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褲衩的道德隱喻 （18+）

8月25日，新華網、人民日報、央視等媒體的官方微博，先後發布了微博大V薛蠻子嫖娼消息。上午11：12，北京市公安局的官方微博「平安北京」證實了這一消息：2013年8月23日，根據群眾舉報，朝陽警方在安慧北里一小區將進行賣淫嫖娼的薛某（男、60歲）、張某（女、22歲、河南人）查獲。經審查，二人對賣淫嫖娼事實供認不諱。目前，警方已依法對二人行政拘留」。

一、事出反常必有妖

消息甫一傳開，微博議論排山倒海，甚至遮蔽了近日最大的熱點濟南大公審。元芳偵知此事，向狄仁傑彙報：

根據常識，薛蠻子年前因直腸癌做過化療，痊癒不久，寶刀不老，本已令人猜疑。又以薛蠻子的身家，包養三五個小蜜毫無問題，甚至從粉絲里認幾個「乾女兒」、「干孫女」揩點油也不是問題，眾所周知這年頭「爺爺控」、「銀髮控」不在少數，這銀髮爺爺又這麼有錢還那麼帥。邊緣紅二代、億萬富翁，不去天上人間，竟至辱沒先人要竄訪小區鳳樓，難道那裡有什麼人體科學創新值得考察投資？這實在出離常情。而且，對於政府決策和公共事件，群眾一般都是「不明真相」。對男女風化、私德隱私和臍下三寸，群眾的眼睛又會突然變得雪亮，能穿透高牆和厚壁，看到妖怪打架，而違法犯罪分子又都如此愚蠢，快遞敲門竟然寸縷不掛直接開門給抓現行。因此，大人，卑職以為此事必有蹊蹺。狄大人捻了捻鬍鬚：嗯，事出反常必有妖。

二、以高打低：斬首行動的性價比

用男女關係、性道德搞臭名聲，是有悠久傳統和廣泛群眾基礎的整風手法。不幸薛大V的粉絲大多屬於識見低幼的八卦群眾，極富蜚短流長的道德殺戮激情，故嫖娼對他的道德形象和慈善上的公信力殺傷估計很大。而為他說話的多數卻都是平日厭惡其水軍教父的身份和搔首弄姿的賣萌腔調，直覺他是被設套構陷；併火速從公域和私域之分、道德和法理之分為他做出辯護。這非常富有諷刺意味。

聯想到央視前幾天揭露的薛蠻子-秦火火水軍團伙，選擇這個時候行拘薛大V並開動全部宣傳機器，對水軍領袖和推車老漢進行疊加討伐，除了既定的網路整風計劃，似乎也可看做為轉移濟南審判議論焦點的臨時策略。

也許有同學要問，為何不抓其他政治分析、批判更有力度更有深度的大V，而要拿貌似政治言說一貫近於搔首弄姿、煙視媚行的薛大V開刀呢？原因有三：

首先，眾所周知，薛大V直接豢養或間接控制了大量營銷賬號和無數水軍馬甲。這些賬號，絕不會觸碰敏感的政治話題，但熱衷於製造政治風險較低的驚悚信息博取眼球。從新浪的後台資料庫，非常容易計算出它們的人脈關係、傳播軌跡和真正的傳播能量。這次濟南審判全程公開，貌似允許民間熱議，恰是那些營銷賬號的絕佳賺粉機會，他們一定會一如既往地挖空心思編造驚悚段子和離奇傳聞博取眼球。為了消除這些爆炸性增長的流量帶來的不確定性因素，維穩從他開始，自然就在情理之中。

其次，薛蠻子作為邊緣紅二代和境外勢力，得益於慈善和公益炒作，迅速獲得了巨大的社會名望和粉絲號召力。在政治學中，貌似無害的NGO是社會行動最基礎的組織形式。形勢若趨向寬鬆，就可在原有的資源和組織架構上，快速轉化為政治反對力量。從道德上打擊下疑似的紅色反骨仔和境外勢力以儆效尤，此正其時。

最後，從整頓網路言論秩序的效能來說，打擊有巨大名望、立場飄忽模糊和日常富有道德爭議的紅人或大V，無疑比打擊批判雖然尖銳、影響力小、道德爭議更小的小V和草根更有轟動震懾效果。斬首行動，以高打低，更能強化普遍的肅殺氣氛：看，連立憲保皇派某某都被整肅了，大家可要小心了。

如此，風雨如晦，雞鳴喈喈，一時人人自危。

關於言論自由、關於水軍的道德成色等問題，在我的另一篇長文《毒樹和惡果》里，得到了完整、清晰的闡述，有興趣者敬請到我微博搜索，此處不再贅述。

三、飛盤大師的苦衷和溫情

其實即使按最寬泛的政治反對標準，薛大V都算不上政治反對者或是異議人士，而是地地道道的披上憲政話語外衣的保皇黨。作為商人，他通過微博盈利的策略和目標非常明確，政治性言說也只是其商業策略的一部分。如上所述，拿他開刀，固然他屬於潛在的政治隱患，但當局更多的是把他當做一個符號，通過打擊他來宣示整頓網路言論、打壓政治反對的決心和意志。

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因此發了微博：「不能完全排除官方是在通過抓嫖娼『整』薛蠻子。通過性醜聞、偷漏稅等『整』政治對手，這是全世界政府通行的『潛規則』。所以善意提醒熱衷政治對抗的人士，走這條路，自己的屁股一定要乾淨。你如果真有短，又逢官必反，早晚會搞砸。也誠勸政府，你們抓的短一定要準確無誤，程序無可挑剔，否則適得其反」。

其實，這貼第二句話有部分是事實，只有第一句話算是人話，但也是為了後面赤裸裸的恐嚇進行道義鋪墊。政治反對的目的是爭取人的天賦的自由、法定的權利和人的尊嚴，為反對設定道德資格，就是將剝奪人的自由、權利和尊嚴合理化。何況，乾淨和不幹凈，也是當局說了算，你覺得自己乾淨，它也能隨便給你整出不幹凈來。按公眾普遍對胡總的觀感，難免惡意。如果溫情點理解，胡總也很委屈：我都在我可能的尺度內把話挑明了，如此低級的道德話語陷阱——只有道德最純粹的人才有資格進行政治反對，竟然還有那麼多自由派讚賞，俺這飛盤大師都很失望。

對於常識清明的人來說，應該早就明白，薛只是整頓言論、打壓政治反對一盤棋里一個顯赫的棋子，而不是真正的目標。所以，關於他嫖娼和他的道德形象、公益事業之間的關係，不值得認真多費口舌。簡而言之，應該認真、緊張的是他的嬌妻，和他的水軍頭目、風投合伙人。且讓我們離開薛大爺的臍下三寸，談點更高端、大氣、上檔次、國際化的新問題。

四、領袖的分裂：民權偉人和道德小人

1968年4月16日，也即馬丁路德金遇刺后的第12天，《人民日報》刊登了毛澤東寫的《支持美國黑人抗暴鬥爭的聲明》，從此在國人心中和文化基因里植入了一個高大全的民權運動領袖形象：他既是反抗美帝壓迫的黑人運動領袖，也是凝聚美國和世界進步力量的象徵，一個完美的人權戰士。這一銘印遺傳了幾代人，每有外部刺激，就會散發出一種濃郁的刺鼻氣味，水晶棺里混合屍臭和福爾馬林的那種味道。

1955年，黑人婦女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因為佔用公車的「白人專座」而被逮捕。為了反抗持續了一個半世紀以上的種族歧視和隔離，黑人牧師馬丁•路德•金髮起了罷乘運動，掀起了風起雲湧的平權運動，金博士因為他高昂的鬥志，充沛的激情和得當的策略，成為民權運動的領袖。

美國當局開始懷疑金博士和蘇共有染，他因此成為FBI的重要維穩對象。盤踞FBI局長職位40年之久的反共分子胡佛，派人對他進行了跟蹤和竊聽。結果意外地發現了這位人權領袖私德極其不堪的一面。

跟蹤FBI的探員發現金先生的巡迴講演，同時也是巡迴嫖娼之旅，妓女無論黑白都是他的菜，雙飛和群交派對尤其鍾愛。FBI探員的錄音帶里，灌滿了他及時行樂的淫詞穢語。FBI探員還發現，即使在斯德哥爾摩的領取諾貝爾獎時，招妓也是唯一能給他帶來快感的夜生活。

他私生活的放蕩穢亂，也被他的戰友、同是民權運動領袖的Ralph Abernathy在自傳中證實，甚至在他被刺的前夜，他還和三個女人鬼混，並對其中之一施加了暴力。金自己則辯稱：通姦只是一種減壓的方式。

1964年2月22日，金和民權運動同事在觀看肯尼迪總統的葬禮，傑奎琳附身親吻棺材中部，金博士笑說：那才是她最想念的地方。這句下流、刻薄的話，也被錄進了FBI的竊聽器。FBI準備有朝一日，用來揭發他的偽善：一位成天巡迴佈道宣講基督仁愛的牧師之口，口德竟然如此卑劣。

胡佛是個持守基督教道德的嚴謹刻板的愛國者，即使下屬在他面前偶爾流露出酒後輕微失態或眼神淫邪，他都不能容忍，何況金這樣成天宣講仁愛卻私德穢亂的偽君子。於是FBI發起了道德懲戒。FBI將金博士的性愛錄音和錄像，以「群眾舉報」的形式寄給了他的妻子、同事、民權運動的資助者和各大媒體。他的妻子和他大吵一場；而美國的媒體卻出奇一致地拒絕發表這些資料，它們認為金的性醜聞與他領導的民權事業無關，私德不影響其政治主張的正當。相反，胡佛操縱的竊聽跟蹤，更令人憎惡。此外，金博士還涉嫌論文抄襲，他的傳世檄文《我有一個夢想》，也被指控生吞活剝了黑人牧師Archibald Carey在1952年的公開演講。領取諾貝爾和平獎的演講，也涉嫌剽竊漢密爾頓牧師。

1980年前後，美國國會討論設立馬丁•路德•金紀念日的法案時，他疑似和共產主義陣營有染的嫌疑，私生活的穢亂，遭到了反對者的攻擊。在議案通過的前夕，地區法官約翰•里維斯•斯密斯駁回了參議員赫爾姆斯要求公開FBI監聽錄音帶的請求，並將加密期限設置到2027年。極富宗教虔敬的羅納德•里根總統在1983年12月簽署了此法案，1月的第三個星期一成為馬丁•路德•金紀念日。

美國媒體拒絕揭露金博士的性醜聞，保全了金博士的公共形象，美國民權運動因此得以順利推進，持續了數百年的種族隔離被廢除，體現了媒體的道德操守、胸懷和遠見。但這並不意味著，領袖和偉人在私德上享有特權。尼克松總統因水門事件黯然下台，柯林頓總統因為萊溫斯基狼狽不堪，清晰的呈現了美國對待公權力人物和民間領袖的道德要求界限。為「尊者諱」也只是民權運動大局觀下的權宜策略，種族隔離被廢除后，金博士的私德穢亂也廣為流傳，成為美國人民茶餘飯後的消遣，但仍不妨礙國會特別為他設立紀念日，以表彰他在推進人權進步上的卓越貢獻。媒體對FBI的拒絕，也同時體現了自覺抵制「非法證據」的法治意識。

在這大眾普遍處於知識童稚狀態的道德大國，常有人拿金博士的行狀論證官員穢亂的合理性，最簡明的區別是，金博士並非公權力人物，也從未用過公款招妓。不懂得區分公域私域、公權和私權，熱衷道德討伐，對知名人物要麼盲目崇拜要麼全盤否定，都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現。如果還要附和官方喉舌進行道德圍剿，就堪稱助紂為虐了。

美國之音是美國政府唯一控制的媒體，但它只能向外推銷美國價值觀，而不能對內向人民灌輸宣教。所以，FBI那麼顯赫的權勢機構，掌握那麼多驚悚猛料，沒有國家喉舌可以向金博士發起道德討伐，只能偷偷摸摸地以「群眾舉報」的名義把材料寄給媒體，媒體竟然不給面子，熱臉貼上冷屁股，該是何等的失落和沮喪啊。

五、大褲衩的國家道德隱喻：褲襠眼和權利眼

共產主義既是人類社會形態的一個終極夢想，也是一套道德學說。有資格參與建設美麗新世界的先鋒隊，必須是高尚的、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為了實現人類偉大理想可隨時犧牲生命獻出一切的人。共產主義道德觀並沒有繁瑣的理論體系，而是以極其簡明、鏗鏘有力的形式，濃縮在入黨誓詞里。

所以胡總編告誡：「所以善意提醒熱衷政治對抗的人士，走這條路，自己的屁股一定要乾淨。你如果真有短，又逢官必反，早晚會搞砸」。這實際上是一個共產黨人對反對者提出了道德資格要求。符合共產主義道德觀的鐵血戰士，歷史上或許曾經真的有過，但更多的是孵化了無數貪污腐化、枉法濫權、「長期和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性關係」的混蛋。其中今年最大的一個正在公開受審，還有多個串場作陪，精彩好戲連台，為何大眾仍然將目光轉向了薛大爺的褲襠？因為，全民的意識，數十年來一直都處於大褲衩的籠罩之下。

由著名國際設計庫哈斯設計的央視大樓及其配樓，引發了很多重口味的解讀。最後它的「大褲衩」昵稱，反而比官定大名更受大眾歡迎，這包含了深刻的社會心理隱喻。庫哈斯是否承認過自己設計的淫邪隱喻，其實並不重要。大褲衩作為一個宣示國家意志、國家道德的喉舌機構的堡壘，將國家道德寓於巨大張揚的形象，在事實上已經展示了它一貫很熱衷「褲襠里的那些事兒」的道德趣味。通過曝光無數「長期和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性關係的」大小官員，宣示了堅決的道德立場，哺育了無數道德饑渴的民眾，和安撫了無數道德狂躁的不穩定情緒。

儒家仰望事功道德純全的聖人，共產主義讚美純粹的戰士，只是聖徒治國、好人治國的不同說法。傳統德治和現實黨治的交媾，催生了大褲衩這樣的道德教化巨人，它又產下了無數長著褲襠眼的道德蛋。

正是得益於大褲衩「褲襠里的那檔子事」的常年宣教，至今仍然有無數泛自由主義者、五毛和自干五，日常對褲襠子里的那點事津津樂道，儘管解讀方式和方向不同，但根本性的趣味並無太大差別。他們每天都在以求真求義的名義，用褲襠眼打量他們眼裡的抗爭維權者和「民主鬥士」。對道德話語的偏好和激情，對權利話語的蒙昧和漠然，對不受約束的公權無限寬容，對抗爭的公民個人道德的無限挑剔。還有好些海龜，沐浴歐風美雨多年，吸收過自由世界教育的養料，沒有熏陶出一些自由主義氣質，卻修鍊成了一雙纖毫畢現的褲襠眼。他們的道德話語，都能在大褲衩的資料庫里找到依據。

在歷來的社會整風運動中，政府表面扮演依法辦事（選擇性執法）的角色，但官方喉舌、五毛走狗卻扮演民間道德的立場，和海量自動放棄權利話語而熱衷道德話語的民眾漿糊黨合謀，完成了社會道德的自我審查和道德攻伐，道德思維窒息和閹割了權利、法治思維，彰顯了「大褲衩黨」德化天下的榮耀。

六、警惕法律和道德的亂倫

政治哲學本身是一門道德學說，任何形態下的政治都需要講道德。只是現代政治學，將古典政治學的聖人統治一元架構，擴展成了「聖人」（精英，代表能力和德性）VS「庸眾」（平民，代表平庸和平等權利）共治的二元架構，也即權力VS權利的架構。權力被關進籠子，也等於聖人被關進籠子。在媒體的虎視眈眈下，時不時就露出了他們的紅屁股娛樂大眾。聖人（精英）被祛魅，制衡機制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出產概率極不穩定的德性純全的聖賢。所以，麥迪遜說「野心必須以對等的野心來抗衡」，一群野心勃勃的惡棍互相競爭互相使絆，結果反而激發道德情懷產下好蛋。遠勝過一群平庸乏味的好人打哈哈，也比一群偽善的陰謀家暗行禍人之事更為安全可靠。

所以，民主政治允許差異多元和各懷鬼胎，是向污穢中求正義的事業：在最小的重疊共識上建立規則和秩序。又因為允許反對而變得困難而危險。以道德缺失污名化抗爭者，本質上都是大褲衩下的蛋。

自由是社會趨向道德完善的前提。專制通過系統地破壞個人的生存環境和私人生活，強制地扭曲人們的生活、工作形態進而扭曲心智、心境，使之無法呈現其正常的道德生活。如果這樣的狀況長期化，它就能夠製造出無數可以污化所有人的機會和把柄，強化以德治國（人治）的合理性，進而反過來把專制迫害合法化。

政府和人民是法律關係，不是道德關係：一、政府是非人格化的存在，不具備道德解釋和道德宣教的資格，必須在道德上保持中立，所以美國沒有官辦對內媒體；二、政府只能通過法律和人民發生關係，介入人民的道德生活即為非法；自立權威媒體強行介入人民道德生活，更是犯罪。三、官員或公權力人員掌控公共資源、行為有社會示範效應，所以他們必須恪守道德。唯有時刻警惕道德和法律亂倫，才能免於滋生出無數形形色色的國家竊賊。

2013年8月25日葉隱寫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