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清明節懷念母親--罕見超級長詩--ZT

作者:mayimayi  於 2013-4-6 21:0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前塵往事|已有25評論

關鍵詞:清明節, 懷念母親, 長詩, 洪燭

注-- 此詩篇確實太長了,如果沒有時間讀完,請讀這幾句

 

是的,該輪到我哭了。

為母親而哭,是所有的哭裡面

最真實、最痛徹肺腑的一種。

 

這是不一樣的清明節:母親的新墳

也在等待著……我必將被淋濕。

而在以前,母親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

 

清明節是油菜花的旺季

母親,我特意來看你的,

卻只看到滿目的油菜花。

你也出來看一看吧,

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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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母親

洪燭

1

清明節快到了。這是母親

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

該給母親上墳了。這是母親的新墳。

往年的清明節,我陪母親給外婆上墳,

給母親的母親上墳,她哭了一遍又一遍。

今年,她再也哭不出來了。

今年,母親也有自己的墳了!

寫下這句話我就想哭。

是的,該輪到我哭了。

為母親而哭,是所有的哭裡面

最真實、最痛徹肺腑的一種。

我還記得母親為她的母親而哭的情景,

那種悲傷又在我身上重演。

清明節快到了,郊外的油菜花全開了,

我在等待一場唐朝的雨——清明時節雨紛紛啊。

這是不一樣的清明節:母親的新墳

也在等待著……我必將被淋濕。

而在以前,母親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

母親,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

別擔心,我會比那場雨更及時。

每年我們都將相約在這一天重逢。

清明節,掃墓的日子,

我會乘飛機來、坐火車來、打計程車來——

其實在心裡,是用整整一年的時間,

一步步走過來。翻山越嶺來看你,

看看母親一點點變舊的墳,

直到自己也變成再也走不動路的老人。

2

墓地總有那麼多的油菜花。

因為我總是清明來,

清明節是油菜花的旺季。

天地一片金黃,彷彿要

幫助人忘掉憂愁似的。

母親,我特意來看你的,

卻只看到滿目的油菜花。

你也出來看一看吧,

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

免得想看的時候,油菜花都該謝了。

油菜花沒長眼睛,看不見你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如果它說自己看見了,那是我

把自己當作了一株油菜花。

3

哪是我在替你挑選呀,

分明一小塊土地,早就遠遠等著你。

離綠水不遠,離青山更近

剛好一平方米,構成最小的房地產,

你的下輩子將在這裡度過。

替你安頓另一個家,同時

替你選擇左右的鄰居。「互相關照吧,

我媽媽人很好的……」

什麼叫墓碑?分明是一塊石頭,

打磨光滑,等著刻下你的名字。

記住:松竹園30區1排16號,你的門牌號碼……

到時候我給你寫信,能收到嗎?

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

不得不接受這項使命:替你

尋找一塊稱心的墓地——

難道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4

多拿點錢去花吧,媽媽。

你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攢下的工資

全用在我和弟弟身上。

等到我們長大了,你還捨不得花,

那麼幾套舊衣服,翻去復去穿;

吃點鹽水鴨,就覺得改善生活了……

你沒享受過的東西太多,

媽媽,拿點錢去花吧。

你用的物品都是廉價的,

兜里揣的錢幣都是小額的,

逛的都是不用買門票的公園,

習慣了擠公交,只打過一次的——

還是因為天黑迷路了,

媽媽,那麼省幹嘛呢?

別說吃穿了,你連病都捨不得看。

直到躺在醫院,還悄悄問爸爸:

「醫療費能報銷嗎?」怕給家裡增加負擔。

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點呢,

媽媽,多拿點錢去花吧。

我和弟弟早學會掙錢了,

我們掙錢,最想給你花的呀,

在另一個世界,你一定要學會花錢呀,

學會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多帶點錢去吧,媽媽。

我們燒的是紙錢,你都會心疼。

別那麼省:即使真正的錢,也不過紙做的呀。

媽媽,多買點好吃的,多買點新衣裳,

不夠了就跟我和弟弟說一聲,

多要點錢去花吧——一輩子省這省那的媽媽呀。

5

找出母親穿過的新舊衣服,

大包小包捆好,帶到墳山上去燒。

找出老花鏡,雖然那雙眼睛早就合上了。

找出梨木梳子,才想起它梳過的頭髮已變成灰。

找出碗筷、紙筆、鞋子,

都給她帶上,另一個世界用得著。

找出一本翻卷了邊的歌譜,彷彿聽見哼唱的嗓音。

找出那把鑰匙,仍然屬於遠行的母親,

家門永遠為她留著:「想了就回來看看吧……」

找出梳妝鏡,它沒有打碎,

可鏡子里的人消失了。

再在房間里好好找一找,看看還有哪些東西,

是母親忘了的。她的日記停止在

住院前那幾天,也許想抽時間繼續下去?

經歷過一次死,字跡是否還能

保持那種娟秀與細緻?

未來的日日夜夜,只能從空白里閱讀了。

一個人活了一輩子,留下的遺物

就那麼一小堆。找來找去,

偏偏忘了自己——我不正是母親最大的遺物嗎?

「她不放心的還是我啊……」總算替母親

把自己給找了回來:這才是最可靠的紀念。

6

母親的母親離去時

母親哭成了淚人。那時我還小,

問「外婆怎麼了?」母親沒回答我

我只能自己想了。

如今母親離去了,我體會到

她當時的傷心。

沒法再問誰「母親怎麼了?」

只能安慰自己:母親想外婆

想得太久了,她要去找自己的母親……

即使是我,我的挽留,

也無法使她們一直分開。

7

我找出母親年輕時的臉

作為她的遺照,未選擇那張衰老了的。

我也就順便找回自己的童年。

把黑白照片放大、鑲嵌進鏡框,

母親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沖我微笑,

還是把我當作一個孩子看待,

從沒覺得我已經長大,

更想像不到:自己也會衰老。

她的思想停留在多少年的某一天,

視力也很好,無需戴老花眼鏡,

離那麼遠,仍然看見了我,

卻看不見隔在中間的玻璃。

她似乎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把她擋著了。

我沒必要告訴她吧?為了讓她

儘可能長久地保持那無憂無慮的微笑……

8

我站在窗前,今天的陽光真好。

這裡通常是母親站立的位置,

她邊曬太陽邊看萬變不離其宗的風景。

我要體會她活著時的小小幸福,

體會到了,以前被我忽略的寧靜與緩慢。

老人的視野會被收回嗎?

不,母親沒帶走,又留給我。

盡量從她的角度用她的眼光

看風景,覺得自己融化在裡面了。

我分享著母親曬過的太陽。

母親,你也來晒晒吧,哪怕借用我的身體。

你看:外面的梧桐樹、家屬樓

掛滿床單與棉被的晾衣繩,一點沒變呀。

9

家門口槐樹上的鳥巢,

夏天還有鳥呢,冬天就變成空巢。

媽媽,記得我陪你散步,

也陪你一起仰著脖子望好久,

你說:「鳥的家還挺熱鬧呢。」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盯著空巢看半天,

越看越冷。你要是活著,

一定又會問:「鳥兒都到哪裡去了?」

我也這麼想的呀:媽媽,

你到哪裡去了?沒有了你,

家變得空蕩蕩的,不像一個家了。

天氣轉暖,候鳥會回來,你卻回不來了。

千萬別忘掉家的地址啊:南京最高的

一棵槐樹下面,與樹梢的鳥巢相對稱。

即使回不來,請你在心裡默默惦記著……

10

母親消失了,我開始承認天堂的存在。

母親去另一個地方安家,

只能是天堂。本來覺得天堂很遠,

甚至還很虛幻,因為母親的緣故,

天堂變近了,變得很實在。

就像相鄰的一座城市。天堂里

也有眾多的人口、基礎設施,門牌號碼,

也有思念,只不過沒有痛苦。

其實我原本不相信天堂的:「怎麼可能

發展成另一個國家?」只不過為了

讓自己相信:母親仍然活著。

為了讓自己相信:母親去了更好的地方。

幸好有天堂,可以滿足我的願望。

「媽媽,在那裡你要會

自己照料自己呀,分離是暫時的……」

11

母親在人間,我就是

人間的兒子。母親去了天堂,

我就是天堂的兒子。我拒絕做

一個沒有母親的人,更不會如此承認。

母親離開人間,人間仍然是我的母親。

更何況母親去的是天堂,

天堂也將成為我的母親。

母親無論在哪裡都是有兒子的人。

母親在哪裡,我就把哪裡當成我的母親。

雖然我沒去過天堂,

可母親去了,天堂呀你對於我

一點也不陌生:「星星是什麼?

是一盞盞節能燈……」

12

我的母親已經等於灰燼,

沒有變成灰燼的是她的遺物。

生活在母親的遺物中間,找啊找,

想替這些物品找到原先的主人。

為了避免承認自己已成為半個孤兒,

只好把灰燼當作母親。從哪一天開始?

我改變了身分:屬於灰燼的兒子。

在我的天平上,世界很輕,

那一小堆灰燼是最沉重的砝碼。

已經失去太多的真實,

再不能捨棄這虛擬的母親。

母親的墳墓佔地一平方米,

那也是我的祖國,祖國中的祖國——

並不需要很大面積。

我的有生之年都屬於它的使用期。

為了避免成為沒有祖國的人,

每年清明,都要把墳墓當作我的母親。

母親的版圖只有一平方米,在這座星球上,

那是我最珍惜的一小塊國土……

「要知道,在聞知母親死訊的那一天,

我晦暗的心情,還真有幾分像亡國奴。」

13

舊書里夾著母親的一根長頭髮。

不可能是別人的,我在談戀愛時

也不曾這麼做過。回憶起來了:那次離家,

特意把這根花白的頭髮夾進書里,

而它是從母親的梳子上取下的。

並不是作為書鑒來使用,

因為這本書久已不讀了。

純粹做個紀念,偏偏被遺忘。

整理書架,無意間翻開這本沒讀完的書,

我讀到書里沒寫到的情節:母親

已不在了,只剩下一根長頭髮。

生活以這種方式提醒我:母親在的時候,

好多細節曾經被忽略。

本來要記下書的名字,後來一想:算了,

提它幹嘛,書中的人物全與我無關,

除了裡面夾著的這根頭髮……

14

答應過母親:等她身體好一點,

帶她去北京看頤和園。

卻拖了一年又一年。頤和園還在北京,

母親還在南京,南京離北京有多遠,

母親離頤和園就有多遠。

說實話,雖然我長住北京,

都很少去玩頤和園,忙啊,

忙成了拖欠一切的借口。

在我眼中,頤和園不是我的,

是別人的,甚至仍然是慈禧太后的,

與我沒多大關係。

我信口說道要帶母親去逛頤和園,

母親偏偏當真了,不曾催促我,

卻悄悄地等了一年又一年……

整理母親的遺物,發現一套

印有頤和園風景的明信片,

是她在家門口的郵局買的。

母親,你一定等不及了,

獨自去頤和園看了一會兒。

怕我慚愧,不曾告訴我一聲。

已經晚了,但不能再晚了,

最近要抽時間去一趟頤和園,

替母親補買一張門票。

我要站在明信片里的十七孔橋上,

希望遠方的母親再看我一眼。

15

把母親留在照片里,

把照片鑲嵌進鏡框,安裝在牆上。

母親,不需要去郊外的墓地,

我就時時可以看見你。

有什麼好吃的,多備一份。

有什麼好事情,首先想到告訴你。

沒瞧見電視櫃也朝向你嘛,我特意擺放的,

有什麼好節目,你一覽無餘。

昨天我熬夜了,今天睡得又晚了……

除了不會眨眼,你啥都

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你心裡

想些什麼,我也一清二楚。

生與死是一道玻璃,一堵牆,

因為掛著你的照片,

這堵牆也變得透明。

16

母親留下幾件沒捨得穿的新衣服。

它們身上沒留著母親的氣息,

還留著商場的氣息,只能勉強

算作母親的遺物。

它們整整齊齊掛在櫥櫃里,

一件挨一件,一掛多年。

多年後依然是新衣服。

母親,你太節儉了,

幹嘛捨不得穿新衣服?

我用辛苦掙來的錢替你買了名牌時裝,

難道只是為了給衣架穿的?

當然,現在我眼中,那些

磨破了領口、袖管或者綻線的舊衣服,

似乎還帶有你的體溫,

比這些沒洗過一水的新衣服更值錢!

17

墓地的風呼呼地吹,像盲目的孩子

尋找失聲的母親。

掀起落葉,掀起燒成灰的紙錢,

為了找回被埋沒的一張臉。

風吹過我沒遇到任何障礙,

我站在自身的風中,四肢冰涼,

心卻被揪緊了:我想找的那個人

豈止從視野里消失?

她還同時失去自己的視野……

「在風吹不到的地方,她知道

有人找她嗎?」清明節的風

像紙包住一團火,這是一個

屬於尋找的日子,也屬於失落。

母親的墓碑是一塊界石,

我無法穿越自己看不見的邊境線。

只有風,只有風可以無視這種障礙,

只要給它一個針眼大的理由。

「我走了好遠的路來給母親掃墓,

卻發現風已提前替我掃過了……」

18

安葬亡母之後,

我又在旁邊的空地,

挖出巴掌大的土坑,

埋進一大捧落花。

並不是模仿黛玉葬花,

我是想讓這些花,

為我的母親殉葬。

或者說讓母親,

跟這些香噴噴的花作伴。

她就是這麼個愛美的人,

送她一把燒成灰的紙錢,

還不如送幾朵凋謝了的花。

不,花哪是凋謝了,

它睡得正香……

19

母親,我的眼睛里像進了沙子,

總是想哭。能替我看一看嗎?

小時候,眼睛里進了沙子,

你總要幫我吹一吹。

如今,再沒有誰能把沙子吹出來,

它只會越陷越深。

想到這一點,即使眼睛里

沒有沙子,我也想哭。

停止了呼吸的母親啊,

已看不見沙子那麼小的事物,

也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在哭。

正如每顆珍珠都受益於一粒沙子,

每滴淚水都有一個故事。

20

如同舊社會的一個孝順兒子,

我把母親的遺像端端正正

掛在牆上,每隔幾天

擦拭一下玻璃鏡框。母親,

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

為了替你撣一撣衣服上的灰塵,

我有時要站在小板凳上。

為了跟新時代接軌,

我又把母親的遺像製成電子版,

粘貼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里。

從來沒碰過電腦的母親啊,

今天,你也上網了!

記得你問過我網際網路怎麼回事?

這麼說吧,它跟你移居的天堂

有幾分相似,是一個虛擬的空間,

一個沒有塵埃的地方。

21

我和母親說著同樣的方言。

因為繼承了母親的故鄉,

連口音都那麼相似。我也經常

把母親與母語混淆在一起。

母親死了,可母語沒死。

作為依賴漢語生存的詩人,

今天,我要用母語為母親寫一首詩。

「母親,謝謝你生下我,

並且給予我非凡的語言天賦。

謝謝你把我養育成人,

是你的愛、你的教誨乃至你的嘮叨,

把我培養成最初的詩人……

什麼叫母語?母語是一根

想割也割不斷的臍帶。」我用聲帶

維持著和母親最後的聯繫。

我在找著母親,我的詩也在

找著它的母親。

22

不管一個人的版圖有多麼大

或多麼小,故鄉永遠是我的首都。

那是母親生我的地方,同時也是

母親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離開,

彷彿為了給我提供一個支撐點。

不管一個人的流浪有多麼近

或多麼遠,母親永遠是我的岸。

多少次還鄉,純粹為了看母親一眼。

多少次還鄉,純粹為了讓母親看我一眼。

我是雙重的遊子:既遠離故鄉又遠離母親,

體會到加倍的孤單。

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親卻不在了。

南京正在大興土木,高樓更高了,

行人更多了,街區更繁華了,

我卻覺得它空空蕩蕩。

與以往不同,我這次回到的

是已沒有母親的故鄉。

它也就越來越像一座廢都。

我也就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

23

送給母親的禮物,一隻藍印花布的老虎,

仍然擺放在床頭柜上。

不,她又還給了我。

幾年過去,老虎沒有長大,

也不曾縮小,外套上沾滿灰塵,

撣也撣不幹凈。

那是我去南通出差時買的,

為了讓它代替我陪伴母親。

母親果然喜歡這布做的寵物,

我的小名叫嘎子,母親也喊它嘎子。

我不在家的時候,

母親會跟它說話嗎?它是否能聽懂?

這事也只有它知道了。

它很敬職,母親不在了,

仍然守在床頭。

很少送母親禮物,就這麼一件,

可她又還給了我。

布老虎完成了使命:母親

看見它就像看見我。

今天,又承擔起新的義務:

我看見它就想起不在了的母親。

恐怕正是這個原因,母親

才沒捨得把這隻小老虎給帶走

25

這些年在外地,總是能碰見

長得像母親的人,老人。

有的是側面像,有的是背影像,

有的是臉型或神態像。

如果不是在外地,我肯定就要

認錯人了,我差點就要叫錯人了。

其實也不能算完全錯,她們

確實是母親,只不過是別人的母親。

離開母親久了,總是想碰見

長得像母親的老人。越想,

也就越容易碰見。碰見了,

難免會更想,更想自己的母親。

別人的母親總會跟我的母親有幾分相像。

畢竟,都是當母親的人。

別的兒子的心情,是否會

跟我的心情有幾分相像呢?

是否有人遇見我每天上街的母親,

差點誤認為自己的母親?

上次回家,準備把這些巧合

跟母親講一講,她卻搶先說了,

她說她只要逛街,經常能

碰見長得像我的人。遠遠看見,

她的心總是一顫:兒子這次怎麼

沒預先打招呼就回老家來了?

母親,不怪你認錯人,

都是我的錯,都怪我離開你太久了。

母親,雖然你碰見的是別人的兒子,

在那一瞬間,就把他當成我吧。

26

母親住院,在病床上寂寞難耐,

讓我多帶點報紙給她看。

當天的晨報讀完了,就讀舊報紙,

讀三天前的、一星期前……

她的日子彷彿倒著過的?

新聞都變成舊聞了,她讀著依然新鮮。

需要用多少天發生的事情,

幫助她熬過醫院裡的一天?

世界變化很快,而她的每一分鐘都很慢:

為忘卻自身的痛苦,只好

把注意力轉移到報紙上。

我每次去探視,都要從家中

廢報紙堆里抽出厚厚一疊。

母親去世了,床頭還有幾張報紙

沒有讀完。她的閱讀還會繼續?

要知道,她對這個世界的興趣

一點未減。新聞與舊聞對於她

幾乎沒有區別。

27

「比死亡更輕的是昏迷,比昏迷

更輕的是睡眠,母親會不會睡著了?」

大夫遺憾地攤開手,說他們儘力搶救,

母親還是停止了呼吸。

我看見的:剛才動用了心臟起博器

及種種叫不出名字的醫療器械,

護士們跑進跑出手忙腳亂……

母親仍然喘不過氣來。

她的肺葉像卸任的船帆一樣滑落?

最終停泊在病床上了。

「母親會醒來嗎?」還需要繼續

向醫生問這些傻問題嗎?

在構成世界的一小塊雪景的白色醫院,

我只能把主治大夫當成上帝。

他低頭開具死亡證明,囑咐我

怎麼去派出所辦吊銷手續,

我又想向他求助了:能否順便

替我的母親在天堂上一個戶口?

28

城市沒有停電,母親,

你卻停電了,如同一小片

陷入黑暗的街區。

只有你的名字偶爾閃爍。

我的頭腦也在瞬間停電,

陷入的不是黑暗,而是空白。

這一分鐘,失去對其他事物的記憶,

為了用空白來表示懷疑:

「媽媽,這是真的嗎?

黑暗從頭到腳籠罩住你……

心是什麼?心是身體里的發電站。」

空白雖然短暫,可它比黑暗

更讓人窒息。

29

母親曬在陽台上的棉鞋,

還沒收回來。

她不能親手去收了,

也無法穿上它了。

失去主人的棉鞋,

在正午的光線中,

像道具一樣擺設著。

我在猶豫:收回來合適,

還是讓它們繼續在那裡等待?

曬了很多天太陽的棉鞋,

雖然是兩隻,可看上去

一樣孤單啊。

30

為打發晚年的寂寞,母親經常

抱著舊歌本一個人哼唱。

歌本是弟弟替她買的,裡面全是老歌。

她學會認簡譜,又記住了歌詞,

可哼唱時依然抱緊歌本,

似乎把翻卷了邊的歌本

當成一個人的陪伴?案頭的另一部歌譜

全是流行歌曲,她很少去翻。

不是她學不會新歌,而是她

更偏愛那些老歌。老人唱老歌

給自己聽,越唱越動感情。

唱著唱著,老人就回到從前,

老歌也變得年輕:衰老是緩慢的,

而恢復青春是多麼容易。

「媽媽,再唱一遍吧,既然你喜歡唱,

既然我喜歡聽……下面我要學會

從沉默中聽出你的聲音。」

31

父親出差,母親一個人在家,

只能和一台彩電做伴。

她看連續劇直到劇終,看電視

總耗到深夜,熒光屏布滿雪花,

才無奈地放下遙控器。

這恐怕就是寂寞吧:後半夜

再沒有節目,她說頭腦一片空白,

就像布滿雪花的屏幕,

可還是睡不著。

聽她講到這裡我很心疼。

如果那時候給她

打一個長途電話該多好。

如果能及時出現在

她雪花紛揚的夢境該多好。

「唉,無論我在異鄉活得

多麼充實,都無法填補母親的空虛。」

失眠是痛苦的:她怎麼摁

手中的遙控器,都無法夢見我。

32

我夢見母親,夢見母親的夢,

夢見她夢見過的街道、公園、火車站,

結果怎麼樣呢?

我夢見她夢中的我。那是跟我

多麼相像的一個人,

然而內心比我單純、溫柔,

他片刻也不曾離開過母親。

在我出門闖蕩之後,孤獨的母親

又用她的夢,孕育了另一個我。

「他是我的影子嗎?不,也許我

才是影子,背叛了故鄉也背叛了自己。」

夢中的誤會,比我造成的差錯要小得多。

33

母親一個人上街,總是戰戰兢兢。

站在馬路這邊,等紅燈停了,等綠燈亮了,

有時要等好幾遍,還是不敢過去。

她說人老了,膽子變小了。

如果我在旁邊陪著,膽子會大一點,

不那麼慌亂,但她的手下意識地拉緊我……

「她怕車嗎?不,她更怕身邊沒有我。」

今天我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

紅綠燈把眼睛照花了:過,還是不過?

我的母親,她已經不走這條路了。

「天堂里有紅綠燈嗎?過街時慢一點喲!」

34

母親留下的她的工資卡,

裡面有她最後一個月的退休金。

恰好是在她臨終前幾天,

通過銀行劃撥的。

母親卻再也用不著這筆錢了。

她以前的退休金,也沒全用在自己身上。

她捨不得吃、捨不得花,

省下來,貼補家用。

家中購買商品房。母親就承擔了一份;

弟弟舉辦婚禮的開銷,也有母親的贊助……

去年母親還很高興呢,

因為她的退休金漲了。談論起來,

她對所在的單位充滿感激:

都賦閑在家了,還給發錢呢。

母親知足,所以快樂。

這一個月的退休金準時到了,

母親,你卻提前走了,

都來不及補償一下自己。

35

自從母親老了,我就經常

回憶小時候,回憶母親年輕的時候。

那一張面孔就浮現在眼前,

像另一個人的面孔。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本身

也變成另一個人了,

作為另一個人去回憶另一個人:

她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我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我喜歡回憶,

因為可以繼續用童年的視角,

來仰望自己的母親。

哪怕她越來越老了,哪怕我越長越高了。

我真的不想長大啊,

不是怕自己長大,而是怕母親變老……

自從母親不在了,我又經常回憶

她在的時候,每一個年齡階段的表情。

我自己,也一會兒長大,一會兒變小。

也許母親沒變,不斷調整的

是我的視角。

36

離開故鄉時,想給母親買一部手機。

母親不要。母親說自己退休了,

天天呆在家裡,社交面越來越窄,

用不著那麼先進的通訊工具。

我說為了我隨時可以找到你,

還是買一部吧?

母親笑了:「家中有座機,

我天天守著,還愁找不到我嗎?」

我也就沒有再堅持。

我知道母親想替我省錢。

生活很樸素的母親啊,

一直連手機都不會使用。

到了今天,我才發現自己犯了個

很大的錯誤:母親走了,

可她連個手機都沒有,

我怎麼給她打電話呢?

怎麼才能找到她呢?

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給她

發一條簡訊呀,可她卻無法接收。

撥通家中的座機,電話那頭,

再也不會出現母親的嗓音。

唉,去了天堂的母親,當然不可能

把固定電話給帶走。當初要是

給她配一部全球漫遊的手機就好了。

37

家中吃完中飯,父親和我有午睡的習慣,

母親總搶著洗碗。她退休后,

把這點家務事當成每天的工作來干,

說這樣就不空虛了。

很多次,迷迷糊糊中,

聽見廚房裡的自來水開一會、關一會,

碗碟在水池中磕碰出響聲,

我就像躺在港灣。

多睡一刻,等待母親把洗乾淨的碗筷,

整齊地碼放進我的夢中。然後再醒來,

並且告訴她:「我這條歸來的船多麼幸福!」

其實母親心裡沒準比我還甜呢。

我只知道船的幸福,卻不了解港灣的幸福。

38

出生時的臍帶已經剪斷,

我像一隻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但是,母親——請你千萬不要鬆手,

哪怕你手裡握住的不是我,而是一小截斷線。

它至少可以代替我陪伴你的思念。

同樣,在令人暈眩的虛無中,

我沒有墜落,因為相信遠方母親那裡

保存著自己中斷了的根。

雲是沒有根的,而哪怕再輕飄的風箏,

也跟花一樣,曾經有過纏綿的根。

臍帶再一次被剪斷了;這次手拿剪刀的

不是接生婆,而是死神。

但是,母親——這一次我們

都別撒手啊。哪怕只是緊緊攥住

各自手中的半截斷線。

也算一種安慰:總會有那麼一天,

我們再把它繫結起來。

39

母親經常失眠。總說睡得不踏實,

睡一會,醒一會,醒著時想我,

入睡後接著夢見我,夢見我迷路,

找不著家門,夢見我遇到種種困難……

都是一些令人擔憂的夢。

她連覺都不敢多睡。

全怪我長年不在家中,

母親無法做一個好夢。

她夢見的是真實:我確曾遭遇種種挫折,

只不過最終戰勝了。

我甚至懷疑:母親能夢見兒子

在異鄉的全部生活?

她現在仍然活著該多好,臨睡前

就不用吃安眠藥,「別怕孤單,媽媽,

我隨時可以回到你身邊;別怕做夢,

媽媽,你夢見的將是我的勝利……」

40

這是愧疚的一天:我沒有陪你

看電影、逛公園、吃肯德基,

卻陪你來到火葬場,一個最不好玩的地方。

「要知道所有的計劃將在這支煙囪下擱淺,

為什麼不早點去實現?」

這是提前到來的一天:我一直以為它

應該很遙遠。你付出的,

我一直以為可以慢慢去回報。

都怪我:只想著匆忙的自己,

卻忘掉匆忙的時間,似乎比我還缺乏耐心?

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你迷路了,

我也不見得更清醒,

這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五!「晴轉多雲,

傍晚時有零星小雨……」

天氣預報上這麼說的。它對我隱瞞了

最重要的消息,再也不相信它了。

可我同樣不敢相信你,真的

將迷失於一片灰燼。

這一天里,那麼多人給你獻花,收下吧。

這一天里,道路在你腳下打了一個結。

這一天里,你穿上最後一件新衣服,

還化了點妝,彷彿出門去旅行……

該替你做點什麼呢?

來不及了,再也來不及了。

為了剋制內心的追悔,站在煙囪下,

我只能給自己點一支煙。

41

最初的母親,擁抱著我的童年。

她那麼年輕:一半是母親,

另一半還是少女,有著

尚未破滅的幻想與憂愁。

自從我出生,她的夢更多了,

相當一部分準備留給我,替她去實現。

哦,夢也是有傳統的。

我必須使勁回憶,才能看見她:

第一次送我上幼兒園,在門口轉身離去,

我沒哭,她卻哭了。

她恨這一天!這一天我將屬於別人。

最初的母親體驗著最初的離別,

隨著次數的增多,

她會成熟起來:憂愁將大於幻想。

隨著我的生長,她逐漸葬送了

作為少女的自己。

我的視力很好,看見她還站在那裡,

孤零零地站在那已拆除的幼兒園門口,

很不放心的樣子。

因為有最初的我,才有最初的母親。

因為有最初的母親,我才永遠長不大:

「我可以不要世界,但我要媽媽!

媽媽,你別離開,就站在門口等我啊。」

42

母親老了,變得像另一個人。

脾氣也大了,她說經常有一股無名火,

使自己控制不住情緒。

她知道自己變了嗎?知道自己老了嗎?

我必須虛構出自己的老,

才能理解母親的老。

我也會老的,每個人都會老的,

即使是我的母親也無法例外。

我也會老的,也會力不從心,

也會有壞脾氣,說不定老得還更難看,

像另一個人,像另一個人的另一個人。

我會知道自己變了嗎?

承認自己老了嗎?

即使那樣,我仍然是母親的兒子。

是一個老母親的老兒子。

人變老是容易的,

由老而變得年輕則很難。

我眼睜睜看著母親

一年年老了,束手無策。

其實我也在變,一點點變老。

因為我在變老,母親才顯得更老。

我可以不原諒時間,但又怎麼能

奇怪母親的老呢?即使她變得像另一個人,

仍然是我的母親啊。我的老母親。

43

第一次出遠門:去武漢上大學。

母親往我手心塞了幾張十元鈔票,

作為第一個月的生活費。

那時好像還沒有百元大鈔,

幾十塊錢能買好多東西。

可我還是省著花,慢慢地花,還沒花完呢,

第二個月的零花錢就寄過來了。

那時沒有電腦,匯款單上

姓名地址都是手寫的,

我至今記得母親寄給我的第一張匯款單,

上面有她工工整整的鋼筆字體。

她生怕寫錯了、寄錯了,生怕我收不到,

每個字都寫得那麼用勁。

收款人:「武漢大學中文系85級王軍」,

匯款人:「南京農業大學農經系潘文珠」。

我雖然已滿十八歲,仍然要靠

母親的名字來哺育我的名字。

整整四年後,我分配在北京工作,

領到第一個月工資,趕緊跑到單位樓下的郵局,

象徵性地給母親匯了一小筆錢,

終於把匯款人與收款人的姓名顛倒過來。

44

父親是琴棋書畫,母親是柴米油鹽。

母親的白天是洗衣做飯,

父親的夜晚是青燈黃卷。

我有一個詩化的父親,

又有一個散文化的母親。

好在母親形散神不散,從菜市場到廚房,

從廚房到洗衣間,三點成一線,忙個不停。

居然還能抽得出工夫,

在陽台砌起小小花壇,不是種花,

而是種出一大把青蔥綠蒜,作為生活的調味品。

東進西出,紛亂的腳印,無不是

為父親書房裡寫下的詩作出註解。

出國講學是父親的無限風光,

熏魚腌肉是母親的拿手好戲。

年輕的時候一直如此,直到老了,

有了多餘的時間,才靜靜坐下來,

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成為彼此的讀者。

像兩張翻開的書頁。中間還隔著一個我呢。

我是他們的裝訂線。

45

陪衰老的母親去吃肯德基,周圍都是

年輕的父母,帶著各自的孩子。

他們買漢堡,我也買漢堡。

他們買雞翅,我也買雞翅。

他們買大可樂,我也買大可樂……

讓母親跟別的孩子一樣的待遇。

他們哄孩子,我哄著老母親:

多吃一點,再多吃一點……

他們有多麼寵自己的孩子,

我就有多麼寵自己的老母親。

如果她眼饞鄰座的孩子玩積木,我願意

把她介紹過去:大家做個玩伴嘛。

是母親自己不好意思,連連擺手。

她說肯德基真像幼兒園,在這裡

可以把童年重新過一遍。

還使她想起小的時候,

被父母領著下館子的情景。

是的,就在肯德基快餐店的位置,

是一家拆掉了的老店,

多年前專賣劉長興小籠包。

母親,沒準我們坐著的這塊地面,

曾經擺一副長板凳,上面

坐著個吃湯包的小姑娘——她的影子

將和你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我努力模仿外公年輕時的動作,

彎腰替你把失手掉下的餐具撿起來。

46

1985年,長江上的客輪還沒停運呢,

我要坐船去武漢上大學。

父親和母親在南京碼頭送我,

船快開了,一場暴雨傾瀉而下,

把他們淋得像落湯雞。

他們是非常稱職的父母,沒有去旁邊

候運室避雨,一隻堅強的公雞

和一隻溫柔的母雞,繼續站在雨中,

目送著自己的小雞第一次出遠門。

在他們眼中,我摺疊在旅行包里的翅膀

是用來飛的,我正在長大,正在張開翅膀……

他們驕傲還來不及呢,哪裡顧得上

把自己淋濕的雨?只是,落在母親身上的雨

比落在父親身上的多了幾滴,

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誰叫她是母親的呢。

即使在晴天,母親也會為孩子遠行而下雨。

哪怕雨常常只淋濕她自己。

我彷彿還站在愈去愈遠的船舷,

凝視著變得越來越小的父母,

和那場在碼頭上下得越來越大的雨……

一眨眼,我彷彿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視著

那個暫時還不知道離別有多麼沉重的自己。

47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

「沒有母親的人」。我的母親只是

暫時不在了,並不代表我沒有母親。

我需要她繼續活著,哪怕僅僅

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文字也有體溫。

哭吧,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哭是愛的最高儀式,因為笑畢竟短暫,

你所歡笑的內容終將逝去。

哭是在傷逝啊。哭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為你畢竟還會哭,

等於證明自己還會愛。哭也是幸福,

因為你還有可哭的對象,愛的對象。

母親,用更多的文字來彌補我的損失。

這些從方格稿紙里長出來的文字

不是小麥,是水稻,摸上去濕漉漉的。

48

曾經以為死亡是虛無、是空白,

通過你而明白了,死亡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存在,

或者說是不需要形式的存在。

我不願意承認你的消失是一種事實。

只要沒有被忘記,就不能算是真的消失。

我要用文字來增強記憶力。

即使我不存在了,文字依然存在。

我用文字重塑的你的形象

依然存在,只要讀者還存在。

情感不會死亡,它甚至會通過文字而繁殖。

母親,你的死訊對於我是巨大的打擊,

可我不會倒下,因為頭腦中還屹立著你的身影。

我不願意相信你已死亡,只不過

換一種活法。你的影子也會伸出手,

把我從原地扶起。誰叫你是我的母親呢!

即使你在死後,也能帶給我力量呀。

我寫每一個字,都那麼使勁。

49

回憶錄被拆散了。回憶也被打碎了。

回憶錄里的你,分解成一個個你,

更多的你。你在不同時刻的表現,

你的正面、側影乃至背影,

構成不同角度的你,構成你的整體。

母親,愛是一本書,我先是

從前往後翻,現在又從后往前翻,

順著翻倒著讀都可以。

有時太忙了,隨便挑一頁看,

雖然只是其中一頁,只記載你的一個瞬間,

我還是能看見完整的你。

我不敢說多少次忘記你,只知道

多少次又想起你。你消失了,

可我想起你的次數並沒有減少,

說明你並沒有真的離去。你怎麼捨得離去呢?

你是我的母親,你有兩個兒子,

可我只有一個母親啊。

陪我一會兒,再去陪弟弟一會兒,

他也想你呀。「媽媽,請放心,

我會替你照顧好弟弟的。」

50

每次離開家都乘坐夜間的火車,

母親早早就上床睡了,希望我

在她睡著的時候再離開。

不知道她是否真能睡著,至少假裝睡著了,

熄燈后的卧室沒有任何動靜。

我探頭看了一眼,隱約看見她

蓋著棉被仰面躺著的輪廓,於是在內心裡

喊一聲媽媽,就躡手躡腳地走了。

如果她真睡著了,是否夢見

準備離開的我?如果她假裝睡著,

在黑暗中會想些什麼?

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悄悄離開,

彷彿在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情。

也確實對不起,明天醒來后

她面對的將是少了一個我的家。

母親說她越來越畏懼和我的離別,

既擔心我一去不復返,又害怕我

下次回來已找不到她。

希望我在她睡著后再離開,

可以把分別當作一個夢來對待,

或者根本就不曾察覺兒子已離開。

這樣更容易承受一些。

我總選擇夜間的火車,輕手輕腳合上家門,

下樓梯時也避免發出聲響:

不要驚動她,不要打擾她的夢。

每次離開故鄉都像是離開母親的夢鄉,

雖然我看不清車窗外的夜景,

雖然我看不清母親夢見了什麼。

後來才知道:每次我離開的晚上,

母親都要靠吃點催眠葯才睡著的呀。

這哪是催眠葯,分明是母親的止疼葯。

和兒子分離,會讓母親很疼很疼的啊!

母親越老,越來越怕疼了。

51

懷念和母親一起吃飯的時光。

新切的鹽水鴨,給母親挾一塊,

再給自己挾一塊——那滋味

真難忘啊,再也吃不到了。

再也無法和母親共同品嘗、共同享受,

那對於我是雙倍的享受。

母親的牙齒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

我也放慢速度,邊吃邊等她。

就像陪母親外出散步時一樣,

必須照顧到她的節奏。我喜歡和母親

在一起的慢生活,時光如同橡皮筋

被拉長了、再拉長,然而不斷……

母親彷彿仍然坐在我身邊吃飯,

不大說話,但笑眯眯的,

在我勸說下又喝了一口湯。

我挾給她的菜,比她自己挾的味道要好吧?

毫無疑問,母親也最喜歡跟我一起吃飯了。

跟漂泊在外、偶爾回家的兒子

一起吃飯,吃在嘴裡甜在心裡呀,

我看都能看出來。想起大多數日子

她都獨自吃飯,或者在我缺席的情況下吃飯,

我挺慚愧的,趕緊再給她挾一塊她愛吃的鹽水鴨。

現在想起來,更加慚愧了:要給她挾菜,

卻看不見她坐在哪裡。

稱職的兒子,應該每天陪老母親吃飯,

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經常

生活在缺憾里,同樣也給母親留下太多缺憾。

等到有條件彌補,母親已不在了。

懷念和母親一起吃飯的日子,不管是中飯

還是晚飯,太陽都等在老地方,

輕聲催促我:快來呀,再不來菜就涼了。

母親,你不該離開的,應該多等我一會兒,

我多麼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頓飯啊。

今天晚上,我做了滿桌子好菜,

特意加上一雙筷子,再擺一口空碗。

母親,聞見飯菜香了嗎?從空氣中

走出來,陪我坐一會吧。

瞧我給你挾在碗里的菜,有葷有素,

都是你愛吃的,即使你不餓,

也請嘗一口啊。

52

從32歲開始,母親的生命分成兩半,

一半是沒有兒子的時光,

一半是有兒子的時光。

從32歲開始,母親成為母親。

我改變了母親的命運。我的前半截生命

與母親的後半截生命是重疊的。

對於我呢:從40歲開始,生命分成兩半,

一半是有母親的日子,

一半是沒有母親的日子。

現在想想,有母親的日子裡,

再孤獨也不能算孤獨啊。

沒有母親的日子,再幸福也不能算幸福啊——

真正的幸福應該能讓母親分享的。

母親走了,再沒有誰能像她那樣默契地

分擔我的孤獨、分享我的幸福。

我像丟掉影子的人一樣惶惑。

我的存在因母親的消失變得虛無了一些。

剩下這一半的路,與母親無關。

而母親永遠與我有關呀。

我的起點從她那兒開始的。喪母之痛,

喪母是一種痛,與別的痛不同,

它痛定了還會痛,一痛再痛。

就因為它是無法填補的。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我的母親再也回不來。

她被昨天的太陽弄丟了。

53

母親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護。

整整一夜,眼睜睜看著這個

渾身插滿各種輸液管的女人,

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網的獵物,

不斷地呻吟、掙扎……

我坐在一旁,束手無策。

揪心的牽掛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

能替她嚇退那黑暗中潛伏的蜘蛛。

至少,讓她的痛苦並不感到孤獨。

她頭頂的電腦屏幕,顯示著

劇烈波動的心電圖。我一會兒

躍上波峰,一會兒跌入低谷。

母親,不是我在幫助你,

只要曲線沒從眼前消失,就是

對我的幫助:我經得起這顛簸起伏。

想像這是母子倆結伴旅行——

我坐在床邊的過道上,是硬座;

而你,是軟卧……整整一夜啊,

放心,我會一秒鐘、一秒鐘地數!

54

不曾這麼長時間地端詳過母親呢:

整整一夜,讓我好好看看你。

皺緊的眉頭,在跟病痛較勁。

昏睡的面龐老了多少歲?

蓬亂的頭髮,白的多,黑的少——

夜色中布滿刺眼的閃電。

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輕的媽媽,

扎過烏黑油亮的大辮子。

眨眼之間,你牽著的那個孩子,

已步入中年,也開始有白髮了。

今夜,又將增加幾根?

將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

隔好久才回來見你一面。

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夠用心,

沒有太注意你身上這麼多的變化,

這麼大的變化,全攢在一起,

嚇我一跳。也許應該感謝這場病?

是它提醒了我,並且給我提供

一個整夜凝視你的機會。

我要把欠你的關注全部償還。

55

人是鐵,飯是鋼。很多年了,

母親像吃飯一樣吃藥。

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吃各種各樣的藥片,

開水沖服,對付身上各種各樣的病。

她的生命完全靠藥物維持著。

「媽媽,葯苦嗎?」

「因為我的命更苦,就不覺得葯苦了。」

這是想像中的一段母子對話。

我從來沒敢這麼問她。即使敢問,

也不敢確定她會這麼回答。

母親構成我命中的乳汁與蜜。

可她自己的命像黃連一樣苦。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想減輕你的痛苦,

卻沒有辦法。媽媽啊……」

56

因為三天的治療和最後的搶救,

母親身上有針眼和小塊的淤痕。

因為心臟衰竭引起窒息,

母親臉色發青。

我成為一位受難的兒子:和醫院的護士一起,

擦拭母親的身體,

給她取下病號服、換上壽衣。

再一次握住她變冷的手,

她已沒有感覺。她不設防地

躺在我面前。就像我誕生時,

也曾如此不設防地躺在她懷抱里。

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

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醫院,

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

而是眼前這個沉睡的女人。

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還重要。

正是她使我跟這座城市產生了聯繫。

「失去母親,等於失掉

最遙遠的故鄉,故鄉中的故鄉。」

57

家中有兩張寫字檯,父親一張,母親一張。

他們當了一輩子教師,

以前房子小,把寫字檯面對面擺放,

各坐一邊,看書、備課、寫論文,

弄得家也像辦公室。

後來搬進新房子,換了兩張新的寫字檯,

書房一張,卧室一張。

每逢我回鄉探親,書房裡那張供我使用。

寫詩之餘,往敞開門的卧室看一眼,

總見到父母並排擠坐在靠牆擺放的寫字檯前,

父親還在寫他的論文,母親已退休,

仍然喜歡拿一桿筆、一沓紙,

每天寫日記,或練鋼筆字帖。

他們都老了,又一次成為同桌,

面壁而坐,各忙各的。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只看見他們

肩膀挨著肩膀並排坐著的背影,

和花白的頭髮。我覺得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與想法。

他們彷彿這樣坐了一輩子,由年輕到老,

又由老變得年輕——直至像兩位

正在趕寫寒假作業的小學生?

那麼單純、那麼安靜,忙著眼前的一點事,

顧不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

將什麼時候結束。

他們看不見自己,也沒扭頭看對方,

更沒注意到身後遠遠站著的我。

我看見了他們緩緩回放的一生。

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生怕一眨眼,

畫面就從眼前消失。

「詩還需要寫嗎?這不就是詩嗎?」

身在異鄉,想起父母,頭腦里

首先浮現出這樣的情景。

似乎他們仍然在寫字檯前並肩坐著。

似乎我仍然在他們身後遠遠望著。

58

母親最讓我擔心的就是她的身體,

一會兒生這個病,一會兒生那個病。

想起母親,就想起她正患著的某種病。

無意間聽人提及某種病的名稱,

又會下意識想起患有這種病的母親。

母親的名字快和病的名字攪和在一起了。

陪伴母親這麼多年,

我逐漸熟悉了各種各樣的病——

飽受病痛折磨的母親的面容,

卻變得越來越陌生。

記憶最深處的她原本很年輕,

瞧瞧變成什麼樣子了?

先是皺紋出現,接著白髮增多。

隨著牙齒一顆顆脫落,

腮幫下癟,臉的輪廓變形。

表情遲滯、動作緩慢,身體像一台

運轉得越來越費勁的機器。

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勁拖拽著她。

她快要走不動了……

最後一夜,病情發作,她呼吸困難,

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

面部肌肉顫抖,眼睛也快睜不開。

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

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

母親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她已成了

病的活標本。我無法把她

從病的重重束縛中解救出來。

只能緊緊握住她垂落在床邊的手:

希望以此帶給她力量,又給自己帶來安慰。

「唉,在病面前,我們都是無能的。」

59

母親沒了,我在一夜之間

成為半個孤兒。

無法再沖著誰喊「媽媽」了。

對著空氣喊,母親也聽不見。

母親沒了,內心的童年

才真正結束。「即使最幸福的人,

遲早也要變成孤兒的。」

母親沒了,天塌下一半。

我哭,是在下一場自己的雨。

母親,你的墓地是我

見過的最傷心的廢墟。

60

不敢回憶,一回憶就心痛。

越是美好的回憶,越讓人心絞痛。

「有不美好的回憶嗎?來一點吧。」

不美好的回憶也變得美好了。

頭腦像一台不聽使喚的放映機,

一會兒正著轉,一會兒倒著轉,

投射出來的影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記憶中的母親忽而蒼老,忽而年輕。

「原來我一直是你的專職攝影師啊,

只不過無意識地做著這一切,

直到某一天,把你的一大堆遺像進行整理……

越整理越零亂。我不僅看見各個年代的你,

還看見活動在你身邊的我自己。

莫非還有另一個人,從不易察覺的角度,

把我和你的交談與活動給偷拍下來了?」

不敢回憶,一回憶就漏餡:原來

所有的遺忘都是假的,為了欺騙自己。

61

母親在南京生活一輩子

我長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

總覺得它是母親的城市。

有時把母親當作南京,

有時把南京當作母親。

母親沒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頓時輕了一半:少了對於我最重要的一個人。

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輯成一幅幅畫面:

母親曾經在衛崗5路汽車站和下關碼頭送我,

曾經在南京西火車站接我,

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天,還充滿信心

又不無擔心地躺在軍區總醫院重症病房等我……

要麼是為了相聚的告別,

要麼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循環往複,

直至告別與聚會皆成為不可能。

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變得格外沉重:

在城南,在普覺寺的山坡上,有我母親的墳。

62

母親,你是離我最近的親人中

第一個遠去的。

四十歲的時候,我失去你,

隨即進入後半生。

你讓我懂得什麼叫悲傷,

真正的悲傷。以前的悲傷統統變成

為賦新詞強說愁,有悲而無傷。

第一次啊,我看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

更嚴重的是:這種傷口永遠無法癒合。

就當是前半生享受的母愛

所必須支付的代價。

我欠你的太多了。只能償還給空氣,

卻無法償還給你。

愛也是一筆債務呀!

63

為了不至於感到太孤獨,母親,

請允許我假設你還活著。

你曾經是我的大後方,

可從那一天起,後方沒有了,

我只能頭也不回往前走。

請允許我假設你還活著,

還在故鄉的那扇窗口耐心等著,

我的背影是留給你看的。

不敢回頭啊,以前怕看見流淚的你,

現在怕回頭看不見你。

母親,欺騙自己是否算一種錯?

多麼希望你在錯誤里活著。

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

後面也空空的……

64

母親退休之後,生活的節奏慢了下來。

每天就那麼點家務事,

淘米煮飯、洗衣晾曬,她總要做好久,

盡量拖延幹活的時間。

甚至開燈關燈都很仔細。

我長期在外地,父親與弟弟也總忙個不停,

與母親的慢形成鮮明對比。

母親是否為自己感到著急?

為打發寂寞,她逛遍南京的風景點,

最怕回到家中,燈還是黑的。

可她從不好意思向親人

提出多陪她一會兒,怕自己的慢

耽誤了別人的忙碌?

生了一場重病,腿腳不太靈活,

母親的動作也變慢了,

不再走遠,只在附近散散步,

每回上下樓梯,都要緊緊抓住扶手,

走幾級台階停一下、喘口氣。

彷彿重新變成蹣跚學步的兒童。

她散步時摔過一跤,從此走得

更小心,也更慢了。

衰老意味著減速,我通過母親的緩慢與遲鈍

感受到她的衰老,卻幫不上任何忙。

因為我還在加速,離母親越來越遠。

只能利用假期回到故鄉,努力放慢腳步,

攙扶母親走一走。

我從這難得的慢裡面慢慢體會到

母親的愛,以及自己對母親的愛——

在平日的快節奏中經常忽略的。

兩種愛,因為快與慢的區別,

註定是不平等的:母親,忙碌的我

欠你的太多。原諒我經常把你忘在腦後,

而你,幾乎每天每夜都想著我呀。

每次休完假,我只要離開,母親才感到快,

總說假期怎麼過得這麼快?

快樂總是快的,而思念是一種慢。

慢性的煎熬。對於我這惟一

不在她身邊的親人,母親想得最多,

度日如年地盼望我下一次的歸來。

她經常跟父親念叨,為各種節假日倒計時:

「離春節(或五一、十一)還有一個月(或多少天)……」

其實在掐算還需等多久兒子才能歸來。

「媽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等待。」

65

2003年五一勞動假,

我早就通知母親要回南京,

母親也早早開始盼望了。

后因鬧非典,臨時取消。

北京是重災區,各地都怕北京來人。

惟獨母親在電話中焦急地

讓我回南京避一避,

我呆在北京,她加倍擔心。

母愛永遠無條件也無原則的。

為了不給南京的街坊四鄰增添恐懼,

我還是留在北京。那年的五一節,

我沒過好,母親也沒過好。

報紙、廣播、電視都在報道北京的疫情,

自己的兒子正置身於這座恐怖籠罩的城市——

母親的心情能好受嗎?

非典嚇著了全國人民,尤其嚇著了

有一個兒子在北京工作的母親。

要知道,她原本就對我一個人

出門在外很擔憂啊。那段時間,

她連電視都不敢看了。而我,

更不敢想像她一天天怎麼過的。

66

母親走了,她寫在紙上的字仍然活著,

彷彿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閱讀。

她臨終前不久的一篇日記,

裡面還提到我,提到對我的想念。

天冷了,她擔心北方會更冷,

生活在北方的我能扛得住嗎?

她生命里的某一天,

被幾百個漢字給濃縮了。

可惜我的歸來,無法陪伴母親了,

只能靜靜陪伴母親留下的字跡。

字寫得歪歪斜斜,跟她病中的心情比較吻合——

似乎有一股風,吹著這些字

也吹著寫這些字的母親。

多想伸手扶她一把啊,

卻再也夠不著……

記不清那一天我在外地做些什麼,

是否感受到母親低聲的呼喚?

平日里我真夠麻木的。

它被保留在紙上,拖延至今

我才聽見。心猛地揪緊了。

正如母親筆下那些在風中揪緊的字。

她不怕冷,只怕和親人的離別。

我也如此。離別比天氣更冷。

離別使我們無法相互取暖。

幸好,紙上的字隱約有

母親的語氣與體溫。

67

母親離去前幾天,廚房的燈泡壞了。

她摸黑在洗碗池裡清洗過碗筷,

想找蠟燭沒找到。

好在這是她很熟悉的家務活,

燈泡壞了她彷彿也能看見。

母親犯的是心臟病,急性的,

身體里的一盞燈,說滅就滅了。

不,她的心臟似乎比燈泡還脆弱。

燈泡壞了還可以更換,可換好的燈泡,

再也無法照亮我的母親。

她似乎在那短暫的黑暗中消失,

廚房的案台上還整齊地碼放著

洗乾淨的碗碟。她臨走時那麼細心:

在黑暗中連一隻碗都沒有打碎。

這就是命運:她失手打碎了自己。

68

「我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

這是廢話。誰不是這樣?

「母親去世之後,我只剩下一個父親了。」

這同樣是廢話,卻不多餘,

廢話也能讓人傷感。

「我看見父親總想起母親。」

哪怕想了也是白想。

「父親自己也在想啊,想著想著,

他身上逐漸出現母親的影子。」

這個粗心了一輩子的男人

開始變得細膩,學著做一些

本該母親做的事情,譬如給兒女

煲燙湯、打電話、購置換季衣物。

「甚至在噓寒問暖時,父親的表情

都越來越像母親了。」

我知道,他自己也感到冷。

「是母親藉助父親的身體

繼續照料兒女,還是父親的肩膀

又挑起母親卸下的擔子?」

體會到當母親的累,他又加倍體會到

當父親的累。輕鬆點吧爸爸!

「我只剩下一個父親了。

不,我只剩下半個父親和半個母親。」

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半

和屬於母親的另一半相加在一起,

使我失去母親之後,並未失去母愛。

「我是否也該做得更好點:把母親沒來得及

享受的孝敬,全部傾注在倖存的父親身上?

不用分那麼清楚:哪些是對父親的,

哪些是對母親的。畢竟,還有一個愛的對象。」

不怕沒有愛,就怕沒有愛的對象。

「我有一個尚未隨母親離去的父親,

又有一個長在父親身上的母親。」

69

母親在她的日記里活著,

在藍墨水裡活著,在姓氏筆劃里活著,

在她認識又遺忘了的漢字里活著。

母親在另一個地方活著,在身體外面活著,

在紙上活著,照片里活著,

在新裝修的墳墓里活著。

母親借用我的手翻開自己的日記,

借用我的眼睛閱讀褪色的字跡,

如果願意,還可以借用我的心,

想一些怎麼忘也忘不掉的往事……

母親在死後仍然活著,在她中斷的日記里活著,

把舊日子重新過一遍,再過一遍,

母親可以周而復始地活著。

只要我沒有失去記憶,母親就無法被忘記,

只要我還在走動,母親就停不下來,

只要我活著,母親就活著,

只要我活得好,母親就活得更好。

70

母親去世的冬天

家鄉下了五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媽媽,這麼大的雪,你已很多年沒見過

只在年輕時見過吧?」

五十年前的雪有多大,我想像不出來

五十年前你在大雪中做什麼?

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有遇見爸爸呢

一個人從雪地走過孤單嗎?

我想像不出來。那時候還沒有我

只有雪在陪伴一位南京的少女……

雪又下起來,下得越來越大

覆蓋了住宅也覆蓋了墓園

我第一次遭遇這麼大的雪

我從來不曾像現在一樣悲傷

「雪又下起來,它已看不見你

媽媽,你能看見這場雪嗎?

又是一個人在雪中,冷嗎?」

五十年前的大雪,你還沒有我

五十年後雪還在下:我又沒有你了

71

在河南焦作的青天河想起母親

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了

流水還在持續

在別人的風景區沒看見風景

只看見母親的影子,倒映在水面

忽而與樹木混淆在一起

想一個人,比看風景更神聖

想一個人,使風景變得透明了

風景背面是遠方,遠方的背面是母親——

你離開我快半年了,可是今天

異鄉的河流拐一個彎

我神情恍惚,彷彿也離開了自己……

72

母親臨終前那幾個月,經常四處走走,

她會改變日常散步的路線,

去走一些好久沒走過的舊路。

她也會忽然提議:去一些好久沒去過的老地方,

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

有些我們陪她去了,有些還沒來得及陪。

根據南京風俗的說法:死者臨走前去「收腳印」,

收回過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腳印。我

覺得這更屬於老人的懷舊吧。

想去看看記憶里的舊事物,

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

母親年老體弱,好多願望還來不及完成,

好多故人與往事還來不及告別,

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

她已默默地道別了——甚至沒讓我們察覺。

「媽媽,別走得那麼乾淨,別把腳印全收走。

多少留一點腳印吧,給我……

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腳印。」

73

母親,一半活在我身邊,

一半活在鏡框里。她已經老了,

牙齒掉光,頭髮花白,身體單薄,

越來越像一張照片。

母親,一半隨我的童年消失,

另一半還存在,仍然守在搖籃邊,

以顫抖的手沖奶粉,換尿布。

只不過哼的兒歌,是給兒子的兒子聽的。

我躺過的地方,躺著另一個嬰孩,

坐在旁邊的還是同一個母親。

她等於做了兩次母親,等於養育了我兩次。

唉,生命僅僅由這兩部分構成!

等嬰孩從搖籃里站起來,我該怎麼跟他說呢?

怎麼跟他說那個消失在岸上的女人,

一半是他從未見過的,

另一半見過,但已經記不清了……

我對著母親的這一半笑,卻偷偷地

對她的另一半哭:「請盡量多陪我一會吧!

多搖我一會吧!」我用僅有的雨水,

澆灌在最後的旱季里掙扎的母親……

74

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像捧著

飛機失事後的黑匣子。

想知道她還有哪些話要跟我說。

對於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難,

我是遲到的搜救者。

來得再遲,母親也會等著我。

「聽見了什麼?」「聽見了沉默。」

可那畢竟也是母親的沉默。

「母親的嗓音已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著。

需要破譯嗎?我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秘密……」

讓我的手掌攤開成飛機場,

你的夢碎了,你的沉默卻平安著陸。

75.

即使沒有那塊碑,我還是會加倍地

愛這一小塊土地

這是母親走完的最後一段路

從此,她站在原地,再也走不動了

那塊碑僅僅在證明:對於我

哪裡才算得上天地的中心?

無論我走向天南海北

都要從這一個點上,開始計算

自己與母親的距離

如果連這個參照系都失去了

我怎麼知道走了有多遠?

即使母親已等待得忘掉了等待

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遊子

繞了再大的一圈又一圈,還是會回來

把刻在碑上的文字,重讀一遍

每一次,都像剛剛識字一樣驚嘆

這巴掌大的一小塊土地

每一次,都像母親伸出的手

撫平我內心的褶皺

我走了很遠,回頭

還是能看見那塊碑

為了告訴我她還在那裡

母親的手總那麼舉著

一點不感到累

76.

搬了無數次家,我仍然保留著

一張過期的車票

那是第一次離開故鄉的火車

我保留著第一次出門的自己

最初的恐懼與傷感

記得母親在月台上送我

眼晴里有淚,她不是擔心我不回來

擔心的是我回來還會再走

她預感到遠方將成為我另一個母親

應該說她的預感一點沒錯

那張車票使我從此成為遠方的兒子

直到今天,火車似乎還在哐當哐當開著

這裡停一下,那裡停一下

只是起點站沒變

直到今天,母親似乎還在月台上站著

眼裡含著的淚,徹底變成了星星

直到今天,母親用她的工資

排隊替我買的那張車票

仍時常被我緊緊攥在手中

雖然過期,並沒有作廢

77.

春天了,故鄉的花一定開了吧?

全開了吧?可惜我看不見

我看見的是異鄉的花,很美

卻美得跟故鄉的花不一樣

故鄉的花開了,同樣也看不見我

不知道有個人在想它們

唉,它們不是為我開的

我卻沒法不想它們

異鄉的花也在開,開到一半

就停住了,停住了幾分鐘

因為這一瞬間,看著看著

我有點走神了。我沒有想家

只是想起開在家中的花

越是看不見,越想看啊

在故鄉之外,所有的花都屬於野花吧

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的。野花很美

卻美得跟故鄉的花不一樣

還記得多年前在故鄉看花的情景

看著看著,眼裡只有花了

甚至忘掉自己是誰

看著看著,眼裡只有故鄉的花了

甚至忘掉遠方,忘掉遠方還有野花

春天了,故鄉的花全開了吧?

一定要多開一朵啊

替我獻給愛花的媽媽

媽媽雖然沒離開故鄉,卻跟我一樣

看不見故鄉的花了

她走得比我更遠

唉,我不僅看不見故鄉的花

也看不見媽媽了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62bfcf0102ekps.html?t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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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5 個評論)

回復 foxxfam 2013-4-6 21:47
  
回復 fanlaifuqu 2013-4-6 21:58
同哭!
回復 總裁判 2013-4-6 22:38
再看第三遍,繼續,
回復 總裁判 2013-4-6 22:48
   (邊哭邊評,哭是哀思,評是業務)
這首詩,可以減去三分之一,或白話接白話的環節處加以如歌如行板,如夢幻,我認為可被選入中國當代詩歌選。作者不僅有感想,還有理念,如「母親的版圖只有一平方米,在這座星球上,那是我最珍惜的一小塊國土……」,「聞知母親死訊的那一天,我晦暗的心情,還真有幾分像亡國奴」。」
今日冒充評委,節評節哀;來日有評之日,我也來超級長評。
自始自終感同身受,捨我其誰?
回復 總裁判 2013-4-6 22:51
fanlaifuqu: 同哭!
真的寫得很好。
這幾天清明細雨,他的作品令我們「淚飛登作傾盆雨」。
回復 mayimayi 2013-4-6 23:15
總裁判:    (邊哭邊評,哭是哀思,評是業務)
這首詩,可以減去三分之一,或白話接白話的環節處加以如歌如行板,如夢幻,我認為可被選入中國當代詩歌選。樓主不僅有 ...
同感!

此詩應該入選中國優秀詩選!

作者任職中國文聯出版社, 是一個好職位, 符合他
工作和愛好合一
回復 mayimayi 2013-4-6 23:17
總裁判: 真的寫得很好。
這幾天清明細雨,他的作品令我們「淚飛登作傾盆雨」。
此詩雖然超長,
但是, 情深,文美
有深刻, 感人的力量


清明節是油菜花的旺季

母親,我特意來看你的,

卻只看到滿目的油菜花。

你也出來看一看吧,

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


Read more: 清明節懷念母親--罕見超級長詩--ZT - mayimayi的日誌 - 貝殼村
回復 mayimayi 2013-4-6 23:19
總裁判: 再看第三遍,繼續,
俺還沒有讀完

以後, 準備讀完

這首詩, 就是一本書
回復 mayimayi 2013-4-6 23:20
foxxfam:   
謝謝閱讀
回復 mayimayi 2013-4-6 23:20
fanlaifuqu: 同哭!
哭媽媽的清明
回復 liuguang 2013-4-7 00:00
太感動了!正好這兩天我媽媽情緒不穩,我也不大好受,看到「一隻堅強的公雞
和一隻溫柔的母雞,繼續站在雨中,
目送著自己的小雞第一次出遠門。」
該輪到我照顧她呵護她了。我把這首詩列印下來,耐心不夠的時候就複習一遍。
感謝你分享這麼好的詩歌!周末愉快!
回復 無為村姑 2013-4-7 02:51
         ,少見的動人詩歌~
好多漂亮的比喻,比如:「如果它說自己看見了,那是我把自己當作了一株油菜花。」
回復 tsueict 2013-4-7 03:02
'你也出來看一看吧,'   seddest.  
回復 秋收冬藏 2013-4-7 03:46
有多少的摯愛,才能寫出這樣的詩篇
回復 jc0473 2013-4-7 04:51
   看著看著~
眼睛模糊了,字漸漸變得小了~~
眼睛越來越模糊了,熒幕上只有一片~~~
再後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回復 mayimayi 2013-4-7 07:17
liuguang: 太感動了!正好這兩天我媽媽情緒不穩,我也不大好受,看到「一隻堅強的公雞
和一隻溫柔的母雞,繼續站在雨中,
目送著自己的小雞第一次出遠門。」
該輪到我照顧 ...
謝謝你的感動
好詩共欣賞
回復 mayimayi 2013-4-7 07:19
無為村姑:               ,少見的動人詩歌~
好多漂亮的比喻,比如:「如果它說自己看見了,那是我把自己當作了一株油菜花。」 ...
詩雖然奇長
但是, 常常能讀到銘心刻骨的句子
回復 mayimayi 2013-4-7 07:20
tsueict: '你也出來看一看吧,'   seddest.   
他是一個好兒子
回復 mayimayi 2013-4-7 07:21
秋收冬藏: 有多少的摯愛,才能寫出這樣的詩篇
他對母親的愛, 像江河一樣,
滾滾而來
回復 mayimayi 2013-4-7 07:22
jc0473:    看著看著~
眼睛模糊了,字漸漸變得小了~~
眼睛越來越模糊了,熒幕上只有一片~~~
再後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
謝謝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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