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威爾第根據莎士比亞作品創作了歌劇《福斯塔夫》。圖為「快嘴」桂嫂與福斯塔夫在酒館
酒與人性中的罪惡總糾纏在一起,而莎士比亞執念於描寫這樣的糾纏。最能體現酒帶來的災禍與悲哀的,大抵是《麥克白》,它的情節發展之迅速,讓人想起奔涌的河流,而酒,就是使這大河激蕩的狂風。在一開始,麥克白邀請國王赴宴,不明就裡的國王甚至感激於麥克白的功績和盛情。他被灌醉,他的侍衛被灌醉——暗殺開始了。倘若他們的理性未被美酒蓋沒,悲劇猶且不會這樣烈烈燃燒起來。第二個醉酒場景出現在麥克白舉辦的慶典上,此時,國王已被暗殺,國王的心腹班柯也被麥克白派人刺死。在一片觥籌交錯之間,麥克白忽然抽離於酒宴,對著別人都看不見的存在大呼小叫,全然表現出了真實的自己——他看見了班柯的鬼魂。心神落定后,麥克白把一切值得懷疑的東西都推脫到醉酒上,以讓懼駭的眾人安心。他對著宴席舉杯:「不要對我驚詫,我的最尊貴的朋友們;我有一種怪病,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那是不足為奇的。給我拿些酒來,倒得滿滿的。我為今天在座眾人的快樂,還要為我們親愛的缺席的朋友班柯盡此一杯;要是他也在這兒就好了!來,為大家、為他,請乾杯,請各位為大家的健康干一杯。」就這樣,麥克白撇清了自己謀殺的嫌疑。
在《麥克白》里,酒、權力和女人被捆綁在了一起,它們有著共同的特點——在誘魅的同時保持端莊,蠱惑著人心。整部悲劇始於攝人魂魄的三個女巫,她們含糊不清的語言,使麥克白一步步走向癲狂。麥克白夫人的一頓痛飲則給了他行刺的勇氣:「酒把他們醉倒了,卻提起了我的勇氣;澆熄了他們的饞焰,卻燃起了我心頭的烈火。」她不斷催促麥克白刺死國王,而那時,只有男人才可以親歷血刃。麥克白夫人全程策劃了謀殺,就已經涉足了男人世界中最黑暗的部分,她甚至能「在嬰孩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他的柔軟的嫩嘴裡摘下我的乳頭,把它的腦袋砸碎」。她和女巫一樣,蘊蓄了無限的罪惡,從蹂躪與折磨中,汲取最大的快樂。
點燃於酒所帶來的邪惡與陰冷,《麥克白》成為永不泯滅的一出經典。麥克白是典型的悲劇人物——他是如此躁鬱的存在。他的孤獨、他的猶豫不決還有他狂暴時面部的扭曲,都讓我們明白,他註定走向慘烈的結束,而不甘心的死亡就是他最好的結局。他壯麗而長存,他就是史詩性的英雄。他墜落的過程,就是整部戲劇的靈魂所在。
莎士比亞無數次地提及酒和人性中永恆的悲傷,而《奧賽羅》就是悲傷的。副將凱西奧的酗酒是他最大的弱點,也是整部《奧賽羅》的中心。在伊阿古的慫恿下,他終於沒有抵擋住誘惑,一頭溺進酒中,在這一刻,他的榮耀,他即將被玷污的光芒,被一杯杯地蓋沒。醉了的凱西奧被伊阿古隨心所欲地操控,進而被捲入了噩夢一樣的混亂,這混亂是排山倒海之勢,標誌著整部悲劇的真正開始。凱西奧陷落於難以名狀的自責與痛苦中,在雲水激蕩時,對酒這樣的罪惡之物發出了最痛切的控訴——
「上帝啊!人們居然會把一個仇敵放進自己的嘴裡,讓它偷去他們的頭腦!我們居然會在歡天喜地之中,把自己變成了畜生……啊,你空虛縹緲的旨酒的精靈,要是你還沒有一個名字,讓我們叫你做魔鬼吧!」
沒有比這更有力量的戒酒誓言了。
我們在莎劇中看到一種力量——一位英雄可以在幾杯酒下肚后,無可挽回地走向癲狂;一群黎庶可以聚首在酒館,陷入一場無意識的集體狂歡;一個王朝可以歷經百般繁華,又在倏忽間被握作齏粉。這是一種徹底的力量,驅使著生命。這就是命運的力量。
亘古不變的癮與救贖
莎士比亞全然了解小酒館帶來的快樂。那裡有本·瓊森,也有最令人快樂的詩人間的談話。在那個地下世界里,所有人都墜入了一場狂歡。那些貧窮的人在酒的浸泡中,把自己放逐於空虛的快樂。《馴悍記》序幕里的斯賴生來貧苦,不斷轉換著低賤的工作,他把所有的錢砸入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中,尋找著逃避之所。在最艱難的歲月,他甚至無法還上自己欠下的酒錢。路過的公爵趁他醉倒,設計讓斯賴以為自己是一位貴族,更為斯賴端上葡萄酒。看著葡萄酒,斯賴說:「我從來不曾喝過什麼白葡萄酒黑葡萄酒;你們倘要給我吃蜜餞果子,還是切兩片干牛肉來吧。不要問我愛穿什麼,我沒有衣衫,只有一個光光的背;我沒有鞋子,只有兩條赤裸裸的腿;我的一雙腳上難得有穿鞋子的時候,就是穿起鞋子來,我的腳趾也會露到外面來的。」
這一段話讓我們看見伊麗莎白時代的底層生活。在貧困、飢餓和疾病中,人們的生活和心一樣,支離破碎,唯有酒可以使斯賴逃避一切。無數的苦悶——人間的冷暖,命運的無端,在倏忽間降臨的死亡——構成了那個年代的生活。而酒是一針麻醉,直扎人的心臟。
斯賴的轉變就是一種警鳴,他的一生,就是整個時代所有受壓迫的人的一生。酒不僅撫慰人——它改變人。在劇的開始,他一直以粗俗的語言謾罵著身邊的人,然而當他所躺的地面變成了柔軟的床,當他早已習慣的啤酒變成了葡萄酒,他的用詞也變得考究起來,他自視是貴族了。然而斯賴的轉變不過是一個飄浮的夢,從他被打扮成貴族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明白,他不過是供公爵享用的一個笑話:公爵稱他為「一頭豬」。酒註定是階級的象徵,它是麻藥,也是一種治癒,它是所有苦難和幸福的來源。
習慣性的酗酒會帶來失眠,抑鬱,狂躁,情緒幼稚,還有難以名狀的疾病。失眠的苦痛,非常人所能明悉。在十四行詩里,輾轉難眠的人的心和繾綣夜色一樣,漆黑一片。在這一刻,只有孤獨才是真實的。酗酒帶來的情緒化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也得到了體現,十四行詩中奔涌著大悲大喜之河。哈姆雷特壓抑而焦躁,羅密歐在陷入抑鬱的下一秒就會重歸狂喜。悲劇性的極端情緒搖擺著莎劇里的人物,讓他們失控,讓他們走向癲狂,讓他們陷落於永無止境的悲傷。而這就是美。這也是戲劇之美的全部來源——戲劇和醉酒一樣,本身就是一種狂歡。
濃重的憂愁從酒杯中氤氳而起,莎劇中落魄的人們一杯杯地把自己灌醉,繼而陷入永無止境的憂傷。莎士比亞不斷地提到憂傷(Melancholy),他本身就是熟悉憂傷的。他的語言瘋狂而強烈,隱喻狂躁地從他的筆下噴涌而出,輕快又飛揚。他的創作幾乎是白熱化的狀態——氣魄和熱情在自我陶醉中噴薄開來——這便是醉酒的狀態。
在《哈姆雷特》里,哈姆雷特反覆思索著他叔叔人性里長存的缺點,而這缺點影響了整個丹麥:「王上今晚大宴群臣,作通宵的醉舞;每次他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銅鼓和喇叭便吹打起來,歡祝萬壽……可是我雖然從小就熟習這種風俗,我卻以為把它破壞了倒比遵守它還體面些。這一種酗酒縱樂的風俗,使我們在東西各國受到許多非議;他們稱我們為酒徒醉漢,將下流的污名加在我們頭上,使我們各項偉大的成就都因此而大為減色。」他所指責的不是克勞狄斯,而是像疾病一樣蔓延於整個國度的酗酒。哈姆雷特認為,酗酒的傾向無法悔改,正如人的墮落無法逆轉。他不斷地尋找借口,以給克勞狄斯免罪,以寬恕自己的猶豫和軟弱:「在個人方面也常常是這樣,由於品性上有某些醜惡的瘢痣:或者是天生的——這就不能怪本人,因為天性不能由自己選擇;或者是某種脾氣發展到反常地步,衝破了理智的約束和防衛;或者是某種習慣玷污了原來令人喜愛的舉止;這些人只要帶著上述一種缺點的烙印——天生的標記或者偶然的機緣——不管在其餘方面他們是如何聖潔,如何具備一個人所能有的無限美德,由於那點特殊的毛病,在世人的非議中也會感染潰爛。」這又引出了一系列新的問題——社會應該同情這些被酗酒折磨著的人嗎?這是一種人性本身里的缺憾嗎?又或者,我們該怪罪一個人無法改變的弱點嗎?他們有沒有能力去彌補這樣的缺陷,有沒有可能贖掉自己所背負的罪惡?
我們無法明白,喝酒是不是一種難以擺脫的罪惡,但我們知道,莎劇中極少有握著酒瓶的反派,而那些醉倒的,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這是一種上癮的魅力,他們拋開理性,投向徹底瘋狂的懷抱,帶著一派爛漫的灑脫勁頭,遊走於潑金灑銀的天地間。他們超越了文學史上的一切人物,帶我們進入人生的最深處。儘管他們的貪杯激怒著我們——我們為他們失去控制的生命而溫柔地揪心——但我們愛他們。我們愛福斯塔夫,我們愛麥克白,我們愛凱西奧,我們愛哈爾。我們愛莎士比亞。我們崇拜著他們的天才,又悲慟於他們悲劇性的命運。不沾酒的人固然偉大,但這些微醺的英雄——他們永遠值得我們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