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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禁片 《夾邊溝》 中共暴行錄

作者:何岸泉  於 2014-6-10 05:5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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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禁片 《夾邊溝》 中共暴行錄
內容簡介  · · · · · · 作者簡介  · · · · · ·

楊顯惠,1946年出生於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天津。

1965年由蘭州二中上山下鄉赴甘肅省生產建設兵團安西縣小宛農場。1971年入甘肅師範大學數學系讀書。1975年在甘肅省家墾局酒泉農墾中學做教師。1981年入天津作家協會專職寫作至今。

主要作品收入《這一片大海灘》、《定西孤兒院紀事》等書。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小說學會獎、《上海文學》獎。


《夾邊溝記事》試讀:《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
   后 來有一段時間,我沒再看見他,便以為他死掉了。誰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現了,並和我住在同一個窯洞里。見面時我還問了一句,老董,你沒死掉呀?他笑了一下 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呀?我說你不是吃東西很講究嗎,好長時間不見,我以為你死掉了。他告訴我,因為肝硬化,他到場部醫務所住院三個月。    到 了明水,董建義還是不吃髒東西。在夾邊溝的時候,因為勞動太過沉重,又吃不飽——人們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糧——就有少數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糧食定量進一步 降為每天七兩,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頓菜團和一頓菜糊糊,營養極度短缺,大批死亡就開始了。為了減輕死亡,農場領導採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們的勞 動,准許在上班時間去草灘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饑,或者在窯洞里睡覺。那一段時間我們把山水溝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絕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樹和榆樹 上的樹葉都吃光了。可是董建義不吃那些東西,每天吃過了食堂配給的菜糰子和菜糊糊以後,就在鋪上躺著挨日子。我曾經勸過他,別那麼斯文啦,能弄到什麼就吃 什麼吧,活命要緊。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實際上,他之所以沒有餓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勞。自從他定為右派到了夾邊溝,他女人三兩個月就來一次,看望他,並且捎來許多餅乾、奶粉、葡萄糖粉之類的食品和營養品。    但 是,到了明水才一個多月,他的身體就不可逆轉地衰弱了,身上幹得一點兒肉都沒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兩個黑洞,怪嚇人的。他的腿軟得走不動路了,每天兩次去 食堂打飯的路上,他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陣風就能颳倒的樣子。在窯洞里要想喝點水,就跪著挪過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窩裡默默無語,眼睛好久都不睜開。    那 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窯洞門口的地方煮從田野上挖來的辣辣根——這是一種多年生根類植物。最粗的能長到筷子粗細,生吃是辣的,煮熟後有一點 甜味——董建義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為他想要吃點辣辣根,便用筷子搛了幾根給他。他卻推開了,說,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問什麼事,他說,我認為你 是能活著回到蘭州去,這是沒問題的。我說你怎麼認定我能活著回去?你沒看見嗎,我的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腿也腫得穿不上鞋了。說真的,到了11月,幾乎 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給你講過的魏長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時候,誰都不知道轉天早晨還能不能醒來,因為每過三兩天就有一個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 中死去的,沒有呻吟,沒有呼喚,一點痛苦的掙扎都沒有,就靜靜死去了。    什 么,你說人們為什麼不逃跑嗎?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嗎,後來鍾毓良和魏長海也跑了。民勤縣供銷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來了,也跑了。但是逃跑 的人總歸是個別的,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主要是對上級抱有幻想,認為自己當右派是整錯了,組織會很快給自己糾正, 平反。再說,總覺得勞教是組織在考驗我們,看我們對黨忠誠不忠誠,如果逃跑不就對黨不忠了嗎?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嗎?就怕一失足鑄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 了。    我說我的身體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建義說,老李,你肯定能活著出去,你是個有辦法的人。我驚了一下說,我有什麼辦法?他說,有人給你送吃的,我知道。有過兩次了,孔隊長夜裡叫你出去,你回來后就在被窩裡吃東西。我夜裡睡不著覺,都聽見了。    我 不好再說什麼了,他的話說得對,他窺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極端秘密的事情。還在1959年的時候,夾邊溝和新添屯就開始死人了,人們都寫信叫家人寄餅乾寄炒 面,而我也開始考慮如何不被餓死的問題了。考慮來考慮去,我決定討好孔隊長。孔隊長是從甘谷磚瓦廠調來的幹部,官不大,是夾邊溝基建隊的副隊長,可是他經 常跟著馬車去酒泉,給農場拉生產資料和生活用品,還從酒泉郵局取回右派們的郵包。我當時想,這個人對我有用,一定要搞好關係,所以有一天我從他那裡取省公 安廳一位朋友給我寄來的包裹,看包裹里沒有吃的,只有一團棉線和一塊藍條絨,我就全都給他了。我對他說,孔隊長,這些東西我拿著沒用,你拿去給你愛人做件 衣裳吧。孔隊長是甘谷縣人,甘谷縣新生磚瓦場撤銷后,他調到夾邊溝來了,但他女人沒調過來,他女人比他小几歲,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女人是農村婦女,從甘谷 縣來夾邊溝看過他,我看見過。他接下了我的東西,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跟我說了幾句同情的話:這是你家裡人寄來的包裹嗎?你家裡人怎麼不給你寄些吃的來,你 現在最缺的是吃的東西。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孔隊長,你說得太對了,你真能體諒人。我現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個單身漢,沒有對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不 願叫他們知道我犯了錯誤在這裡勞動改造,這樣一來就沒有人給我寄吃的了。看起來我的話起了作用,他說,沒人寄吃的可是個問題,你的日子不好過呀,可你要是 有錢也行呀。我聽出來一點門道了,又說,有錢能有什麼用處,咱們農場里什麼也買不上,拿錢拿糧票也不賣饅頭,還得餓肚子。他說,噯噯,哪能一棵樹上弔死, 場里不賣,不會到酒泉去買嗎?酒泉的黑市上什麼都有。我說,黑市上有也沒用呀,我們這種人出不去……說到這裡我就停住了,想看看他的態度再往下說,結果他 卻直截了當地說,咳,那有啥難嘛,我三天兩頭去酒泉,你要是買啥東西就說一聲,我給你捎回來不就中了嗎!他的話正中下懷,我立即就對他說,要是這樣,就太 感謝你了。只是我還有個困難,你要是能幫助我解決就更好了。他說,你說你說,你有啥難事就說。於是我告訴他,我來夾邊溝農場第一天,報到登記的時候,身上 帶著的一千元錢和三百元公債券都交給財務科的人保管了,現在取不出來。你能不能想辦法替我取出來。他回答,這有啥難,明天我去就給你取出來。他說話算話, 第二天傍晚就把我叫到副業隊的辦公室,說錢取出來了。問他怎麼取的,他說他告訴財務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給老人寄錢治病,財務科叫他代我簽了個 字,就把錢和公債券都給他了。我接過錢和公債之後,立即把三百元公債券給了他,我說,我要的是現金,公債券給你吧,到期后你取出來補貼家用吧。他很高興。 他一個月的工資四五十元,三百元對他可是個大數。趁著他高興,我又抽出二十元錢給他,請他去酒泉時替我捎點吃的回來。兩天後的一個夜晚,我已經睡覺了,聽 見孔隊長的聲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山牆那邊,他交給我一個紙包。他說是兩塊燒餅,並囑咐我不要叫人知道。此後,每過一個星期,我叫孔 隊長帶一次燒餅,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當然,有這兩塊燒餅和沒這兩塊燒餅是大不一樣的。雖然燒餅都不大,每塊只有半斤重,但是對於我極端虛弱的身體,是 不可缺少的補充,使我苟延殘喘至今。只是近來我手頭的這筆錢已經所剩無幾了,而身體健康狀況更加糟糕,我內心裡極為恐慌。    見我無語,董建義又說,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應不答應?    我說,你說吧。      他說,我愛人要來看我了,但是,我的情況可能是等不到她來……    我很是驚駭,說他,你怎麼這樣想?不是好好的嗎!    他搖著頭說,你聽我說,我把話說完。近來幾天,我坐著坐著,大腦就突然變成空白,意識消失了,眼前的東西都沒有了。    這 不是好現象。    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搖頭:老李,你不要說了,瞌睡和暈眩我還是分得開的。我沒有瞌睡,一天到晚睡 覺,我都睡不著,坐一會兒就瞌睡到那個樣子?暈眩,那是暈眩,已經出現好幾次了。這是預兆……    我說,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說,老李,我 是認真和你談這件事的,你聽我說。我前幾天就接到我愛人的信了,她說最近要來看我,我也給她寫了回信,說近日農場要調一部分人到別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 能來就快來吧。我還告訴她,如果她來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詢問我的情況……    我驚叫起來,老董,你怎麼這樣?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 著急。我原想不告訴你的,想再等幾天,可能還能見著她。今天早晨起床,暈眩又出現了,不能等了,我把這事告訴你。    我說,胡思亂想,你這是胡思亂 想,你想老婆想瘋了,神經錯亂。    他仍然苦笑,然後說,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簡單,其實很簡單,但你一定要辦。當然羅,如果她來了,我還活著, 就不麻煩你了。如果我這兩天就死了,我愛人還沒來,求你把我捲起來,就用我的被子捲起來,把我放在裡邊一點的地方,就是那兒。    我們的窯洞本來就挖 得很大,近來又抬出去了幾個人,所以靠著最裡邊的黑暗處已經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當。他指了指那片空當又說,你們把我放幾天,等我愛人來了,把我的情況告訴 她,叫她把我的屍體運回上海去。    他說了求我的事,然後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問我答應不答應。我沒吭聲,我的心當時抽緊了,不知說什麼好。 靜了一下,他又說,求求你,求你幫我這次忙。我不願意把自己埋在這裡。老李,當初呀,我愛人,我的父母,還有岳父岳母,都勸我不要來大西北,我沒聽他們的 話,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設,來了大西北。我真後悔,後悔沒聽他們的話。那天董建義說了很多話,並且最後還說,在窯洞里放上三幾天,如果他愛人還沒有來,就 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則會發臭的,太臟。    三天後董建義死去。我們窯洞死去的幾個人都是在睡夢中死去的,睡著后再也沒醒過來。董建義不是,他死於白 天。那是他委託後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圍著被子坐在地鋪上和我說話,說他女人快到了,看來用不著我為他料理後事了。他正說著話,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這樣 的死亡方式我在電影里看到過,我總認為那是藝術的誇張,但自從董建義死後,我相信了,藝術是真實的。遵照死者的囑託,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鴨絨被和一條毯 子裹起來,塞到窯洞的角落裡,等他女人來收屍。    誰知事情就那麼怪。往常,各個窯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門口,由農場組織的掩埋小組拉走埋掉,但董建義 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卻遇上農場劉場長親自帶著人清理死屍。他大聲吆喝著叫人走進窯洞檢查,結果把董建義搜出來拖出去,拉到山水溝口的崖根處埋掉了。為了對 董建義的女人有個交待,我跟著掩埋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過了一天,我們就明白劉場長親自帶人清理屍體的原因了。這天中午,山水溝里突然來了幾位不 速之客,他們大都穿著軍大衣,但又不是軍人,其中還有兩位女同志。他們一間挨一間進了幾間窯洞和地窩子,和右派們說話,問他們從哪個單位來的,多長時間 了,犯的什麼錯誤,每天吃多少糧食。他們走後不久,就有消息傳開來:中央的一個工作組來過了,是由中央監察部的一位副部長掛帥的,調查夾邊溝的情況。傳聞 還說某某右派認識那位副部長,兩個人還說了話。副部長是位女同志。    這個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們都以為中央來解決夾邊溝的問題了,右派們要離開明水 要回家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還是在夾邊溝的時候——就有消息說,夾邊溝餓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決夾邊溝的問題。過了幾天,看不見什麼動 靜,人們的心又涼了下來。    夾邊溝的右派們回家,是1961年1月份的事情,還真與那位副部長的到來有關,但是我們還是回到董建義的故事上來吧。大 約是董建義死後五六天的一個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他是從高台火車站下火車,東打聽西打聽來到明水鄉的山水溝的。她問董建義住在哪兒,有人把她支到了我 們的窯洞。    我的鋪靠近門口,我首先聽見有人喊董建義。這聲音是陌生的,似乎是個女人。我就問了一聲誰找董建義。    我,是我找董建 義。    驀地一驚,我明白她是誰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時間竟然忘了窯洞的高度,頭撞在洞頂的硬土上。但我顧不得疼痛,低聲對窯洞里的右派們喊了一聲老 董的愛人來了,然後才對洞口說,哦,哦,你是……進來吧。    窯洞里像是颳起一陣旋風,躺著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片亂紛紛的窸窣 聲中,洞口的草帘子被人掀開了,一個女人從台階上爬上來,進了窯洞。她的頭也在頂壁上碰了一下,她扭著臉看我,躬著腰說,我是從上海來的,叫顧曉雲。我是 來看董建義的,他是住這兒嗎?    是,是,住這兒,住這兒,可這陣……    說實在話,這些天我就沒想過她來了怎麼和她說話。我原本以為董建義死去 六七天了,她一定是接到農場發出的死亡通知單了,可能不來了。現在她突然闖了來,搞得我一陣慌亂。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張來了,臉上顯出詫異的神情說,怎麼, 他不在呀?    我沒回答,只是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便扭臉看了看我的夥伴們,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一點靈感。可他們靜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著我不說話。 我更慌張了,對她說,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說。你是董建義的愛人嗎?    她說是是,我是董建義的愛人,但她沒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覺到了 氣氛的異常,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在我的臉上,說,你是叫李文漢嗎?我說對對,我叫李文漢。她又說,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說了,他要是不在 明水農場的話,叫我找李文漢——就是你呀?我哦哦地應著,她繼續說,我接老董的信,說他可能要調個地方,叫我能來就來一趟。我想,前幾次來看他都是去夾邊 溝,明水這邊還沒來過,我就來一趟吧。要是調到一個新地方,安定下來,我再來,時間就太長了。李大哥,老董是調走了嗎?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 糊里八塗地應著,躲開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拍打我的鋪腳,說,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鋪很臟,但我拍打和收拾鋪蓋不是為了乾淨,而是想利用這個時間來思考 怎麼告訴她關於董建義的事。    10月20日(星期 五)13:30    昨天晚上九點多,丈夫去參加醫生們的聚會,他突然打來電話說:    「現在我們去喝酒,回來會很晚。」    他從來都不跟家裡 說,這次突然打電話來說理由,有點奇怪。    我相信我的直覺,對孩子說:「我有點事……」就出門了。    只在襯衣上披了件外套,就直接去了代代木 的公寓。    按照上次調查的路線,我把汽車停到了橫著的小路口,在公寓對面的路上等著丈夫。    因為離車站很近,儘管是晚上,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 很多,從公寓那邊應該看不見站在馬路對面的我的身影。    我站在那兒,用眼睛一個一個地尋找著六樓點著燈的窗戶。    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著燈的窗 戶只有三個,其中的一個就是那個女人等著丈夫的燈。    時間快到十點了,涼涼的晚風吹過面頰。因為有外套,並不感到冷,但三十多分鐘一直獃獃地站著, 總有點凄涼的感覺。    或許,他打電話來,真的是為了去喝酒?但是,那種小心翼翼、急匆匆的說話方式,一定是為了掩蓋去詩織那裡。    再等一會 兒,丈夫肯定會出現的。    「今天一定要抓到證據。」我下定了決心,但如果確實看到丈夫進了這個公寓時,自己該怎麼辦呢?我穿過眼前的人行橫道,追上 丈夫,抓住他的胳膊,又哭又叫地說:「回家吧,求求你了!」我會這樣做嗎?    這樣的愛情,已經不存在了,那為什麼還要追到這裡來呢?……    確 實,那天醫生們聚會後,我去了詩織的房間,妻子真的看到這個情景了嗎?省吾一邊覺著不可思議,一邊又瀏覽著日記。    如果在這兒見到了丈夫,現場抓住 他,讓他賠禮道歉的話,這件事能解決得了嗎?相反,如果他將錯就錯的話,我們的婚姻就破裂了。    鬧到這種地步是不是有點過分?不管怎麼說,首先要親 眼確認丈夫進那個女人房間的事實。    丈夫越軌的事實,一定要全部記下來。    快過了一個小時了,丈夫怎麼還不出現呢?難道是我想錯了? 一邊看著表,一邊覺得心裡沒底,同時想到孩子們是不是已經都睡了呢?有些擔心家裡的情況了。    或許,丈夫改變了主意,直接回家了?如果是這樣,他會 給我的手機聯繫,沒有電話,就說明還沒有回到家。    「怎麼辦呀……」    我剛開始來回跺腳時,突然發現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朝對面的公寓走 去。    胳膊下夾著小皮包,輕快地邁著大步的樣子,毫無疑問,肯定是我的丈夫。    丈夫雖然在馬路對面,但也有可能會突然往我這邊看,發現我。想 到這兒,我突然有點害怕,但我還是直了直腰,盯著丈夫。    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沒有做什麼虧心事。做了虧心事的是丈夫,感到可怕的應該是 他。    比估計的時間晚了很多,但他確實在這裡出現了。而且手裡還提著從附近便利店買的東西。    我現在就這樣衝出去,站在丈夫面前,他見到我, 會說什麼呢?    然而,丈夫什麼也沒有注意到,在防盜門前停了下來。幸好燈光很亮,丈夫的動作看得很清楚。    我想他可能要按門鈴吧,誰知他竟從 口袋裡掏出了鑰匙。很習慣地把鑰匙插進孔里,一溜煙地進去了。    那天晚上,詩織讓我在附近便利店買點兒東西,之後我進了公寓。這些都讓等在公寓外面 的妻子看到了。    連這些都知道了,搪塞不過去了。省吾為了使自己安靜下來,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接著看日記。    不可思議的是,親眼看著自己的丈 夫進到他情人的公寓時,我竟然格外地冷靜。    丈夫那時的情形,就我對他的了解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是性格所致嗎,嘴角流露出不檢點的樣子,領帶松 弛地吊著,好像有一種終於到了情人家的放心感。    然而,他不是專門去便利店買東西的那種男人。是那個女人讓他去買的嗎,還是他主動去買的?袋子里裝 的是他喜歡的香腸或啤酒,是為了兩個人在房間里痛飲嗎?    想著丈夫靠在家裡的沙發上蹺著二郎腿,不停地對我發號施令的樣子,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他白天 的形象。    丈夫那個樣子,是那個女人所喜歡的嗎?或者說,她有著巧妙的操縱手段?不管怎麼說,我的陌生的丈夫在這個公寓里。    風任意吹著,還 夾雜著小雨,可我並不在意,還是獃獃地站在那兒,望著六樓的燈光。    在那裡,我丈夫脫掉西裝,換上情人為她準備的睡衣,自己打開了啤酒罐。甚至還跟 那個女人親吻。    不管怎麼說,今晚沒有白來。自己親眼目睹了這些,在我心中僅存的一絲對丈夫的信任一下子也蕩然無存了。    像被夜晚的雨追趕著 似的,我跑進停放在公寓旁邊黑暗處的汽車裡。    我坐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已不再回頭看了。直接回到家后,稍微收拾了一下,洗了個澡。    回 到無人的客廳里,又被懊悔和凄慘所籠罩,一口氣喝了一杯白蘭地后,躺到床上睡覺去了。    丈夫回到家中的時間是凌晨三點五十七分。    省吾偷看妻 子的日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現在看著二十日的日記,對他的打擊很大。    首先,最大的震驚是妻子已經去了詩織的公寓,而且還目擊了自己進公寓時的 情景。    連這些都看見了,他已沒有狡辯的餘地了。為此,不管妻子說什麼,他也只有低頭了。無謂地頑強抵抗,只能使傷口更深。他雖然意識到了這些,但 他對同一天日記中一些語言格外在意。    「丈夫越軌的事實,一定要全部記下來。」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越軌的事實,一定要全部記下來,難道是要 用到什麼地方嗎?    如果,僅僅是想把每天的想法記下來的話,不需要想得那麼多。    然而,「一定要全部記下來」怎麼解釋呢?    也許,妻子 的日記是為了某天給某人看,所以才這麼一絲不苟,認真詳細地寫著每個字。    「難道……」    如果今後夫妻之間鬧矛盾,妻子可以把日記拿出來讓別 人看,那就會追究自己的不檢點行為。    但是,省吾不認為妻子是個心術不正、會算計的人。    這樣做,單純是為了吵架時痛斥我「你看你都做了些什 么」,不就是為了這個手段嗎?為了給報復提供證據而要記下來的。    「是啊。」省吾說給自己聽著,心裡平靜不下來。    「結果僅僅是這個嗎?如 果……」    省吾感覺到,有人給妻子建議,告訴她只要有問題的地方就都記下來。    省吾有不祥的預感,但現在不願想得太多。    不管怎麼說, 至少自己與妻子的關係正處在一個重大的轉折點上,這是事實。    她 不說話了,在思考,良久才說,沒辦法嗎,真沒別的辦法嗎?那就只能按你說的辦了,我就過兩年再來,趕在三周年之際遷墳。    我說三周年也不行,肉體在 地下腐敗的過程很慢,三周年時間恐怕太短。接著我又以隨便但卻認真的口氣說她:你著什麼急呀,反正這一次帶不走,你就多過幾年再來唄。人都說入土為安,他 已經入土了,很安穩了,你就不要急著遷墳了。    她說,好的,好的,我聽你的話,過上幾年再來。今天就請你帶我去他的墳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後我就回 去。    我的心裡格噔響了一下。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邊思索一邊說,顧大姐,老董的墳……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時顯出驚訝的神情, 說,為什麼?    我躲開她的眼睛支吾著說,不為什麼,就是……一個土堆,有什麼看的?    她的臉色有點變,說話的口氣也有點變:小李大哥,我跑幾 千里路來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點狼狽了,說,是呀,你是來看他的,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墳掃墓是應該 的。    是應該,是應該,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他的墳……可能找……不到了……    怎麼會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 回答她了,因為她的臉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支支吾吾了:    荒灘上到處都是墳堆,亂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說,小李 大哥,你剛才還說過,是你們親自把他拉到墳地埋葬的。這才幾天時間,你就認不出地方了嗎?    我心裡真是後悔,後悔先前說話欠思考,現在竟然陷於狼 狽。為了改變狼狽境地,我厚著臉皮改口說,顧大姐,剛才我說的我們,是指掩埋組的人,而不是我和我們窯洞的人。    她不說話了,眼睛直愣愣看我,顯出 不信任的眼神。我接著又說,你要是不信就問問他們:他們誰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聲,於是她又對我說,小李大哥,我不知 道你是不是真的沒去墳地,但我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我一定要認下老董的墳。我不認下他的墳,以後來遷墳,我到哪兒去找他的骨頭?    糟了,她誤會 了,以為我不願帶她去墳地,這樣一點舉手之勞的事都不願意辦。這使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又說,顧大姐,你聽我說,我們這裡,人死了,都是抬到門外放著, 專門有掩埋組的人趕著馬車來,把屍體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去。你想呀,人們都餓得站不起來,走不動路了,哪還有力量抬死人哪。除了掩埋組的人,其他人都不 去墳地,這是真的。    聽了我解釋,她靜了片刻,又說:小李大哥,那就這麼辦吧,你領我到墳地去一趟,我挨個墳堆去找。    我說,到了墳地你也找 不到的。墳堆都是一樣的,你能認出哪個是老董?    她驚訝地說,沒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為是烈士陵園啦?    連墓碑都沒 有,哪能這樣做事呀,這不是傷天害理嗎。死者的親屬來上墳,給誰燒紙呀?    我攤開雙手:那不是我考慮的事。對啦,我說的也不全對——幸虧你提醒我 ——死者的身上還真是拴了個紙片片的,寫上名字,編上號碼,是毛筆寫的。    她說,身上掛個紙牌牌有用嗎?埋在地下的人,家屬來了也不能哪個墳都挖開 看看呀。    我說,人家可不那樣想呀!人家編號是為了統計數字,好造冊,向上級交待,哪管以後家屬來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來,哼哼……這 樣說來,我是見不著老董了?    我沒說話,覺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來:怎麼找不到?你到場部去,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們管。他們登記造冊, 他們就該知道埋在哪裡。    其他人也說,老晁說得對,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著眼淚看我。我說,那你就到場部問問去吧。    我們的住處在山 水溝中端。我領著那個女人順著彎彎曲曲的山水溝走了十幾分鐘,從南邊爬出山水溝,指著東邊二三里處的一道山水溝告訴她,場部就在那裡。看著她走近那道溝 了,我才回到窯洞去。    老李,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我剛剛爬進窯洞,就聽見晁崇文的吼罵聲。晁崇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參加了地下黨,那時他才 17歲,正在上中學。解放后他在甘肅省運輸公司當政工科長。這個人脾氣很是暴躁,看見不順眼的事就要說就要罵。據他自己說,他是在當政工科長時因為給書記 提意見,被定為右派的。我驚訝地問,老晁,你罵我幹什麼,我惹著你啦?    罵你,罵你還輕咧!你他媽的不是個好熊,我聽著就有氣。人家老董的媳婦哭哭 啼啼地求你,叫你領到墳上去看一看,這也是人之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婦上個墳,記下男人的墳在哪達哩,以後來上墳哩遷墳哩也方便嘛,你他媽的就幾步路的 事,你不願去!你說你找不著!你咋個找不著?那天埋葬董建義,不是你跟著去的嗎?你說你要看一下埋在什麼地方了,他媳婦來了也好有個交待。人家媳婦來了, 你又說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麼心?你才是這麼個熊人!    我耐著性子等晁崇文罵完,然後回罵他:閉上你的臭嘴吧,你他媽的那個嘴怎麼那麼臟!我不領她 去看墳自然有不領的原因,用著你管嗎?說實在的,那女人在這兒的時候,我就怕你多嘴惹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我揭露 你還想要那件毛衣嗎?那媳婦把那件毛衣給你,你就領著去了。    你胡說!我真生氣了,罵他。你知道個屁!前兩天,我往溝口那邊去挖辣辣根,看見老董被 人拋屍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灘上。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見了。    有這回事?晁崇文說,睜大了驚愕的眼睛。    師院歷史系的章教授 說,肯定是叫人拿去換吃的了!那天我就反對過——我當時說了沒有?——不要給他穿呢子衣裳,不要裹鴨絨被,你們不聽!    我說,我告訴你們吧,還有更 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們去看呀,我騙你們幹什麼?小腿肚子那兒還叫人颳了兩刀。    誰幹的,誰 他媽的干這種缺德事情?晁崇文大聲吼叫說。魏長海,是不是你乾的?    魏長海前幾天因為刮死屍被隊長捆了一繩子還關了禁閉,這兩天正在恢復被繩子勒得 近乎壞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驚慌地說,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 崇文說,冤枉你?你媽個屁,我看就是你乾的!王院長是不是你動的?    魏長海叫起來: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長的事我承認做錯了,可我再也沒幹過那 種事。這幾天我的胳膊腫得連門都出不去,還能幹那事嗎?    晁崇文問,你敢說沒出過門?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這事我作證,他是沒出去過, 飯都是我給他打的。    晁崇文說,那是誰幹的?啊呀,這人都他媽的變成畜生了!虎毒還不食子哩,人吃開人了,這人還叫人嗎!    大家都不出聲,我 又說,你不是問我安的什麼心嗎?我告訴你吧,就為了這事。你去看看吧,屍體凍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幾,光溜溜的那樣子,我怕那女人見了受不了呀!    晁 崇文啞口無言,過一會兒才說,那就不該叫她去場部打聽。    我恨恨地說,不是你叫去的嗎,你還說我?    晁崇文不言聲了,但恨恨地唉了一 聲。    已經是黃昏了,從我們窯洞看出去,對面的懸崖邊上僅剩下一條窄窄的夕照,山水溝里已是陰影朣朦。我們去食堂打了菜糊糊,吃完就躺下 了。    吃了就睡,減少無謂的活動,把熱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家的共識。但是,我還沒有睡著,就聽見草帘子的響聲。我問了一 聲:    誰?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來了。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我坐起來穿衣裳,同時輕輕地喊了一聲喂,老董的愛人又來了,怎麼辦?聽 見了晁崇文的聲音說,那就叫進來唄。我便朝窯洞口說,進來,你進來吧。    天還沒黑盡,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窯洞里透進一片朦朧的亮光,一個人影爬 上台階來,站住。我明白,這是因為窯洞里太黑,她怕碰著什麼。我叫她等等,點上了煤油燈,然後問她,找到人了嗎?    如豆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 色蒼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說,李大哥,我還得找你,求你幫助我……    她說不下去了,要哭,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勸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 下,坐下說,出什麼事了,沒找到人嗎?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還坐在我的鋪角上。我蹲在她的對面。在我們窯洞里站著是很累的,因為窯洞很矮,總要彎 著腰。    然後她告訴我,在場部的一間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幹部翻開死亡人員登記冊查了查,說董建義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麼 地方。她要那位幹部去問問掩埋組的人,幹部叫來了一個叫段雲瑞的人。但段雲瑞說他只是負責登記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墳地。叫他去找那幾個人,他說一個吃臟 東西死了,另一個病重住進醫務室了,剩下的三個人走不動路了,在窯洞躺著。    新組建的掩埋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況。她在辦公室哭泣很久,說找不到董建 義的屍體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幹部竟然發火了,說,咦,你不回去呀,那好辦,我叫人給你找個窯洞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說話了,還是哭。那人就 又說,真不想回去嗎,那你告訴我,你是上海哪個單位的?她說你問我的單位幹什麼?那人說,給你們單位寫信呀,叫保衛科來領你回去。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 太,男人思想反動,勞動教養,你不跟他劃清界限,還跑到這裡來胡鬧。你這是立場問題,是向政府示威,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我們要通知你的工作單位,要好好 教育你。聽那人這樣說,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說什麼,就又來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幫幫我吧。她哀求我。    聽她敘說,我的心放下了。我說,你叫我怎麼 幫你?她說,明天你就領我到墳地去找找老董的墳。我說怎麼找呀,幾百座墳,上千座墳,到處亂埋,有些墳還叫風刮平了,連墳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兒去找?她說 就是一個墳一個墳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墳。我說你那樣做行嗎?不要說你沒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為了找一個人,把全部墳都挖開,那樣做妥當 嗎?    她嗚嗚地哭了,哭著說,小李大哥,那你說還有什麼好辦法呀?    我說有什麼好辦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來看望過了,知道他的情況了,也 就盡到親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為安放心地走了。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親人墳墓的不是你一個呀。你今晚上就在這兒湊合著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車站 去趕火車吧,回上海去。    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沒理會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好以後對她說,你就在我的鋪上睡吧,我找個地方睡去。然後我就拿件 大衣,和另一個右派擠在一起睡覺了。在夾邊溝農場還有幾間用來接待探視者的客房,明水可沒有那條件了,除去場部用芨芨草席搭了幾間房當辦公室,所有的勞教 犯和幹部都住地窩子和窯洞。親屬來探親只能擠在勞教犯中間睡覺,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為老董的朋友,我應該把自己的鋪讓給她妻子去 睡。    許久之後抬頭看看,她還坐在地鋪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被褥臟。已經整整三年了,我沒拆洗過被子。被子髒得沒法看,還長滿了虱子。我還聽見 她輕輕的啜泣聲。    不知道夜裡她睡覺沒有,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她還是那樣坐著,只是把一條被子披在她的列寧式呢子短大衣外邊。冷啊,雖然還沒到隆冬 季節,但高台的夜間溫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窯洞里又沒有爐子取暖,洞口只有一個草帘子擋擋風。唉呀,溫暖的火爐呀,我們已經三年沒見過它了。    我 起床后沒有洗臉,——我已經記不清幾個月沒洗臉了。洗臉水要去東溝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們沒有打水抬水的力氣了——就去找隊長開了個條子,給她買了一份客 飯——兩個菜糰子——端回來叫她吃。我說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趕火車。    她接過了菜糰子,但沒吃,放在皮箱上。    我說,昨天餓了一天,今天還 不吃,你是嫌飯難吃吧?    不想吃,我一點兒也不餓。她一說話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帶我去找老董的墳吧。找不到墳,我一口飯也吃不下 去。    我說她:唉,你怎麼這樣不聽話,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知道墳在哪個地方。你快吃了飯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 說,叫我到了農場有什麼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麼地方。    我說,他是講過這話,他如果等不著你,沒了,就叫我給你說說他的情況,可是我真沒去 埋葬他。    她驀地大哭起來:嗚嗚嗚!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說過,你去埋的他,後來你又否認。你為什麼不帶我去看他呀……    我無言以對 了。我的心裡也很難過,也很矛盾。不告訴吧,她嗚嗚的哭聲悲痛欲絕,肝腸寸斷,令人心碎,但是告訴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勸她不要哭了,她 愈是大放悲聲。真叫人受不了,我扭頭走出窯洞,心想,不理會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窯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陽西下時分我回 到自己的窩,她卻仍然在鋪角坐著,嚶嚶地哭泣。有人小聲對我說,她整整哭了一天,一會兒放聲痛哭,過一會兒又輕輕啜泣。    菜糰子還放在皮箱上,已經 乾巴和萎縮了。不知是誰在她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滿著。    我趕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飯——半盆菜糊糊——給她。我勸她:你還是要吃點飯呀,儘管飯不 好吃,但不吃飯不行呀,會餓垮的。餓垮了你怎麼回上海呀?她沒有吃,默默地流淚。    和頭天夜晚一樣,她又坐了一夜。這天夜裡我遲遲才睡,離她遠遠的 在被窩裡坐著,看著她。我沒想到她是這麼固執的人,真怕她想不開出什麼事。我想,她對董建義如此痴情,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半夜裡油燈滅了,我看不見她 了,但是黑暗中時不時傳來她低沉的哭泣聲。    這是她來到明水鄉山水溝的第三天的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早晨的太陽已經升起,陽光還沒有直射進我們的 窯洞,但是從草帘子旁邊的縫隙處透進來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臉上掛著淚水,眼睛腫得桃子一樣 大。    我的神經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窯洞:老晁,你看怎麼辦呀?她已經整整兩天沒吃沒喝了,可別餓死了。晁崇文說,你說的,咱們餓了兩年多 還沒死掉,兩天就能把她餓死?我說,可是光哭也不行呀,萬一有個好歹……後邊的話我沒說下去,晁崇文說,那你說怎麼辦?我說我問你呢,你倒反問我。他不言 語了,抬頭看天片刻,然後說,有啥好辦法?要不你就領她去墳地看看,叫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說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沒答應,今天領去算什麼事?再說,見了老董 那個樣子,真要哭死了怎麼辦?他說,這樣也不行,那樣有危險,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著急了,便說,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勸勸她,叫她快點回上海去。她已經懷 疑我了,認為我騙她了,我的話她聽不進去了;你勸勸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說,好,我勸就我勸。吃過了早飯,我好好勸勸她。就是這能行不能行,我也 沒有把握。這媳婦夠固執的。    晁崇文說吃過早飯勸那女人,可是我和他從食堂端著飯回到窯洞,出了件事:有個人死了。死者是省商業廳的一位會計。他的 身體已經徹底垮了,幾天前在廁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沒有力氣站起來,是我把他拉起來的;站起之後,他又系不上褲帶——身體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 厚,毛褲外邊套著棉褲,棉褲再套上單褲——他的手已經沒有力量把皮帶勒緊了。還是我幫著他拉緊了皮帶。這天早晨的事情是這樣的:起床時他就躺著沒動,旁邊 睡的人還問了他一聲:我給你帶飯嗎?見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飯了。打了飯回來,那人見他睡覺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便覺得情況不妙。拉開蒙著頭的被子一 看,人已經僵硬了。想必是夜裡就斷了氣。    死就死了罷,這種事大家已經習慣了,所以有人還喊了一聲:不要動,吃完飯再說。大家靜靜地吃飯,然後才有 幾個身體強健一些的人來處理他。我和晁崇文屬於「強健者」之列,我們打開他的箱子,找兩件乾淨的衣裳給他穿上,然後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來。我們還把一根繩 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系在腰部,還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緊。然後我們幾個人連抬帶拉把他拖出窯洞,放在洞外的空地 上。    幹完這些事,我們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坐在窯洞外的太陽地里喘息。這時我看見了那個女人,她站在窯洞里,掀著草帘子從上往下看著我們。她可能是 被死人嚇壞了,臉色慘白,一臉的恐懼。她已經不哭了。於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並說,去,跟她說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進窯洞之 后,我在外邊坐著,等他勸說的結果。我認為,勸說過程將是很艱難的,晁崇文一勸,她肯定要哭起來,我可不願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樣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 鍾時間,沒聽見一聲哭泣聲,晁崇文就走出窯洞來了,對我說,老李,不行呀,我的話她根本就不聽,說咱們是合起來騙她,不叫她見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 去。    我吃了一驚:什麼?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領她,要自己到墳地去。她說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墳。啊呀,這個媳婦犟得很……你說怎 么辦?    我和晁崇文說話,那女人已經走出來了,下了台階。她的眼睛已經不適應太陽的光線了,儘管冬季早晨的陽光並不強烈,太陽像是黃疸病人的臉一樣 黃慘慘的,她舉起一隻手遮擋著光線朝我們看了看,轉身往北邊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聲:哎,你幹什麼去?    她沒搭理我,往前走。    看 來她真是生我的氣了。我急忙追上去攔住她說,顧大姐,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這裡埋了幾百個人,到處都是墳堆,連個記號都沒有,你到哪裡找老董 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那神情似乎是在責備我:你不要騙我了!然後繞開我又往前走。我有點急了,說她:你這個人怎麼不 聽勸呢……    這時候晁崇文說話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聽話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躊躇說,你不聽勸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 那邊去。農場的墳地大部分在這邊的沙灘上,就是你前天去場部的那個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調轉身向著山水溝南邊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 崇文小聲問我:老董的墳在這邊嗎?    我說不,在那邊。    晁 崇文:那你把她支到這邊去,你不是害她嗎?    我:那你說怎麼辦?老董就在北邊不遠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麼辦?哭死怎麼辦?    晁崇文不說了。我 又說,找去吧,不到黃河不死心,叫她白跑一趟她就死心了。    我和晁崇文認為,她到了墳地,很快就會回來的,那兒除了墳堆什麼標誌都沒有。不料到了中 午她也沒回來,夕陽西下也還沒回來。後來吃過了晚飯,暮色已經像潮水一樣注滿了山水溝,還是不見她的蹤影。我有點沉不住氣了:莫非她在墳地出了什麼事?我 走到晁崇文旁邊說,咱們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們剛遷到明水的時候沒見過狼,但是時間不久,就有狼了,並且很快地這兒就野狼成群了。有 時候,天還沒黑透,狼就順著山水溝跑來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們吃死亡右派的屍體,長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發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窯洞往南走, 剛走到伙房跟前,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過來。我喊了聲顧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過去說她:都啥時間了,還不回來!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們害怕呀。你叫 狼吃掉了,我們要擔負責任的呀!    她不說話。    回到窯洞我們問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墳了嗎?    她還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處亂埋 的,又沒有墓碑,你怎麼找?給,把這兩個菜糰子吃了快睡覺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騰我們了。    我把兩個菜糰子放在皮箱上。這是吃晚飯時我專門給 她要來的兩個菜糰子,出去找她的時候怕別人偷吃掉,我裝在自己的口袋裡的。    她沒有吃菜糰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涼水就躺下了。看起來她累了,疲憊不 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來了,我一如往日給她打來了客飯,勸她:吃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騰了,但她卻說:    小李大哥,你借給我一把鐵杴 吧。    我驚訝極了:你要鐵杴幹什麼?    她軟軟的嘶啞的聲音說,我昨天都看過了,墳地里只有不多幾個墳頭上放著些磚頭,磚頭上寫著死難者的名 字。其他的墳上連磚頭都沒有。我試著用手挖開了兩個墳堆,埋得很淺,也就半尺深,有的還露出被褥來。今天我要拿把杴去,我要一個一個地挖。你放心,我挖過 的墳我再埋好。    我驚呆了:這個女人,她到底要幹什麼!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眼睛一熱,淚水差點兒流出來。我擦了一把眼睛,說,大姐,吃吧,你吃 點飯吧,吃完了我領你找老董去。一定領你去找……真的,不騙你。    眼淚簌簌地流過她的臉頰。    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從窯洞出去,走下台階的 時候,她的腿一軟就栽倒了。站起來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體搖搖晃晃的。    這天我們是往北走的。我們還沒走到溝口,就看見死屍了。正式的 墳地在溝外的沙窩子里,但是,掩埋組的人偷懶,有時拉到這裡就掩埋了。這地方的地勢寬闊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屍體。因為埋得草率,有些屍體已經暴露 了出來。藍色、黃色、黑色和各種衣裳的破布條以及土蒼蒼的頭髮在早晨的寒風掠過的地面上索索抖動著。    我向晁崇文使了個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開去假 裝辨認那些屍體。我徑直找到董建義的屍體並趕緊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緊時間覆蓋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見了難以承受。我蓋住了他的兩條腿,就停下來喘氣。我的身 體太虛弱了,已經挖不動沙土了。這時候那女人朝我走過來,問,你找到了嗎?我馬上裝出挖土的樣子說,你來看看這個是不是,我看著像是老董。    說真心 話,我還真怕她認不出來。從前的董建義多麼英俊呀,三十多歲,白凈的麵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灑脫極了。而現在的董建義,赤條條躺在地上,整個身體 像是剝去了樹皮的樹榦,乾乾巴巴的。身上瘦得一點肉都沒有了,皮膚黑乎乎的,如同被煙火熏過的牛皮紙貼在骨頭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從古墓里挖出 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兒上少了兩塊肉,露出帶著血絲的骨頭。我們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著他從一個健壯的人變成這樣一個木乃伊的,否則我也不會認定 他就是董建義。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聲跪倒,短促地呀了一聲,撲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撲在「木乃伊」上之 后,就一動不動了,沒了聲息。這種情景持續了足有一分鐘。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氣上不來憋死過去了?晁崇文反應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說,哎,這是怎麼 啦,別是沒氣了。快,快拉起來。我們同時跨前兩步要拉她,她的身體卻又劇烈地抖動一下,同時她的嗓子里發出一種奇怪的咯吱吱的響聲。咯吱吱的聲音很費力地 轉化為一聲凄厲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聲剛結束,她就使勁兒搖晃起那個「木乃伊」來,並且抬起臉看著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義的名字 來:    董——建——義——    她連著喊了幾聲董建義,山水溝里便連續不斷地回蕩起一個聲音:義義義……義義義……    然後她就伏在屍體上大 哭起來。    她嗚嗚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邊站著,耐心地等著她的哭聲結束。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還哭個沒完沒了。我們等得不耐煩了,不得不拉她回 去。我對她說,顧大姐,不要哭了,咱們該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來了,但她卻抱著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來,哇哇地哭,就像他 們是一對連體嬰兒無法扯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硬是把她的手從「木乃伊」上掰開,分開他們。我很粗魯地推開她說,行啦行啦,多臟呀,你抱著他!走開,走開 點,我來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聲:不准你埋!    不埋怎麼辦?就這樣擺著?    我要運走,運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說,你怎 么運走,背著她上火車嗎?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帶回家去。    我一驚,這可是個好主意,但又覺得這主意不可行,沒有柴。明水附近的荒灘上只有 乾枯的駱駝草和芨芨草,用它們是難以把屍體燒成灰的。    她問我,這附近有沒有農民?    我 說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個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領她去明水公社,找農民家買柴禾。她說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執,我只好拖著浮腫的雙腿帶她 去。    我們整整走了兩個小時,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戶農民,買了幾捆木柴。同時她對那農民說,願意多出點錢,請他去火化一個人。那農民不幹,說他不幹 那種晦氣的事。但他給我們叫來了兩個老頭,說他們願意去干,叫我們和他們講價錢。講好了價錢,兩個老頭替我們雇了一輛牛車,拉著木柴往回走。經過供銷社老 頭叫我們又買了一桶煤油。老頭說,屍體很難燒透,所以要準備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溝,那兩個老頭把木柴堆好,再把屍體碼在上邊,澆上煤油點著了。 火勢很大,很快就燒塌了木柴,屍體掉下去了。在火焰中,屍體突然坐了起來,嚇了我們一跳。後來木柴燒光了,就往火里潑煤油。終於煤油也燒光了,灰燼中剩下 了一堆骨頭。腿骨很長,像燒黑了的木頭棍子。我對她說,再也沒辦法了,你就撿點碎骨頭帶回去吧。但她說,不,我要全帶回去。    她抹下綠色的緞子頭 巾,想把骨頭全包起來,但是頭巾太薄,透亮,一眼就能看見裡邊的骨頭。我說她:你就撿點小骨頭拿回去吧,大骨頭不好拿,也的確沒那個必要。就是在火化場, 也只是給你一部分骨灰裝骨灰盒,你何必大老遠全都背回去?再說你這樣上火車,列車員會看出來的。她不聽,說,我用那件毛衣裹起來。    於是,她提了一 大包骸骨回到窯洞,拿出花格子書包里的毛衣來包裹它。但是那僅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無論如何調度,骨頭還是露在外邊。後來我從皮箱里拿出一條軍毯給她。 我告訴她,這是我入朝作戰帶回來的戰利品,美國士兵的軍毯。我抖開毯子叫她看,商標上還有USA字樣。我說,這條毛毯我已經保存八九年了,捨不得用它。來 農場勞教,許多衣物都拿去換了糧食,軍毯卻保留至今,捨不得換吃的,因為它是我的一段光榮歷史的標誌。    她接過毯子去了,她說,毯子用過之後,她要 洗乾淨寄還給我的,因為它對我很重要。我說你不要寄了吧,你寄來的時候,我可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麼久嗎?我笑著說,你就放在你家裡吧,如果我能活著 離開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說,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訴你。在大家苦澀的笑聲中,她拿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冊筆記本寫下了她家的地 址。    因為時間已是黃昏,這天夜裡她又在我們組的窯洞過夜。翌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溝,指著南戈壁上的一個叫明水河的小火車站說,你到那裡去乘火 車吧,比去高台火車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灘站了許久,看著她背著背包往前走去。那個背包是我幫她打的,因為骨頭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軍人的背 包形狀,好背。她的身體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擋住了。那塊綠色的頭巾,她又裹在頭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戈壁灘上刮著凜冽的寒風。頭 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個小尾巴一樣突突地跳著。    那個女人說要把軍毯寄回給我的時候,我不是跟她說了嗎,不要寄,如果我能活著離開明水鄉,有機會 去上海的話,就去她家取毛毯。她當時還真寫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機會呀!你看我現在的樣子:羊倌。再說,如果有一天老天睜眼,可憐我,把我頭 頂的山揭掉,我也變成像你們一樣的自由人,如果真去了上海,——我不是說要去拿那塊毛毯,那才值幾個錢?主要是那個女人在我的心裡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見 到她——我也是沒法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夾邊溝的右派們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為了取暖,都把書和筆記本當柴燒,我的那冊筆記本也被人扔進 火堆轉化為卡路里了。    和李文漢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後來我就作為工農兵學員去西北師院讀書,畢業后留在蘭州的一所中學教書,就再也沒見過他。再后 來,聽回城的知青們講,他已經平反了,回了省勞改局,具體在哪個部門哪個單位工作,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1996年的一天, 我去看望我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剛剛走到蘭州二中門口,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臉一看就驚呆了:這不是那個腦門有點禿頂的李文漢嗎!和從前不一樣的是 他的頭頂全禿了,後腦上的頭髮全白了。其他都沒變,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熱烈地握手,問他怎麼在這裡站著?他說,我就在這裡住呀。他指了一下 二中旁邊省勞教局的家屬院。他立即就拉著我進了家。在他家裡我們整整聊了一天,還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訴我,平反以後,他在五大坪農場當了十多年生產科 長,然後離休,全家就搬到蘭州來了。談話中他突然說起一件事來:喂,你還記得我給說過的那個上海女人嗎?我說記得。他說,我還真有機會去了一次上海,找過 她。我說是嗎?他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1957年,我就是因為寫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後的幾年裡,我的手痒痒,又寫了幾片論述勞改工作 的文章發表。這一次沒被打成右派,有一篇竟然被司法部評為優秀論文,頒獎會在上海舉行。    那 是在上海的最後一天,大家自由活動,我去淮海路購物。淮海路的繁華,在我的眼裡是可以和南京路相媲美的:商店鱗次櫛比,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我是想給老伴 兒買幾件衣裳的,——我的老伴兒也是個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幾十年,把兩個孩子帶大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連一件時髦點的衣裳都沒穿過——可是跑了幾家服 裝店,也沒買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時髦的太時髦,不時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繼續逛商店,看見一家商店門口的牌匾上鎦金大字寫著:老字號伊麗莎白西裝 店。店鋪的門面不是很輝煌,但卻莊重大方。我的心突然動了一下,伊麗莎白這幾個字我好像很熟悉。我站住想了想,還真想起來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溝 里,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視丈夫時對我講過,她家公私合營前有一家西裝店,店名叫伊麗莎白。她還說她家就住在店后的一幢小樓房裡。那女人拿過我的一條毛毯,用 於包裹丈夫的遺骨。    心頭突發的一陣興奮,我走進了西裝店。我並沒有要回毛毯的念頭,我是想,既然走到門口了,進去問問,如果能見到那位女人,喝杯 水,敘敘舊,不是很好嗎?    店鋪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顧客擁擠。我思考了一下,走近一位年紀大一點的營業員——實際他也就三十幾歲不到四十的樣子 ——耐心地等他應付完幾個顧客,才說,請問師傅,你們這個服裝店最早的老闆是不是姓顧?營業員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說,什麼老闆?我們店是國營企業,不是 個體經營。我說,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剛解放的時候,這個西裝店的老闆是不是姓顧?他的眼睛顯出驚訝的神色,你問這干什嗎?公私 合營的事我哪裡曉得呀?我說你們這兒有沒有歲數大點的人,了解這個西裝店歷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說。你到樓上去問問我們的會計,他可能知道。    按著他 的指點,我從店堂的過道上到二樓,在一間狹小的房子里,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當他明白了我的來意之後.明確地告訴我,這個店公私合營時期的老闆不姓 顧,而是姓朱。我說怎麼會不姓顧呢,老闆的女兒告訴我,她家的西裝店就叫伊麗莎白,難道上海還有另一家伊麗莎白西裝店嗎?老同志肯定地說,不會的不會的, 上海沒有第二家伊麗莎白西裝店。我在上海的私營和國營服裝店工作了一輩子,有多少家老字號服裝店是很清楚的。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說,那是我的記憶出差 錯了嗎?老同志,我再問你個問題,你們的店後邊是不是有幢小洋樓?那位女同志告訴過我,她家的店後邊有一幢二層的小洋樓,她家就住在那棟小洋樓上。老同志 搖著頭說,沒有沒有,我們這個店後邊從來沒有過小洋樓。我說是不是有過,後來拆掉了?他還是搖頭:我不是說了嗎,從來就沒有過。我在這兒工作了二十多年, 後邊都是大樓房,是解放前蓋的,沒有過二層的……他說著說著突然停止了搖頭,改變腔調說,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是南京路上的維多利亞西裝店,那兒的老闆最早 是姓顧來的,公私合營后換了新經理。我說,是嗎?他的老闆是姓顧嗎?你能肯定嗎?他說肯定,我一點都沒記錯。我疑惑了,說,可我的印象里是伊麗莎白西裝店 呀。他堅定地說,不對,就叫維多利亞,是你記錯了。維多利亞後邊是有一座小洋樓,現在還有。我遲疑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呢,她親口對我說的,她家的店名叫伊 麗莎白,是英國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說,沒錯,我說的沒錯,你要找姓顧的,就到維多利亞去找吧。是你記錯了,維多利亞,伊麗莎白,都是英國女王,你把維 多利亞和伊麗莎白搞混了。時間久了。記憶容易出錯誤。    我被老同志說服了,承認是記憶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熱情地把我送出西裝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給我 去什麼地方坐幾路車可以去維多利亞西裝店。我謝過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截,我就突然決定不去找那位姓顧的女人了。我是這樣想的:挺 費事地找了去,如果顧家不住那兒了,不是徒勞一場嗎?就是顧家還住在那兒,但那女人倘若已經搬走了抑或不在人世了,不也很掃興嗎!    [1]舊秤,一 斤為十六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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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總裁判 2014-6-10 06:07
作者完全可以簡介電影內容,要知道很多人根本沒興趣去看。
回復 巍不足道 2014-6-10 06:14
  
總裁判: 作者完全可以簡介電影內容,要知道很多人根本沒興趣去看。
可能作者也沒有看。
回復 何岸泉 2014-6-10 06:15
總裁判: 作者完全可以簡介電影內容,要知道很多人根本沒興趣去看。
很好的建議。
回復 何岸泉 2014-6-10 06:17
巍不足道:    可能作者也沒有看。
不許笑,嚴肅點。
回復 總裁判 2014-6-10 06:21
何岸泉: 不許笑,嚴肅點。
早知道就把他搞成右派,他就笑不出了。
回復 foxxfam 2014-6-10 09:40
黨治下的幸福生活。
回復 解濱 2014-6-10 09:49
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回復 巍不足道 2014-6-11 04:26
何岸泉: 不許笑,嚴肅點。
是我不對,昨天沒看視頻就亂說,
回復 巍不足道 2014-6-11 04:33
總裁判: 早知道就把他搞成右派,他就笑不出了。
老總說的對,因為昨天只有視頻,沒有時間去看。今天我仔細看了介紹,深感震驚,簡直沒有形容這種罪惡的行為。
回復 何岸泉 2014-6-12 04:37
解濱: 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黨的本質沒有變,只是不同時空換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
回復 何岸泉 2014-6-12 04:39
foxxfam: 黨治下的幸福生活。
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在惡政下,悲劇是必然的。
回復 寇一仁 2014-6-14 04:12
其實咱就應該人天篷去「夾邊溝」呆上個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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