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術史里,19世紀法國的雕塑家羅丹大名鼎鼎,與米開安基羅並駕齊驅而毫不遜色,幾乎就是教宗式的存在。2012年夏天,到達巴黎的當天下午,我們就冒著霏霏細雨,匆匆趕到羅丹博物館,懷著朝聖一般的心情,前來瞻仰藝術大師。
博物館的花園裡玫瑰正在盛開,精心修剪的樹叢中點輟著許多雕塑。最著名的思想者就坐落在塔形的松樹林中,身後依稀可見埃菲爾鐵塔。
後院的風景,榮軍院的金頂為之增添了一抹亮色。
博物館里有許多年輕人,帶著畫板前來寫生。想起在中國呈坎,也能看到一群群藝院的學生們,雖隔萬里,課程相近。
亞里士多德說:「坐著,心神平靜,靈魂就會有許多知識。」但丁答:「確實,倘若一個人坐著就能成為智者,無怪乎從沒有任何人比你更有知識了。"
坐而論道,有思想的人都是坐在電腦前瞑思苦想的,整天東奔西顛的人哪有時間琢磨人生成就大道;立而論戰,酸秀才們見了大兵只有望風披靡落荒而逃的份兒。
多美的三個女兒啊,再過二三十年,會不會長得跟媽媽一樣呢。。。
大名鼎鼎的思想者。。。其實思想是很不愉快甚至痛苦的事情,是吧?
走上博物館的旋梯
這座雕像坐落在博物館門廳里,我開始還以為是一匹馬,後來才發現是來自古希臘的雕像,無頭無手的維納斯。
《大教堂》是由石頭雕刻而成的一對手,上面依然保留著錘鑿的痕迹,將兩個不同人像中的右手組合在了一起。羅丹對塑造手有一種痴迷,他作品里的手彷彿能有自己的語言。
說起羅丹最知名的作品《思想者》,必須說到他耗費了四十年功力仍未完工的巨作《地獄之門》;若想了解《地獄之門》,必須回溯半個多世紀去看義大利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開拓詩人但丁的著作《神曲》,而《神曲》一言蔽之,就是讓自己理想中的暗戀者和仰慕者獨升天堂,自己理念中的過失者沉淪地獄。左下角是我在但丁故居拍的《地獄之門》圖片,右下和中間是羅丹初稿的模型。羅丹每一作品,都會有許多不同的構想,循著他的草稿能讀出大師一步步的思緒。《地獄之門》涵括了一百多組單個和群體的雕塑,後來有許多被分離出來獨立成型,各自表述一段《神曲》里的故事。
《思想者》原本是為《地獄之門》的門楣而塑,當時被取名為《詩人》,代表但丁。法國是哲學文學藝術的伊甸園,才會有了《地獄之門》這樣的恢弘創作。塑像中,但丁向前傾斜,為了觀察地獄的九圈,並且思考自己的作品。當你看到這座雕像時,你會為《思想者》的動感而驚嘆,他的每一塊壯碩的肌肉似乎都糾結著,就連腳趾都用力虯曲著,彷彿隨時會頓足而起。 (然後發出振聾發聵的呼號:「容易發怒,是品格上最為顯著的弱點。」——但丁)
現實中的詩人大多儒雅文弱,但理想中的哲思者高大偉岸如萬仞山巔。
羅丹偏愛悲壯的主題,善於從殘破中發掘出力與美。《烏戈林及其孩子們》也是由《地獄之門》衍生,說暴君烏戈林及兒孫們被叛民們關入高塔,飢餓中吞噬了自己的孩子,因此被罰入地獄。羅丹塑造了這出悲劇高潮前的場景:烏戈林從他將死的孩子身上爬過去,然而他的獸性還未完全爆發,他正在絕望地觸碰人類尊嚴的底線。如此恥辱的姿勢在當時的藝術界是聞所未聞的,羅丹這樣激烈地昭示人性中的醜陋,我想他心目中的天堂一定是美麗得無法表達吧。 從醜陋中理解時間的沉重,生命的珍貴,而這種理解伴隨著一種凄滄的美感,如同目睹花朵的凋萎,太陽最後一抹光彩。不因多睹了人世的污穢,經歷了理想的破滅而變得心性刻毒,敢於放棄,理解缺憾,堅持善良,保持優雅,依然能保留一份至純的童心,依然能對世界充滿好奇,對未來有所憧憬。
在但丁的《神曲》中,影子,也就是三個罰入地獄者的靈魂,站立在煉獄的入口,指向非常明白的銘文:「所有進入此地的人們,放棄所有的希望吧。」羅丹創作了許多《影子》的習作,最終決定集合三個完全一樣的人像。它們彷彿在圍繞著同一個軸心旋轉。他將它們安置在《地獄之門》的頂端。在這裡,影子俯視觀賞作品的人。後來,羅丹又將它們放大,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大型的雕塑群。和採用了飽受苦楚的形態的《亞當》一樣,《三個影子》也深受米開朗琪羅作品的影響。頭垂下的角度過分地低,以至於脖子和肩膀幾乎在同一個水平線上。正是通過形體上的這種誇張變形,羅丹的創作擁有了那個時代無與倫比的表現力,他的藝術天才和獨特個性,使他的作品從墨守成規中走了出來,為傳統雕塑藝術劃了一個句號。此後, 西方雕塑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現代雕塑時代。
古典主義的美術,大多含有苦行僧式的英雄主義寓意,歌頌神明,歌頌勝利,歌頌精神上的大德,歌頌一統價值觀念,手法上追求表現客觀存在的形似。而後的藝術家們,拓發出具備更多的個人主義表達方式,自我體現自由宣示,注重感性和主觀內在的精神表現, 用感覺來代替觀察, 運用綜合、抽象和半抽象代替具體形象, 而努力追求發掘自我心靈的形態。 這反應了一種大的趨勢,就是社會的核心價值在轉變,由群體的共同思維逐漸裂變為個體的獨立思想模式。發展到當代,文學界也罷,美術界也罷,從音樂到時尚直到最污穢的政治界,哈姆雷特已經不再是一千個,而是人手一個各有表述,讓老祖宗莎士比亞也只能瞠目結舌,喃喃曰:「你們的哈姆雷特我無法理解。 」
這是伊甸園裡的夏娃,也是從《地獄之門》組雕中抽取出來的個體,獨立成篇。
徒兒問:「美貌能保持很久嗎?」
羅丹答:「變化得很快。我並不是說女人好像黃昏的風景,隨著太陽的沉沒而不斷改變,但是這個比喻幾乎是對的。真正的青春,貞潔的妙齡的青春,周身充滿了新的血液、體態輕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這個時期只有幾個月。」 其實男孩子也一樣,宛如那自戀而化身的水仙花,花期只有寥寥數周。
且看《加萊義民》紀念雕塑,這是苦難和犧牲的主題。我非常喜歡這組雕塑,延伸開來可以嘮叨許多,可我這會兒實在忙亂,且等我以後再補充。
嗯,我心目中的雨果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不過,我沒有料到巴爾扎克會是一條不拘形跡的巍峨大漢。
目光如錐子的蕭伯納。
博物館里有許多羅丹的油畫和素描。真正的藝術家還是要有紮實的寒窗學院功底,若是光會堆砌色彩切換線條式嘩眾取寵的作品,誰都能勝任,連俺都敢塗抹刷牆,如果有空的話。想起誰說中國名士派兒浮靡懶惰,都能畫幾筆大寫意附庸風雅,而不耐煩練基本功不懂透視不會寫生不會畫工筆,所以曹衣出水吳帶當風都成絕響,這似乎是錢鍾書先生的尖刻口吻。
《曾是美艷的歐米哀爾》
「這曾是一個綺年玉貌,傾倒一世的宮女,現在到了色衰貌減,不堪回首的暮年。她愈是想到過去的美麗而驕傲,愈是感到現在的醜惡而羞愧。夢想著永久的青春和美貌,醉心於無窮的幸福與愛情,眼見著這副枯骨衰敗零落下去,頷骨無存,雄心猶在,真是刻骨銘心之痛啊!這便是羅丹所要傾吐的隱情。實在,從沒有一個藝術家把衰老表現得如是殘酷,如此慘痛的。」—葛賽爾《羅丹藝術論》
歐洲的文化,與美國的相比,有一種深沉的凝重,猶如曾征伐天下的君主,垂暮之年的反思。我不認為羅丹的作品適合裝點家居,因為即便他最溫良的人物,也太過奪神移志,沒有小資們喜聞樂見的安寧靜謐氣息。譬如說,如果這個女孩子雕像在我家,我會害怕她有朝醒來,用讓你不可拒絕的目光提出最匪夷所思的問題,讓你去苦思生命的寓意,善惡的分野,想得你頭痛。我寧願掛上一幅莫奈的荷花,庶幾迴避人類的謎題。用大白話來說吧,家裡擺個目光炯炯活靈活現的人像,會覺得多了個人似的彆扭。
聽說真理都是赤裸的,所以藝術家們都是真理的信徒。梵蒂岡有間小屋子,存放了二百多枚不文之物,都是中世紀的天主教修士們從古典雕塑上敲下來,又在原位上貼了個葡萄葉子遮羞。現今教廷開明, 同意讓英雄們復原,但又無法一一對應原主,所以只好依然封存。其實我這人特別保守皮兒薄,若十年以前我才不敢貼這些圖呢,只敢偷目一二。說實話,看到藝術作品中毫無遮掩的赤祼時,曾經也想給他們貼個葡萄葉,但很快又為自己的想法而自慚,因為以我的眼光應當能夠分辨藝術的坦蕩和色情的猥瑣,就是前者端莊如神能讓人起敬意,而後者純屬感官挑逗讓人起褻意。若是藝術修持有缺憾,以村俗做派看待古典藝術,那還不如揣著邪心直接去垂涎渣滓。
這是博物館收藏的梵高畫。能與大師的曠世巨作相隔三五寸凝神細看,和在圖片上的感受完全不同。
大人物的私生活都是公眾娛樂生活,藝術家的私生活向來活色生香驚世駭俗,更何況藝術巨匠如羅丹。而後世對羅丹的指責也多針對他的私德不檢,倒不是說他不應當拈花惹草,而是他的濫情毀滅了一個能夠在藝壇上大放異彩的女藝術家。男人的魅力首在於才華,四十歲的羅丹,事業正是蒸蒸日上,情場上亦是弓馬嫻熟,風采魁梧一臉毛胡,遇上十八歲美麗的藝術女徒卡米爾,彼此驚為天人情投意合。其實應該是個天雷地火始亂終棄的老套故事,不同的是這場歷時十五年的情焰,不僅焚毀了卡米爾驚才絕艷的藝術天賦,也摧毀了她的理智,使她搗毀了自己大部雕塑作品,在瘋人院里渡過三十年餘生。美麗、青春、聰慧、崇仰,的確是藝術靈感的源泉,在他們兩情相悅的歲月里,羅丹創作了許多漫溢著荷爾蒙,與他過去構思迴異的作品,他說,「我所有的作品里都有卡米爾的身影」。也有人說他盜竊了卡米爾的設計理念,我覺得他不至於如此卑劣,只是兩人相知至深、思緒互受啟迪、創作時互助而已,比如說你鑿條胳膊我雕根腿兒啥的。
法國人大概都喜歡到衣飾里尋找靈感,巴爾扎克小說中有無數妖媚的妙齡女裁縫,伴隨羅丹終身的也是位近乎文盲的小制衣娘兼模特兒,玫瑰。玫瑰為二十三歲的羅丹生了個兒子,留守在鄉間家中看門守戶,「像動物一樣戀著我」,這是羅丹自己的話,我腦海里馬上就升起一幅忠狗的畫面。羅丹76歲時與追隨他近六十年的老玫瑰結婚,妻子十四天後辭世,數月後羅丹也結束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與新婚的妻子埋在一起,墓前樹的就是一座思想者雕像。雕琢人生的藝術大師和梟亂人世的獨裁者希特勒一樣,在生命的末期,用與任何卑微凡俗的男人一致的理解,給了與自己不離不棄的女人最大的敬意:婚姻。這也是女性的悲哀。
左邊是卡米拉少女時代的照片,右邊是羅丹為她塑的頭像。她頭髮蓬亂,下巴微抬,目光專註,神情純真敏感固執而又脆弱如琉璃花。 據俺看多了豬跑的判斷:如果我是個獵艷高手的話,我不敢招惹這樣的女孩。 她像一本敞開的書,一看就不能遵循情場法則,羅丹抱怨她:"She has no sense of fair play",感情炙烈一如火山,愛上了就是蝕骨焚心之死靡他,毫無轉圜苟且的餘地,多可怕啊。
卡米拉多數作品都被自己砸毀,現在她碩果僅存的雕塑越來越為人們珍視。可惜了的才華。藝,才之極也,術,行之道也。藝術, 是一門任性的學問,天賦才華最是不喜拘泥於人間約定俗成的羈絆,每個人都應當愛好藝術,但千萬不要愛上藝術家,尤其是偉大的藝術家,除非你有勇氣在今世沉淪,儘管也許會成為千秋萬代茶餘飯後的風月話題。
據說羅丹看到卡米拉的這組雕像大怒:自己居然被醜陋如死神的老婦帶走,留下了哀痛欲絕的情人。
後花園里寫生的女藝術家,很有卡米拉的派兒。
從羅丹博物館里出來,心得體會是: 不圓滿的世界,有缺憾的人生,也能很美。 走了些地方,看了些風景,感悟到歸根結底人性大略相同,無論任何地域任何種族,對善惡的認可排斥都有本質的類似,We share one wound and cry in one dialect.---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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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請假:我準備回中國過年去,忙得不可開交,這篇博只寫了一半兒,但再不貼就更陳了,只好咬著牙貼出來獻醜。我是妄寫,請大家姑且妄看,等我回來再加刪改。
祝所有貝殼村的鄉親們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