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定律——敵戒定律
唐代柳宗元有一篇題為「敵戒」的短文,其思維邏輯與常人常理完全相悖,富含哲理,是一篇奇文: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秦有六國,兢兢以強;六國既除,訑訑乃亡。晉敗楚鄢,範文為患;厲之不圖,舉國造怨。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智能知之,猶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祗益為愈。敵存滅禍,敵去召過。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懲病克壽,矜壯死暴;縱慾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從來人們都把敵人看作是禍害,無力者避之,有力者根除之。唯獨柳公認為,有敵人是好事。毛澤東對這篇短文推崇備至,情有獨鍾。古人治國,由大亂到大治。毛澤東治國則反其道而行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把整個中國搞得如火如荼,水深火熱。毛澤東的鬥爭哲學與《敵戒》中宣示的哲理有某種契合。
歐洲大陸,自羅馬帝國以後,列國爭雄,就像我們的春秋戰國時期,國與國之間,總有打不完的戰爭。一個國家,要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必須勵精圖治。所以,西方文化中的主旋律是競爭。西方的政治、哲學,市場經濟,都強調競爭。在他們的電影、遊戲中,充斥著激烈的爭鬥場面。中國的歷史與歐洲完全不同,自秦統一以後的兩千年,幾乎一直是一國獨大的局面,周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口與經濟實力可以與這個中央帝國「度長潔大,比權量力」。沒有強大的敵人,失去了外部的壓力,內部自然就腐化。未聞邊塞號角,但見歌舞昇平。自秦以後,皇朝的歷史,一代不如一代,整個社會的精神處於退化之中。正是這種歷史環境長期地作用,使中國人鴆於安樂,不思進取,怯懦畏葸,麻木不仁。
中國人發明了火藥,把他造成鞭炮,用於喜慶娛樂之中。西方人卻把他造成武器,使人類的戰爭由冷兵器時代進入熱兵器時代。沒有了競爭的壓力,也就失去了不斷創新進步的動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們中華民族要真正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一定要克服我們千年之惰性,振奮民族精神,從容面對當今世界的挑戰和競爭。梁啟超鼓吹《少年中國說》,「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霹靂之聲,撼人心魄。
第五定律——朋黨定律
唐穆宗時期,以李德裕為首的士族出身官員結成一派,以李宗閔、牛僧孺為首的科舉出身官員結成一派,兩派在朝廷上互相攻訐、傾軋達四十年,史稱牛李「朋黨之爭」。中國歷史上這樣的「黨(派)爭」持續不斷。西漢有外戚、宦官作祟,東漢有清議黨錮,魏晉南北朝有士族門閥,唐有劉李黨爭,宋有「元佑黨人碑」,明有東林黨、宣黨、昆黨,清有帝黨、后黨,國民黨內有黃埔系、cc系、政學系等。各朝各代,都有朋黨、幫派,是一個很有中國特色的歷史現象。
朋黨現象,有其社會根源。中國傳統社會的最大特點是一個宗法社會。《紅樓夢》用一個凄絕動人的愛情故事,向我們展示了古代宗法社會的基本結構及其運行特點。榮寧二府,是一個大的(宗族)家族。像一棵大樹,有主幹和旁枝,有規有矩。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互相倚持,結為勢力。更有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彼此回護。構成一個複雜的體系,盤根錯節。
中國宗法社會的特點之一就是盤根錯節。一個人立於社會,並非是孤立的。在他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關係,親戚關係、鄉黨關係、同學關係、師生(徒)關係、戰友關係、同事關係、朋友關係、幫會關係、同志(道)關係等等。這些關係構成了一個人的社會資源。聰明的人,運作得好,前途無量。無論處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都能見到中國人在忙著拉幫結派。像一個個勤奮的蜘蛛,編織著屬於自己的網路,網路越大、越結實,捕獲就越多。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於社會和歷史的原因,中國人常常結為宗派,十分自然,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許多人對此十分忌諱,刻意迴避,諱莫如深。其實大可不必。毛澤東也公開承認,「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倒是日本人比我們痛快,他們的政黨內部就分為不同的派別,公開活動,堂而皇之。這是日本國內政治的一大特點。
第六定律——黃宗羲定律
所謂「黃宗羲定律」是由秦暉依據黃宗羲的觀點而總結出來的某種歷史規律。內容是關於「帝國千年以來」通過「並稅式改革」解決「農民負擔問題」。歷次改革的目的都是好的,改革者的初衷是要通過「並稅」的方式減輕農民負擔。一次又一次的改革,農民的負擔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愈益加重。黃宗羲稱為「積累莫返之害」。
依常理來看,是有些奇怪。像王安石這樣的改革家,詩文寫得極好,富有智能,怎麼也會犯一些不斷被重複的簡單的錯誤?中國的農民對此有他們自己的解釋。在農村普遍流傳著一種說法,「上面的經是真經,都是下面這些歪嘴和尚把經念歪了。」考其原因有二,一是和尚水平太差,不會念經;二是和尚故意要把經念歪。后一種情形居多。吳思先生在其《血酬定律》一書中提到明朝官員的薪俸太低,其各項必要的支出加在一起高過俸祿的收入。明朝官員俸祿雖低,尚有俸可領,而在王莽時期,官員們從朝廷中領不到錢,俸祿為零。不給官員發薪,難道讓他們去喝西北風?自古有喝西北風的老百姓,未見有喝西北風的官員。結果是王莽時期的官員卻因零俸祿政策而大發其財。既然朝廷不給發薪,他們只好自行解決,正好有了借口,可以理直氣壯,大肆搜刮。在我們推行各項改革措施時,經常碰到的一種情形是,「兩頭熱,中間涼。」中間熱不起來,自有其道理。十七世紀英國哲學家霍布斯認為,人是自私自利的動物,每個人都努力要保持自己的生命。這種「自我保存」是人類一切行為的基本動力。
王安石的變法,十分縝密,像「青苗法」之類,仔細閱讀其內容,確實為農民考慮得十分周全。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樣的殫精竭慮,最後卻惹得民怨沸騰。是各級官員和胥吏在其中做了手腳,把一件好事攪成一塌糊塗。吳思先生所說的「潛規則」,正是官員胥吏們的搗鬼之術。官員們搗鬼有術,他們不僅有「潛規則」,有時更是肆無忌憚,毫無規則,隨心所欲。如老百姓所說,「和尚打傘,無法(發)無天。」中國歷史上有過許多次變法,成功的不多。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執行難」。好的法律,好的政策,到了中下層官員手裡,常常會走了樣。批評者常常把矛頭指向中下層官員。雖然是中間環節出了問題,根源卻在上面。表面上是一個「執行難」問題,實際上是一個設計問題。設計一個好的政策(比如說「青苗法」),同時也應配備一個好的「路線圖」。在這個「路線圖」中,必須把「和尚要吃飯問題」與「和尚會打傘問題」列入日程。不考慮並重視「和尚」問題,好的政策就只是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