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午餐

         歲 末 年 初 的 溫 哥 華 ， 鵝 毛 大 雪 覆 蓋 了 天 地 萬 物 ， 據 報 紙 稱 道， 這 次 積 雪 創 下 了 六 十 年 最 高 記 錄 。 大 雪 封 門 ， 街 道 上 一 片 空 曠 ， 只 有 掃 雪 機 車 和 寥 寥 無 幾 的 汽 車 像 蝸 牛 一 樣 地 緩 緩 爬 行 。 聖 誕 節 剛 過 ， 烤 肉 和 火 雞 還 剩 下 不 少 ， 分 別 是 婆 婆 訂 制 帶 來 和 丈 夫 精 心 烘 烤 的 ，我 作 的 幾 樣 拿 手 好 菜 全 部 吃 光 。 這 幾 天 根 本 無 法 出 門 購 物 ， 就 天 天 靠 剩火雞度 日 。丈 夫 阿 冠 和 兒 子 樂 樂 吃 得津津 有 味 ， 我 卻 怎 么 也進 不 了 此 種 境界。 上 好 的 烤小 牛 肉 價 格 昂 貴 ，飯館 訂 作 的 ， 連 皮 帶 骨 一 大塊，包 裝 精 致 ，香 氣 撲 鼻 帶 著 鮮 血 就 敲 走 了 五 十 加 幣 ， 烤 火 雞 橙黃油 亮 ， 一 肚 子 上 乘 西洋 香 料 ， 餐 桌 上 一 放氣勢非凡 ， 可 惜 對 我 來 說 是 中看不 中 吃 ， 味 同 嚼 臘 。望著 門 外 大 雪 沒 膝 ， 真 沒 勇 氣 徒 步 購 物 ， 索 性 幾 天 就 在 家 聽 音 樂 ，看電 視 ， 讀 報 紙 ， 享 受 一 下 別 有 風 味 溫 馨 清 靜 的 節 日 ， 我 想 穆 斯 林 把 齋 也 不 過 如 此 了 。 冰 凍 食 品 加 罐 頭 ， 又 有 現 代 化 的 微 波 爐 之 助 ， 真是 當 代 婦 女 福 音 。 牛 肉 馬 鈴 薯 湯 罐 頭 ， 薄 面 包 片 加 酸 奶 酪 、杏 子 果 醬 ， 手 持 一 杯 濃 郁 香 醇 的 奧肯 那 根 加 拿 大 土 產 葡 萄 酒 ，看幾 部 舊 好 萊塢羅 曼 蒂 克故 事 片 ， 音 樂 裊 裊 ， 盪 氣 回 腸 ；中 文 電 視 台 正 在 播 放 瓊 瑤 的 「 煙 鎖 重 樓 」， 明 知 是 騙 人 熱 淚 ， 可 也 情 不 自 禁 地 苦 苦 追看下 去 ，阿 冠看足球 賽 ， 社 會 新 聞 ， 六 十 分 鍾 ， 兒 子 玩 電 腦 ， 和 小 朋 友 到 女皇公園滑 雪 ，一 家 三 口 人 各 吃 各 的 ， 各看各 的 ， 各 玩 各 的 ， 也 算 各 得 其 所 ，互不相擾 。

          今 天 早 上 起 床 ， 心 中 有 些 內 疚 ， 這 個 家 庭 煮 婦 怎 么 當 的 ？ 總不 能 老 靠 罐 頭 充 飢 ，面 包 奶 酪 蛋糕餅 乾果 醬 蘋 果 桔 子 這 怎 么 算 飯？ 忽 然 心 血 來 潮 ， 想 起某 台 灣 小 吃 店 的 蔥 花 餅 ， 香 氣 誘 人 ， 家 中 也 不 致 彈 盡 糧 絕 ， 起 碼 面 粉 油 鹽 蔥 姜 還 是 有 的 ， 於是 就 地 取 材 ， 揉 面 切 蔥 ，施 展 我 烹 調 全 部 身 手 ， 還 拿 出 鱸 魚 解 凍 ， 倒 出 一 罐 番 茄 汁 作 湯 。 誰 不 知 我 向 來 動 作 熟練，手腳麻利 ， 遠 近 馳 名 。（有事實為證，不是吹的。某年我父母一朋友被打成反革命關起來了，他妻子作月子，父母不便出面,由我代表他們拎一隻雞一籃菜去探望，我才十六七歲不怕受牽連。大冬天的在院子里燙雞拔毛，開膛破肚，洗菜作飯，鄰居農村大嫂看上我了，要把她弟弟撮合給我，她弟弟是解放軍現役軍人排長，當姐姐的可得意了，看上咱的原因是「這姑娘真麻利」）

        大 張 旗 鼓 ， 風 風 火 火 忙 了 一 個 多 小 時 ， 香 噴 噴 的 幾 張 蔥 花 油 餅 就 端 上 了 桌 子 。 細 軟 綿 香 ， 用手 一 揭 好 幾 層 。（多年前住在蒙特利爾，吃中餐不易，在家中用烙餅宴請過幾個訪問學者，得到胡醫生和周教授的高度評價，他們是南方人，不太喜歡吃麵食，但特別喜歡我做的餅，據他們說一生中只有兩次嘗過這麼好吃的烙餅，第一次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這一次是兩年遠離家鄉，我挺感動，所以現在手藝越發精益求精。）對 此 業 績 左 顧 右盼， 興 高 采 烈 招 呼 他 們 來 用 餐 。 接 著 又 用 日本醬 油 加拿大蘋 果 醋 法國葡 萄 酒 中國味精青 蔥 生 姜 大 蒜 紅糖 來 烹 剛 煎 好 的 魚 。系 著 圍 裙 的 我 忙 得 不 亦 樂 乎 ， 臉 上 喜洋洋 ， 心 中 樂 滋 滋 的 ， 一 面 想 象 著 自 己 身 系 一 家 的 快 樂 和 健 康 ， 等 雪 停 了 一 定 去 唐 人 街 好 好 采 購 ， 以 后 要 常 榨 新 鮮 果 菜 汁 ， 常 作 清 淡 宜 口 的 中 國 風 味 飯菜 ， 以 抵 消 西 式快餐 對 這 父 子 爺 倆 的 不 良 影 響 。

          我 在 暗 自 盤 算 ， 要 學 廣 東 人 煲 海 鮮 湯 ， 放進 人 參、 枸 杞 、冬 蟲 、夏 草 、蛇 膽、 斑 蟊、黃花、黑棗、紅中、白 皮 … ，（看官要問，這湯能喝嗎，別少見多怪，我從一破舊手抄食譜里抄下來的，人家 爺爺活到一百零二歲呢。）家 中 常 備 湯 湯 水 水 ， 補 中 宜 氣 ，開 胃 健 脾 。 要 學 江 浙 人 烹 魚 烹 蝦 ， 加 上 紹 興 酒 、鎮 江 醋、紅糖、白糖、 花 椒 、大 料 、茴 香、 八 角、研碎 、芥 末 ，開 鍋 時 撒 一 把 青紅藍 綠 絲 … ，保管錦 上 添 花 ， 色 香 味 俱 全 。 時不時來點上 海 生 煎 包 ， 南 京 鹽水 鴨 ，四川水煮魚，花紅柳綠，穿插 其 中 ， 花樣翻新 ,營養均衡。 要 學 北 京 人 煮 餃 子、 蒸 包 子、 烙 餡 餅、煎 年 糕、 烤 白 薯 、炒 疙 瘩 、撥 魚 兒 ，掛 羊 頭 ， 賣 狗 肉 ，牛 雜 碎 ， 豬 下 水 ，什麼 魚 頭 蝦 尾 ，狼心狗肺， 小 肚 雞 腸 ，全可入菜，這叫 粗 糧 細 作 ，雅俗 共 賞 。饅 頭 蘸 醬 油 ， 花 卷 夾 蜂 蜜，西紅柿拌大蔥臭豆腐 … ，別問我這是哪家吃法，吃東西要大膽闖新，不拘一格，外來中用，古為今用。民間偏 方 ， 家傳秘 訣 ， 吃 形 補 形 ， 吃 腦 補 腦 。 要 學 山 東 人 吃 生薑、生 蔥 、生 蒜 、 生 韭 菜 、生 蘿 卜、 生 白 菜 、生 蘋 果 、生 西 瓜、 生 葡 萄 、生 鴨 梨 … ，大 碗 吃 肉 ， 大 瓶 喝 酒 ，喝得 生 猛 鮮活， 生 龍活虎 。 要 學 四 川 人 天 天 吃 青 椒、辣椒 、香 蕉、 芭 蕉、美人 蕉 、尖 椒、圓椒、 朝 天 椒 … ，辣得 涕 淚 交流 ，活血 通 氣 ， 明 目 生津 。 要 學 山 西 人 喝 汾醋、米 醋 、果 醋、紅醋、黑醋、醺 醋、 糟 醋、 臘 八 醋 、頓 頓皆醋， 無 醋 不 歡，不僅老婆大人，而且老公丈夫，人人喝得醋興大發 ，出口成章… 。

          集天 下 養 生 之 正 道 ， 烹 調 之 大 全 ，我 一 家 老 小 焉 有 不 長 命 百 歲 之 理 ？ 只 要 我 多 忙 些 ， 就 能 讓 全家人 吃 得 高 興 ， 吃 得 健 康 ， 吃 得 豐 富 ， 吃 得 得 宜 ， 於是 身 上 該 長 肌 肉 的 地 方 長 肌 肉 ， 該 長 骨 胳 的 地 方 長 骨 胳 ， 添 一 分 則 太 多 ， 減 一 分 則 太 少 ， 長 短 適 中 ， 肥 瘦 均 勻 ，大 人 延 年 益 壽 ， 卻 病 延 齡 ， 容 光 煥 發 ， 年 輕 十 幾 二 十 歲 ； 小 兒 營 養 充足， 體 質 強 健 ， 長 到 一 米 八 零 ， 人 見 人 贊 ， 中 外 咸 宜 。 我 就 是再 辛 苦 點 ， 再 費事 些 ， 再 少 吃 些 罐 頭 ， 再 少 去 幾 次飯館 ， 再 多 圍 著 電爐、煤氣爐、微波爐 轉 一 些 也是 值 得 的 。 功 夫 下 到 ， 聲 名 自 來 ， 接 著 到 中 華 文 化 中 心 辦 講 座 ，開 班 授 徒 ， 著 書 立 說 ， 自 立 體 系 ， 盛開 海 外 中 華 烹飪一 大 奇 皅 ， 電 視 上 也 爭 取 頻 頻 亮相， 招 攬 中外食 客 觀 眾 捧 場 。仗 著 英 語科班 出 身 ， 不 日 打 入 主流 社 會 ， B C省報上撰寫 專 欄 ， 配 以 實 物 彩 圖 ，活色 生 香 ， 與 法 國 廚 藝 ， 日 本 料 理 一 道 ， 被 溫 哥 華 美食界交 口 稱 贊 ， 譽 為本地 三 大 著名 菜 系 之 一 。別 忘 了 專 欄 右 上角 放 一 張 年 輕美貌 二 十 年 前 大 頭 照 … 。

          下一步似乎要開幾家連鎖東方大飯店才過癮，把那些 Richmond 、 Burnaby 、 Vancouver 的中餐店擠垮擠塌，一掃而光，於是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加幣，最好是美金就源源不斷流進我口袋……正 在 自 想 自 樂 ， 渾 然 忘 我 之 際 ，忽 聽 耳 邊 有 了 對 話 ﹕ 「 You know, many people have to eat this every day 」 （ 你 知 道 嗎？ 好 多 人 一 年 到 頭 就 吃 這 東 西 。） 父 親 不 知 是鼓 勵 兒 子 努 力 加 餐 呢 ， 還是 表 示 歉 意沒 好 東 西 過 新 年 。 「 Um , um … 」 兒 子 邊看卡 通 畫 邊 漫 不 經 心 地 支 吾 著 。 真乃 說 者 無 心 ， 聽 者 有 意 ， 我 調 侃 地 講 ， 「 但是 你 們 很幸運 ，很少 吃 一 次 這 東 西 ，對 不對 ？ 」 ， 聰 明 的 爸 爸 ， 機 智 的 兒 子 馬 上 爭 先 恐 后 地 表 態 ﹕ 「 不是這 意 思 ， 這 個 這 個 蔥 油 老 餅 很 好 吃 ， 我 加 了 Catch-up （番 茄 醬 ，甜 不 拉 幾 兒 的 ， 麥 當 勞 頭 等 調 味 品 ） 就 更 好 吃 了 ， 不 過 不 能 天 天 吃 這 種 東 西 ， 你 懂 我 的 意 思 吧 。 」 天 啦 ， 上 次 我 作 蔥 油 餅 可 是 公 元 一 九 九 四 年 間的 事 了 ， 可是 他 們 天 天 啃 面 包 ， 也 從 未 聽 他 們 埋 怨 半 句 ， 就 象我 注 定 終 身 要 吃米飯一 樣 ， 無悔無 怨 。 再 說 不 管 吃 多 少 意 大 利 面 條 餃 子 Spaghetti-死 吧 蓋 蹄 ，Ravioli - 阿 味 嘔 你 ， Lasagna-拉 撒 娘 ， 北美快 餐 Cheeseburger-奶 酪 氣 死 棒 哥 ， Subway-地 鐵 撒 不畏， Hot dog-熱 狗 耗 得 倒 哥 ， 也 沒 聽 他 們 講 「 不 能 天 天 吃 這 種 東 西 。 」

          「 樂 樂 ， 我 剛 作 的 糖 醋 煎 魚 很 好 吃 ， 快 來 嘗 一 嘗。」 挺 漂 亮 的 藍 地 白 花 磁 盤裡 躺 著 骨架 全 散 的 鱸 魚 中段 ，如我開飯館的話，看相有 待 改進 ，要不弄不準是魚類還是肉類，但 味 道 奇 佳 ， 空 氣 中 彌 漫 著 「 吉 慶 人 家 ， 年 年 有 余 （ 魚 ） 」 的 味道 。 「 謝 謝 ，媽媽， 我 現 在 不 餓 了 。 」兒子看了一眼禮貌地通知我。 過 了 半 個 鍾 頭 ， 我 正 津津 有 味 地看著 電 視 ， 兒 子 輕 輕 地 走 過 來 ，「媽媽，能 不 能 訂 pizza？ 我 來 打 電 話 ， 222-2222 ，買 一 送 一 ， 一 個 夏 威 夷 式 的 ， 一 個 意 大 利 式 的 ， 你 就 不 要 辛 辛 苦 苦 地 再 作 老 餅 了 。」 說 著 還 親 熱 地 摟 了 一 下 我 的 脖 子 ，明 明是 烙 餅 怎 么 成 了 老 餅 。 我 一看牆 上掛 鍾 ， 三 點 四 十 五 分 ， 剛 吃 完飯不 久 ， 這 小 子 又 餓 了 。 回 到 廚 房 ， 餐 桌 上 整 整 齊 齊 ， 盤 碗 有 條 不 紊 ，刀 叉 齊 備 ， 我 的 蔥 油餅 們 每 張被 切 成 六 等 份 ， 爸 爸 吃 了 兩 片 ， 兒 子 吃 了 一 片 ， 那 盤 雖 不 成 形 但 味 道 奇 佳 的 糖 醋 魚 還 剩 一 大 半 。 我 拿 出相機 ， 拍 此 存 照 ，以 留 下 口 碑 ，以待宣傳。 坐 下來 細 細 觀 賞 我 的 傑 作 ， 禁 不 住 中 華美食 誘 惑 ， 風 卷 殘 雲又大 吃 一 頓 。某位 文 學 大 師 在 某 篇 文 章 里 的某 一 個 句 子 ，突然 不 倫 不 類 地 冒 了 出 來 —多收了 三 五 斗 ， 說 不 定 今 天 晚 上 一 稱 體 重 ， 又 多 重 了 三 五 磅，趕快去照鏡子 … ， 正 在 此 刻 ， 敲 門 聲 大 作 ， 一 七 尺 大 漢 手 托 Pizza 站 在 門 口 ，背 后是 一 片 銀 白 世 界， 兒 子 歡 天 喜 地 迎 上 前 去 ，全 然 不 顧 這還不太老的老媽的感 受 。 堂 堂 大 蔥花 油 餅 竟 然 敵 不 過 一 介Pizza， 想 當 年 意 大 利 的 馬 可 波 羅 去 中 國 朝 聖 ，取 回 不 少 真 經 ， 蔥 油 餅 可 能 還是 Pizza 的 始 祖 呢 ， 我 心 中 不 禁 忿 忿 然 起 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