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陸學界很流行談儒家,似乎有了儒家思想,民眾就不在意權力的合法性問題,任何形態的極權或專制,都能找到存在的根基。這顯然是對儒家的一種誤解。
儒家並沒有合法性這個概念,但卻有相似的理念。《論語》中有一節:「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這句話翻譯過來,意思是:堯說:「唉!你舜!天的曆數命運在你身上,好好掌握著那中道!四海民生困窮,天祿便永久完結了。」舜也把這番話來交代給了禹。
這裡的曆數,指的是執政權權力相繼的次第。天祿永終,便是執政者權力的合法性永遠喪失的意思。從這個說法,可看出儒家認為權力的合法性來自其治下的民眾生活的好壞。執政者有道,其權力即具有合法性。執政者無道,這種權力便是不合法的,意味著天祿永終。
堯的這個說法,只是隱含了對權力合法性的認知。如果要從儒家找出一個詞,來對應合法性這個概念的話,那大概就是「有道」了。「道」這個字在古代漢語中的意思特別豐富,在不同的情狀下有不同的含義,也給現代人帶來了理解上的困難。「道」在古人的意識中,即是天道,也包含人道,因為儒家有天人合一的思想,所以天道在某種程度上與人道是合融為一的。天道,如果用現在的理念來解釋,指的是自然法則,而人道,則是指尊重人性的一切法則。
如果這麼來理解「有道」的話,它就和西方對合法性的理解,非常相似。西方政治哲學認為合乎自然法則、合乎人性的權力,便具有了合法性。反之,則不具有合法性。《論語》中孔子有幾段語錄,非常淺白:「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又如「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這裡的谷,是出仕食祿的意思。從孔子這兩段話可以看出,知識分子選擇「隱」與「現」、選擇出仕與不出仕,首先要有對執政者權力的合法性的有個判斷。如果執政者權力不具有合法性,不合乎自然法則與人性,那麼知識分子的出仕和富貴,在孔子看來,就是一種恥辱。
孟子對執政者的合法性來自民眾,同樣有清晰的表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這段話也淺如白話,當然這裡的「有道」並不是指合法性,而是指有辦法。孟子認為得民心辦法很簡單,民眾所想要得到的,給予他們,並且積聚起來更多地給予;民眾所厭惡的,不要強加給他們,如此而已。這裡的「得天下」「失天下」,其實也是指執政者權力的合法性,孟子認為這一切取決於民眾,取決於民心。一旦失去了民心,執政者的權力便也失去了合法性。
當執政者的權力沒有合法性,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呢?孟子也有論述:「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通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這段話今天聽來,仍擲地有聲,絲毫沒有過時:不仁的人處於執政者之位,會使他把邪惡傳播給民眾。如果執政者不依循真理來行事,下面的執行者使不會用法度來約束自己;朝廷不講道義,工匠不依尺度,官吏觸犯義理,百姓觸犯刑法,這種狀況國家還不崩潰,那真是僥倖的事呵。所以說,城牆不堅固,軍隊不夠多,不是國家的災難;田野沒更多地開闢出來,財富沒有積聚,也並不是國家的禍害。在上的執政者不講禮義,在下的民眾不受正當的教育,違法亂紀的人越來越多,國家滅亡也就沒有幾天了。
可見,在儒家的政治思想中,執政者權力的合法性是居於首位的,要比發展經濟或軍備更為重要。而對執政者權力合法性的認定,則來自民眾,取決於民眾的意志。執政者不能靠武力威攝來使民眾畏懼,所謂「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只有獲得民眾發自內心的支持,執政者的權力才真正具有合法性。這些質樸的政治哲學思想,對我們今天思考民主社會來說仍是珍貴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