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美國之前,我在中國曾經參加過一個收集村史資料的項目。工作比較簡單,就是住進一個項目選定的村落,挨家挨戶走訪,記錄他們自共產黨「解放中國」以來的個人和家庭的經歷。
我工作的點在安徽鳳陽的一個村 - - 不是發起包產到戶的小崗村,但也是個縣裡的典型。
為了專註,我們是一家一戶地走訪/座談。當時中國社會政治環境相對寬鬆,加之是講自己家的事,還有半天或一天的誤工補貼,村民們參與積極。
然而,竟然有例外,一戶村民拒絕參加座談,我們登門拜訪也吃了閉門羹。
本來座談是自願參加,一百多戶中有一戶不參加,對我們收集資料,統計上絕對是無關大局。但鄉鎮派來協助我們的工作人員卻說,如果沒有這一戶的故事,村史一定不完整,因為這個戶主解放以來的經歷,該是這個村歷史的典型寫照。
於是,我們「軟硬兼施」,最終和戶主坐在一起,聽他講那過去的事情,竟然講了一整天。
他10來歲就成了當地一家大地主的長工,雖說辛勞,但在主人家吃住,基本的溫飽不成問題。20多歲時,還娶了妻,生了子。
共產黨來了,大地主被槍斃了,而他因為「苦大仇深,根紅苗正」,還認得一些字,很快成了「黨的培養對象」。他也知恩圖報,一心一意跟著共產黨,凡事都帶頭,是土改,合作化,公社化的「積極份子」,「火線入黨」后,還當上了村長,合作社長,大隊長,大隊黨支部書記。
那是個「黨指向哪裡,就打向哪裡」的時代,而他對英明領袖和共產黨也有宗教般的忠誠,只要是黨的號召,上級的指示,他絕對會忠實執行。「大鍊鋼鐵」時,把自己家的鐵鍋砸了,帶著全村人一夜之間把村裡的樹木全砍光,甚至把木窗,木門拔了,再幾天幾夜不合眼,把「超英趕美」的「鋼材」煉出來,他都是一馬當先。
「鋼鐵」上交了,全公社所有的大隊書記又集中起來。因為全國到處都在「放衛星」,連偉大領袖接見過,中國最有名望的科學家錢學森都論證了,「畝產萬斤稻」不是問題,那麼安徽風陽畝產萬斤也不該有問題。所以公社把大隊幹部們集中起來,一方面學習英明領袖「反右傾」的指示,同時「老老實實」報告當年糧食生產「放出的衛星」。
為了老老實實地報告,他還專門跑遍了隊里每一塊田地,進行估產。但他卻不敢老老實實報告他估算的產量,因為鄰隊的支部書記在報告真實的估產後,被公社領導批判為「右傾」,撤了職,開除黨籍,還要按「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法辦」。而「學習班」也「全封閉」了,公社書記帶領大家一邊批判「右傾」,一邊「提高覺悟」。
一個星期以後,參加「學習班」的其他大隊書記們都在「提高覺悟」后,放了「衛星」回家了,他無奈之下也只好報告了「放衛星」的產量。
既然「高產」了,上交「國家」的「愛國糧」就不能少。不僅秋收所有的糧食(稻穀和玉米)全都上交了,為了湊夠「高產」后必須上交的「愛國糧」,他還帶著民兵,挨家挨戶收繳各戶的存糧來補足。當然,他也因此成了公社的「愛國」模範。
然而,接下來的後果很悲慘:他大隊中幾乎所有的老人,有病或體弱的,還有幼兒,最後都因為吃錯了植物,樹皮,草根之類中毒死亡,或是飢餓引發的各種「疾病」死亡。他的生產大隊中將近三分之一的人,沒有能夠熬過那一年的冬天。
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帶著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全隊人,拼死拼活搏到了一個「夏糧豐收」,全隊人有了生機時,去年秋天逼著他們「放衛星」的公社書記,卻帶著公安闖進家門,不容分說,將他抓捕,罪名是「欺下瞞上」,「破壞黨的政策」。
此後,他在大隊,公社被「公審」,最後判5年徒刑。背後的原因卻是因為當時安徽死人太多,當時的省委書記認定都是基層的人「違法亂紀」「胡來」造成的,不處罰這些人難平民怨,也不好向中央交差。而他所在大隊,是鳳陽縣死人最多之一,所以成為了「罪人」。
從此以後,他的人生就完全改變了。勞改5年回鄉后,一切面目全非。老婆早帶著兒子改嫁,「勞改釋放」屬於「地,富,反,壞」一類,必須接受「群眾監督改造」。接下來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壞分子的他在批鬥中被打斷了腿。
他在解釋他為什麼竟然還活了下來,原因竟然是「麻木」了,對於經歷的各種加害和折磨,沒有了感覺。
人生「麻木」了,將是什麼樣的人生呢?
一二十年過去了,但這一段經歷/故事,總是抹不去,讓人耿耿於懷。而正是這樣的「耿耿於懷」,讓我對習近平一夥藉以「黨是領導一切的」為幌子,以「反腐」為手段,在中國復辟帝制極為痛恨。因為「大躍進」對人民 – 整體和個人造成的悲劇,根源就在於帝制。
作為底下生產力和封建統治的產物,皇帝歷來被神化為「天子」,既然是代天治民,主宰全國臣民,他的話是金科玉律,不可違背,不容妄議。皇帝有至高無上的獨尊地位,掌握著對所有臣民生殺予奪的大權,任何對皇帝「聖意」的違反或是非議,都將作為叛逆而被殊滅。
正是這樣一個人至高無上,一個人代表絕對真理的封建制度,毛澤東才可能利令智昏地發動「大躍進」,只為上,不為實的「科學家」才會為迎合聖意而泯滅良知,也才有萬千的省委書記,縣委書記,公社書記,漠視生命,為媚上助紂為虐,這樣才有鳳陽那個生產大隊書記的人生悲劇。當整個國家和社會只有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無法無天,而全國臣民只能追隨和服從,國家和人民陷入災難不可避免。
嚴格的說,毛澤東也是個「英明」的皇帝,不然不可能在幾年之中推翻國民黨政府,建立自己的王朝。但是對於自己身後被「背叛」和「否定」的憂慮,他卻不惜用極端殘酷的手段去迫害他的臣民。而在帝制之下,他不受任何制約,可以為所欲為,順者昌,逆者亡。所以,無論皇帝如何「英明」,國家和人民最終都會因為「英明」皇帝而陷入災難的深淵。帝制是毛澤東治下中國一切災難的根源。
嚴格地說,文明和黑暗的最大差別就在於人制還是法則。
習近平一夥復辟帝制的實質,是再奠基了中國發生「大躍進」的政治和制度基礎,再塑了「大躍進」年代鳳陽那個大隊書記悲慘命運重演的社會環境。而這種復辟,是讓中國和本來已經步入文明之旅的中國人民,重新回到黑暗封建制度。尤其是習近平智商堪憂,又好大喜功,一個「雄安新區」竟然是「千年大計」,一個「通商寬衣」竟然是「引領世界的中國智慧,中國方案」,。。。他的周圍集聚一夥只會媚上,不懂國家治理的蠢材,庸才,所以才有「北京排華」,封殺網站,網路禁言的「管理」瘋狂。
作為「毛澤東的兒子」,幾年,十年後,習近平也會面臨毛澤東當年的恐懼:沒有兒子繼位(會不會搞個女皇?),死後被否定。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習近平會步毛澤東的後塵,因為人性使然。所以,現在大多有點財產能力,有點門道的中國人都在準備將下一代移居中國之外,他們說的也很實在:「我們這輩人遇上這樣的時代/制度,沒有什麼選擇,但我們的下一代不能生活在這樣的制度中。」「惹不起,但躲得起」。
大概正是如此,雖然在美國我只能在餐館刷碗,洗盤子謀生,靠半夜送報紙掙外快艱難地生活,但自我感覺不錯。沒有人組織我去學川普著作,更沒人逼向川普看齊(怎麼可能看齊?習總家產幾十億,川普資產幾十億),雖然辛苦,但思想自由,還有「有限」的選擇自由 – 開除刻薄老闆,移居他州,或是進個專業培訓班,出來后找個白領職位。。。。
不過,現在最感欣慰的是,我的下一輩不會生活在習皇帝的專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