 , 這 一 對 老 夫 妻 可 能 仍 以 他 們 的 身 心 熱 愛 著 中 國 , 繼 續 留 在 那 兒為人 民 服 務 。 上 個 世紀八 十 年 代 末 發 生 的 悲 劇 , 對 他 們 的 心 靈 造 成 了 震 驚 , 他 們 意 識 到 自 己 老 了 而 且 累 了 , 需 要 回 到 加 拿 大 休 息 , 但 他 們 永 遠 關 心 著 芭 芭 拉 視 為第 二 故鄉的 中 國 , 一 直 保 持 著 和 中 國 朋 友 的聯繫 。
九 十 年 代 初 , 他 們 從 安 大 略 的 農 場 搬 到 溫 暖 的 溫 哥 華 退 休 養 老 。 幾 年 間, 經 濟 起 飛 , 房 價 驟 長 , 養 老 金 縮 水 , 生活變 得 拮 拘 , 他 們 過 著 清 貧 安 靜 的 日 子 。 芭 芭 拉 孜孜不 倦 地 寫 作 並 出 版 了 人 生 三 部 曲 的 第 一 部 (安 娜 在 英 國 ) 。 達 爾 文 有 時 不 免 郁 郁 寡 歡 , 一 種 珠 玉 在 旁 , 覺 我 形 穢 之 感 時 常 繚 繞心 頭 。 想 起 當 年 名 盛 一 時 , 畫 作 被 重 金 搶 購 , 報 刊 傳媒 爭相報 導 , 而 今 地 老 天 荒 , 默 默 無 聞 , 身 邊 英 國 女 作 家 閱 歷 豐 富 , 幾 十 年 歷 史 風雲在 胸 中 舒 卷 , 朋 友 遍 於 世界, 書 信 往 來 不 絕 , 深 受 朋 友 敬 重 , 而 自 己 一 生 壯 志 豪 情 , 才 藝 出 眾 , 滿懷理 想 熱 情 , 卻 影 響 不 了 社 會 , 落 得 個 到 了 老 年 窮 病 交 加 。 對 他 來 說 , 固 然 安 貧 樂 道 的 人 生 初 衷未變, 但 社 會 的 飛 速 發 展 , 通 貨 的 劇 烈 膨 脹 卻 殘 酷 地 嘲 弄 了 他 。 房 價 三 十 年間上 漲 十 倍 以 上 , 當 年 譏為蝸 牛 族 的 營 營 役 役 的 鄰 居 朋 友 們 , 現 在 誰 沒 有 自 己 的 房 產 以 及政府 鼓 勵 存 下 的 老 年 退 休 儲 蓄 , 大 多 數 人 享 有富裕和 無 憂 無 慮 的 晚 年 。 再看自 己 , 過 去 孤 身 一 人 , 四 海為家 , 風 流 倜 儻 , 如 今 有 妻 子 要 自 己 撫 養 , 夕陽無 限 好 , 畢 竟是黃昏 , 不 似 青春 歲 月 , 康 庄 大 道 , 夫 妻 倆 可 並 駕 齊 驅 , 也 可 各 顯 身 手 , 殊 途 同 歸 。 如 今 在 日 暮雲暗 的 晚秋, 當 健 康 棄 你 而 去 時 , 愛 情 只是相濡 以 沫 共 度 殘 年 的 安 慰 。 他 時 時 陷 入 回 憶 , 追 想 著 成 功 和 失 敗 的 教 訓 , 反 思自 己 的 人 生 。 這 些 天 , 電 視 廣 告 不 厭 其 煩 地 介紹 財 政 管 理 和 金 融 投 資 , 還 附 以 生 動 的 人 物 頭 像 來 淳淳告 誡 ﹕ 年 輕 時 貧 困 可 能 增 添 爛 漫 情 懷 , 年 老 時 貧 困 卻 使 你 沮 喪 悲 哀 。 鏡 頭 一 轉 , 神 采 飛 揚 的 少 年 就 變成獨 行 的 老 者 。 這 種 廣 告 使 他 心 中 更加不 快 。
一 天 , 出 於 好 奇 , 他 想 去看看當 年 的 傑 作 , 卻 不 料 物 是人 非 , 原 來 此 壁 畫 , 高 懸 某豪 華 俱 樂 部 前 廳 二 十 五 年 , 后 來 酒 店 易 主 , 新 主 人 有 不 同 藝 術 品 味 , 早 換 成 了 一 幅 巨 大 的 抽 象派油 畫 。 總 經 理 得 知 這 是當 年 才 華 橫 溢 的 壁 畫 原 作 者 , 惋 惜 之 余 突然 想 到 好 像 某位勤雜 工 知 道 壁 畫 下 落 。 此 勤雜 工 來 自 波 蘭 , 曾 從 名 師 學 畫 , 移 民 加 國 后 ,為養 家 糊 口 , 屈 居 酒 店 打 工 。 可 嘆 當 年 華 沙 某名 牌 藝 術 學 院 高 材 生 , 東 歐 國 家 的 佼 佼 精 神貴族 , 在 此 只 是 一 名 掃 地 清 潔 工 。 由 於 口 音 濃 重 不 能 在 酒 店 登 堂 入 室 招 呼 貴 賓 , 只 能 當 個 攀 高 爬 下 的 小 廝 而 已 , 英 語 名 稱「 Handyman 」 。話 說這 「 Handyman 」 當 年 被 任 命 拆 卸 壁 畫 , 憑 著 他 藝 術 家 的 直 覺 , 他 知 道 這 幅 畫 出 手 不 凡 , 氣 魄 驚 人 , 他 不 敢 懷 抱 回 家 , 侵 占 公 物 , 又 不 忍 毀 棄 , 於 是他 小 心 翼 翼 地 把 壁 畫 分 割 成 六塊, 輕 拆 慢 卸 , 然 后 整 齊 地 碼 放 在 地 下 室 某 個 隱 蔽 所 在 。 此 刻 得 見 畫 家 本 人 , 心 懷 崇 敬 之 情 , 欣 然 帶 領 達 爾 文 去 尋 寶 。
面 對 當 年 各 商 家 畫 廊 競 相哄 抬 , 價 攀 華 屋 的 藝 術 品 , 達 爾 文 在 地 下 室 微 弱 的 燈 光 下流下 了 淚 。 我 作 地 產 經紀多 年 , 深 諳 溫 哥 華 地 產狀況 。 一 九 六 八 年 , 達 爾 文 用 一 萬 加 幣 如 果 買下 任 何 一 幢 房 屋 , 九 十 年 代 , 即 使 房 屋 老 朽 , 市 內 的 任 何 一 塊地 皮 也 值 三 十 萬 加 幣 。 有 的 印 度 移 民 , 找 不 到 工 作 , 存 幾 千 塊錢 在 郊 區 買 十 幾 畝 地 種 菜 種 籃 莓 , 八 六 年 世界博 覽 會 , 九 七 年 香 港 回 歸 , 都 使 得 溫 哥 華 成為世界移 民 的 首 選 城 市 , 荒 涼 的 郊 區 幾 年 之 內 就 建 成 了 繁 華 的 衛星 城 , 這 些 農 民 在 包 頭 布都 沒 有 卸 , 旁 遮 普的 口 音 尚 未 改 的 瞬 間, 就 立 地 成 佛 地 升 格為百 萬 富 翁 了 。 而 藝 術 何 價 , 達 爾 文 的 壁 畫 靜 靜 地 躺 在 這 里 早 已 被 世 人 所 遺 忘 , 暴 發 戶 有 錢 不 見 得 識 寶 , 正 如 賈 府 的 焦 大 , 也 不 喜 歡 林 妹 妹 的 。 奢 華 的 俱 樂 部 里 , 名流雲集, 衣 香 鬢 影 , 餐 廳 里 法 國 香 檳 酒 噴 冒 著 粉 紅色 的 泡 沫 , 瑞 士 大 廚 調 配 出 的 鵝 肝 醬 發 出 誘 人 的 香 味 , 一 朵 冰 雕 的 大 玫 瑰 花 直 徑 有 一 米 , 每 一 朵 花 瓣 像 一 個 水 晶 托 盤 , 上 面 覆 蓋 著 火 腿 香 腸 凍 肉 大 蝦 奶 酪 水 果 , 奶 油 雕 花 的 三 層 大 蛋 糕 吃 不 完 就 被 丟 在 垃 圾 桶 里 。 穿著 制 服 的 侍 者 都 像 電 影 演 員 般 地 英 俊 , 筆 挺 的 身 影穿梭 在 廳 堂 之 中 , 隨 叫 隨 到 。 年 輕 的 女 孩 個 個 都 是美人 兒 , 悅 耳 的 英 語 中 夾 雜 著 嫵 媚 的 法 語 , 奔 放 的 西 班 牙 語 , 庄 重 的 德 語 , 熱 情 的 俄 語 以 及 嬌 滴 滴 的 東 方口 音 。 青春就是她 們 的 財 富 。 據 說 有 些 老 當 益 富 的 先 生 們 , 就 專 門 到 這 種 地 方 尋 覓 情 婦 。 男 有 錢 , 女 有 貌 , 一 拍 即 合 , 於是 釣 上 金 龜 婿 的 , 膘 上 糖 爸 爸 ( sugar daddy ) 的 , 跳 上 枝 頭 作 鳳 凰 的 大 有 人 在 。 當 然 也 有 明 媒 正 娶 的 , 郎 才 女 貌 的 , 情 投 意 合 的 , 有 的 美女 會 忽 然 消 失 幾 個 月 , 再 度 降 臨 時 , 已 全 然 成貴夫 人 打 扮 , 剛 從 歐 洲或 南 美或 中 東 度 假 歸 來 , 老 夫 少 妻 , 見 怪 不 怪 。 往 往 郎 才 女 貌 少 夫 少 妻 的 , 還 會 繼 續 住 在 附 近 租 來 的 公 寓 里 , 繼 續 在 衣 香 鬢 影 中 穿梭 和 應 酬 , 度 假 離 他 們 還 比 較 遙 遠 , 但 有 一 點 可 以 想象的是, 或 許 在 十 幾 二 十 年 后 , 某家 報 刊 驚 爆 新 聞 , 好 萊 鎢某位 竄紅明星原 來 不 是美國 人 , 而 是誕 生 在 山 青 水 秀 溫 哥 華 的 加 拿 大 人 。 明星 的 一 顰 一 笑 都 是 媒 體 的 追 逐 之 的 , 記 者 贊 美他 或 她 出 生 在 平 凡 清 苦 但 充 滿 愛 的 家 庭 里 , 父 母 以 子 女 為貴 , 於是老 爸 老媽的 當 年 玉 照 也 被 挖 掘 出 來 上 了 報 , 原 來 爸 爸 是 瑞 典 移 民 來 的 過 氣足球 明星 ,媽媽是前蘇聯 八 十 年 代 的 芭 蕾 舞 演 員 , 世 人 驚 嘆 , 好 一 個 明 星 世 家 , 可 惜 , 可 惜 , 這 樣 的 Camera face ( 上 鏡 頭 的 臉 ) 竟 然 白 白 浪 費 在 二 十 年 的 跑堂 生 涯 中 。
達 爾 文 的 思 路 又 回 到 地 下 室 , 出 出 入 入 的 商 賈 名 流 有 幾 個是 藝 術 家 ? 倒 是有 一 批 在 八 十 年 代 末 九 十 年 代 初 籍 地 產 而 大 發 其 財 的 建 築 商 和 股 票 投 機 家 , 難 怪 溫 市 太陽報 上 刊 登 兩 幅 諷 刺 漫 畫 。 一 位 忙 碌 疲 憊 汗流 浹 背 的 廚 師 手 持 鍋 鏟 翻 烤 漢 堡 包 , 工 資 時 薪 六 元, 只 能 望 樓 興 嘆 ; 另 一 位 投 機 家 腦 滿 腸 肥 滴 著 油 汗 在 翻 炒 地 產 , 十 萬 元剛買的 房 子 半 年 后 就 翻 炒 成 二 十 萬 。 這 世 道 太 不 公 了 , 他 激 憤 地 想 著 。
何 止 是 不 公 , 世 道 變 的 也 太 快 了 , 君 不 見 溫 市 西 區 , 許 多 老 家 庭 幾 十 年 經 營 的 花 樹繞屋 仙 境 般 的 鄉 村 小 屋 , 還 不是一 幢 幢 被 推 土 機 推 平 , 代 之 而 起 的 是四 四 方 方 毫 無 建 築 藝 術 風 格 的 龐 然 大 屋 。 有 的 新 移 民 不 願 動 手 , 鮮 花 綠 樹 草 坪 需 要 人 澆 水 照 料 , 不 如 鋪 上 水 泥 磚塊省力 氣 。 達 爾 文 的 朋 友 , 八 十 多 歲 的 桃 爾 西 老 太 太 , 后 花園有 一 棵 亭 亭 如 蓋 的 大 橡 樹 , 坐 在 樹 下 織 毛 線 聽音樂是 她 的 最 愛 , 在 這 棵 大 橡 樹 下 她 款 待 過 親 友 , 抱 大 了 兒 子 , 帶 大 了 孫 子 , 慶 祝過 她 的 金 婚 紀念 日 。老伴去世后 她 賣 了 房 子, 一 年 后 途 經故 居 , 樹 去 花 亡 , 一 幢 二 百 萬圓的 豪 宅 驕 傲地 矗 立 在 原 址 上 , 主 人 是一 對 亞 洲來 的 夫 婦 , 熱 情 地 邀 請 她進 去 喝 茶 。 牆 上紅紙 金 字 , 龍 鳳 呈 祥 , 茶 幾 上 擺 著 廉價塑 料 花 , 家 俱 倒 是價 格 不 菲 , 意 大 利 真 皮 黑沙 發 配 著 馬 來 西 亞 的紅木 八 仙 桌 椅 , 闊 綽 中 透 著 一 種 喜 氣 洋洋 , 主 人 的 好 客 也 是真 誠 的 發 自 內 心 的 , 但 卻 欠 缺 了 以 前 綠 陰 樹 下 鄰 居 隔 籬互贈 花 果 的 一 份 親 切 感 , 因 為木 制 圍 牆 有 一 人 高 , 台階直 上 直 下 也 有 十 幾 級 , 總 有 點 拒 人 千 里 的 感 覺 。
達 爾 文 感 嘆 世 道 變 得 太 快 了 , 猝 不 及 防 , 他 安 慰 自 己 不 必 過 於 感 傷, 壁 畫 仍 在 就是萬 幸 。 如 若 不 是波 蘭 畫 家 慧 眼 識 寶 得 以 保 存 , 恐 怕 早 已 被 重 錘 擊 成 碎 片 , 埋 到 市 郊 的 垃 圾 場 去 了 。 達 爾 文 請 求 總 經 理 把 壁 畫 賣 還 給他 , 其 實 他 心 中 是在 哀 求 , 他 知 道 如 果 經 理 索 要 高 價 , 他 將 無 力 贖 回 , 那 么 他 的 心 就 要泣血 。 就象 見 到 失 散 二 十 五 年 的 親 生 兒 子 , 他 在 心 中 哀 告 , 回 來 吧 , 我 的 孩 子 , 你 會 把 我 捧 著 你 感 受 到 的 歡 樂 重 新 帶 回 給 我 , 你是 我 生 命 的 重 要 一 章 , 回 來 吧 , 別 人 不珍惜 你 , 可 我 需 要 你 ,他們怎知我化的心血和我一生的追求。正 在 恍 惚 之 際 , 總 經 理 大 手 一 揮 , 既然 是你 的 作 品 , 我 們 早 已 不 用 了 , 就 完 壁 歸 趙 吧 。 作個順水人情,他 何 樂 不 為, 達 爾 文 喜 出 望 外 , 立 刻 掏 出 二 百 元 錢 千 恩 萬 謝 給 了 波蘭 勤雜 工 , 立 刻開 著 破 舊 的 汽 車 把 壁 畫 運 回 家 。
「壁 畫 現 在 在 哪 里 ?」 我 對 這 三 十 年 前 價 攀 華 屋 的 藝 術 品 產 生 了 很 大 的 好 奇 。 「現 在 存 放 在 老 年 公 寓 的 儲 藏 室 里 , 我 病 得 這 么 重 , 也 顧 不 得 了 , 不 知 何 年 何 月 才 能 重 現 它 的 生 命 。 」 老 人 感傷之 極 , 他 的 時 代 , 他 的 作 品 , 他 的 遺 憾 和 憤 慲 , 將 同 他 的 生 命 一 同 埋 葬 。 據 說 那 位 波 蘭 勤雜 工 也 漸 感 藝 術 無 門 , 移 民 艱 辛 , 后 來 咬 咬 牙 , 加 入 中 國 新 移 民 大 軍 , 改 行 學 電 腦 去 了 , 畢 業 之 后 , 任 職 省水 電 局 , 腰 圍 倍 增 , 年 薪 幾 萬 雲 雲 。
一段時間以 來 , 我 已 感 到 老 人 的 憤 世 激俗 , 我 曾 心 中 暗 怪 他不 適應 時 代 潮流 , 孤 芳 自 賞 , 不 問 人 間煙 火 , 才 落 得 窮 愁 潦 倒 , 現 在 我 心 中 充 滿 歉 意 , 我 在 加 拿 大 生活還 不 到 二 十 年 , 又 適 逢 卑 詩省經 濟 上 升 期 , 沒 有 遭 到 人 生 挫 折 和 苦 難 , 倒 幸 逢 多 元 文 化 和 開 放 政 策 而 蒙 福 受 益 , 我 有 何 權 利 去 評 判 別 人 的 得 失 呢 , 人 各 有 志 , 一 個 公 正 理 想 的 社 會 不 應 該是 競 爭 強 烈 弱 肉 強 食 追 名 逐 利 以 金 錢 衡 量 成 功 的 社 會 。 我 想 起 當 年 舒 伯 特 在 餐 館 里 吃 飯, 囊 中 無 錢 , 只 好 把 寫 下 的 一 首 樂 曲 留 下 權 充 飯費 , 這 就是后 人 傳誦 百 年 的 小 夜 曲 搖 籃 曲 。 音 樂 家 藝 術 家 文 學 家 詩 人 純 精 神 的 創 作 價 值 , 不 是世 俗 物 質 金 錢 所 能 衡量 的 , 理 應 得 到 國 家 的 獎 勵 和 人 民 的 尊 重 。 物 質 上 的 成 功 , 事 業 上 的 成 名 , 不 過 是瞬間的 光 彩 , 真 正 的 藝 術 才 是永 恆 的 。 一首 樂 曲 , 可 震 撼 世 界, 一 幅 畫 作 , 可 征 服 人 心 , 一 首 詩 歌 , 可 世 代 詠 誦 , 一 部 小 說 , 可 歷 久 彌 新 , 絕 世 珍寶 永 存 人間勝 過 無 數 虛 幻 的 功 名 。 人 不 可 被 世 俗 金 錢 所 網 , 失 去 精 神 的 自 由 , 但 在 這 巨 變 的 時 代 , 十 幾 年 ,甚而 幾 年 中 商 品 社 會 的 沖 擊 , 通 貨 膨 脹 的 泛 濫 , 就 會 把 許 多 人 不 太 堅 固 的 經 濟 根 基 摧 毀 , 加 上 難 測 的 戰 爭 天 災 人 禍 , 令 人 生 充 滿 變 數 , 平 安 健 康 幸 福 要 建 立 在 堅 實 的 土 壤 上 , 人 怎 樣 才 能 在 精 神 物 質 之間找 到 平 衡 的 支 點 呢 。
我 在 枕 上 輾 轉 反 側 , 昏 昏 欲 睡 之 際 , 電 話 鈴 聲 響 起 , 原 來是 達 爾 文 妻 子 打 來 的 , 她 說 有 一 位 富 有 的收藏 家 要 出 錢 買下 達 爾 文 的 壁 畫 , 她 不 願 出 賣 , 但 達 爾 文 卻 一 反 常 態 , 同 意 出 手 , 原因是 他 自 感 自 己 將 不 久 於 人 世 , 而 芭 芭 拉 的 三 部 曲 需 要 盡 早 出 版 , 他 要 用 這 筆 錢 使 妻 子 的 作 品 問 世 , 我 一 時 語塞, 不 知 說 什 么 才 好 , 醒 來 才 知道 是一 場 夢 。
不 知為何 , 我 真 希 望 這 個 夢 是真 的 , 有 了 錢 , 芭 芭 拉 的 書 才 可 以順利 出 版 並 將 受 到 英 國 中 國 南 亞 北美讀 者 的 歡 迎 而 成為暢 銷 書 , 達 爾 文 也 可 帶 著 些 許 安 慰 含 笑 而 眠 , 我 並 且相信 那 位 富 有 的收藏 家 也 將 因 達 爾 文 的 壁 畫 而 蒙 利 , 二 十 年 后 會 更 富 有 和 快 樂 。 夢 醒 之 后 , 再 難 入 睡 , 我 披 衣 起 床 , 思 潮 像 泉 水 一 樣 噴 涌 而 出 , 日 近 中 午 , 我 這 篇 文 章 已 一 揮 而 作 , 我 撥 電 話 給 達 爾 文 , 把 寫 在 紙 上 的 內 容 口譯給 他 聽 , 半 餉 無 語 ,突然 電 話 的 那 一 端傳來 激 動 而 哽 咽 的 聲 音 ,
「 小 莉 , 謝 謝 你 , 這 就 是我 近 日 來 一 直 思 索 的 問 題 , 謝 謝 你 用 准 確 的 語 言 表 白 了 我 的 心 聲 , 從 你 的 描 繪 中 我 重 新 認 識 了 自 己 , 真 奇 怪 , 你 怎 么 知 道 我 心 里 想說又 說 不 出 來 的 話 呢 ? 」
「我 也 不 知 道 , 可 能是 腦 電 波 的 緣故 吧 。 我 想 有 一 天 把 這 篇 文 章 寫 出 來 發 表 , 您會介意嗎 ? 」
「不 會 , 我真希 望 你 能 寫 出 來 , 一 定 要 寫 出 來 , 但 不 要 用 我 的 真 名 , 就 用 達 爾 文 吧 。 」
老 人 那 天 異 常 興 奮 , 和 我 聊 了 很 久 很 久 。 他 對 生 充 滿 了 渴 望 , 但 對 死 也 視 之 坦 然 。 一 個 月 后 , 他 終 於 敵 不 過 癌 症 這 個 惡 魔 , 在 醫 院 里 去 世 。 兩 年 過 去 了 , 芭 芭 拉 的 第 二 本 小 說( 安 娜 在 錫 蘭 )也 出 版 了 , 第 三 部 ( 安 娜 在 中 國) 也 在 蘊 釀 之 中 , 我 終 於 克 服 了 自 己 的 疏 懶 , 把 這 篇 文 章 整 理 出 來 , 以 告 慰 我 的 朋 友 , 老 藝 術 家 的 在 天 之 靈 。
曹 小 莉 於 溫 哥 華
二零零二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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