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有盼明君、盼清官和盼俠客的三盼優良傳統。這三盼,現在電視里天天有,儘管時代不同,人物各異,表現形式也不一,主題都是亘古不變的。當然,盼來的,常常是暴君、酷吏和流氓。
按照劇作家們的編寫,漢武帝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是理所當然的明君,所以,連劇名都要硬邦邦地再嵌入一個「大」字,叫《漢武大帝》,如此篡改名號,如果放在當年,是要殺頭的。只是,這樣一個「大帝」,當年的老百姓,並沒有覺得他有多少偉大光榮正確,反而更懷念前兩任皇帝:文帝劉恆和景帝劉啟。不是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前兩個皇帝不折騰。
漢武帝是一個非常喜歡折騰的人。加上身體好,活到七十歲,執政時間達五十四年,所以,許多事情,他都可以做得出,做得成。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教為先,興太學;削封建,遷豪強;征匈奴,平南越,開疆拓土;多方求不死葯,到處封禪……長達五十年的拓邊戰爭,結果是民不聊生,如後來的班固所言:「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武帝一直折騰到死,才後悔,才說了一些人話。
作為一代雄主,漢武帝的所有政策,是靠酷吏們去完成的。張湯,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
張湯是杜人,其父為長安丞。一天,父親出門了,叫張湯看家。父親回家時,發現家中的肉被老鼠偷走了,將張湯打了一頓。張湯非常生氣,就將老鼠和余肉從洞中掘出,按照審案子一樣,寫了訴狀,傳原告,引被告,將證據一一展示,然後宣判老鼠死刑,將它在堂上剁碎。父親看他寫的訴狀,像模像樣如老獄吏所為,大驚,就讓他去學習如何判案審人。老父死後,張湯當了長安吏。武安侯為丞相時,提拔張湯為史。張湯在審查陳皇后蠱獄案中,層層深挖,株連甚眾,深得武帝之意,覺得他能幹,就將他升為太中大夫。
同武帝近了,得到的信息也多了。張湯為人是兩面派,常常口是心非,即使對人心懷不滿,但是表面上卻非常親熱,暗中卻在尋找對方的漏洞。武帝信任張湯,常把大案讓他辦。張湯辦案,不是以事實為依據、法律為準繩,而是試探武帝的意思,武帝想嚴辦的,就往死里整,武帝想寬宥的,就找借口解脫。同時廣結關係,培樹同黨,所以儘管做事狠毒,開始時社會形象很好。武帝要清除藩王的勢力,張湯就充當急先鋒,對淮南、衡山、江都謀反案都徹查深挖。其中涉及嚴助、伍被倆人,武帝說將他們放了吧。張湯堅持不肯,武帝也順水推舟地同意。不管牽連到哪個大臣,張湯都去查辦。武帝很高興,又提拔張湯做了御史大夫。
當時武帝長期對外戰爭,財政緊張,加上水旱災害,百姓日子很艱難。張湯秉承上意,為了斂財,大量發行貨幣,壟斷鹽鐵經營,對富裕人家財產登記,再想辦法掠奪歸公。這些政策實施后,國庫大增,但天下騷動,百姓困厄,奸吏又乘機漁利,張湯就以峻法治罪,結果,自公卿至百姓,都在背後罵張湯。丞相名義上是領導,但是皇帝更信任張湯,事實上都是張湯一個人說了算。有一次張湯病了,皇帝還親自去他家探望,隆貴無比。
匈奴來要求和親,武帝讓大臣們討論。博士狄山說:和親好。陛下現在舉兵擊匈奴,國疲民困,不合算。問張湯,張湯說;這是愚儒無知。狄山說:我是愚忠,總比你張湯詐忠好。你張湯嚴刑峻法,讓皇親國戚均不自安,就是詐忠。武帝非常不高興,對狄山說:如果讓你去守邊,你能讓一郡沒有匈奴入侵嗎?狄山說:不能。武帝說:一個縣怎麼樣?狄山說:不能。武帝又問:一個前方哨所如何?狄山知道,如果再說不能,肯定要坐牢殺頭了,就硬著頭皮說:能。狄山到任一個月後,哨所被匈奴攻破,他的頭顱也被砍了。從此以後,群臣震懾,再也不敢同張湯對著幹了。
張湯深得武帝寵愛。他在御史的位置上七年,常常恃寵凌下,非常驕橫,得罪人太多。丞相與三長史終於找了個張湯違法透露國家經濟機密的把柄,要陷他於死地。武帝當面問張湯,張湯說沒有。武帝懷疑張湯不誠實,派了八批使者去問,張湯依然否認。於是,武帝讓另一個酷吏趙禹去查。趙禹對張湯說:你老兄這些年來滅族了多少人家,現在人家說你有這事,皇帝重視你,讓你自己看著辦,你還需要對簿公堂嗎?張湯於是自殺。
稍後於張湯的王溫舒,也是個屠夫式的酷吏,喜歡以殺人治理。他任河內太守時,捕郡中豪滑,相連坐達千餘家,大者滅族,小者本人殺頭,財產全部沒收充公。從九月上任一直殺到十二月,流血十餘里。因為漢代規定,正月不能殺人了,他感嘆:如果冬季能延長一個月就好了。
歷代的酷吏們,在皇帝的心目中,都是忠臣和能臣。因為他們甘作帝王的鷹犬,沒有自己的是非對錯。不過,這些人大多數沒有好下場。高后時的酷吏侯封,呂氏敗后,族誅。孝景時的酷吏晁錯,被殺。景帝時,酷吏郅都,被殺。武帝時,酷吏王溫舒,滅族。酷吏減宣,自殺。因為他們是工具,事情做完了,首先丟棄的當然也是工具。
漢代也有法律。但是,在皇帝的眼裡,法律是麵糰,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如張湯這一類酷吏,一切以皇帝的意願為前提,窺伺上意,漠視民瘼,不顧法律,結果是加重了官吏和百姓的疾苦。現在那些為武帝唱讚歌的人們,如果生存在武帝時代,恐怕也不會有好果子吃:讚歌唱得不好聽,照樣殺頭。
上司有開槍命令的權利。作為士兵,你必須開槍,但是,你有抬高一厘米以打不準的自由。面對著一個無辜的人,一個同類,你首先是一個人,你需要以良知。如果作為鷹犬和工具,泯滅了人性,則永遠不可能做一個人。
能充當主子的工具,在一些人眼裡,還是十分榮耀的。他們認為,出賣了靈魂,總對自己有好處。其實未必。當然,如果有些人以充當工具為使命,或者為欲當工具不得而悲傷者,那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另類,這已經超出了我的思維範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