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聽到一個女孩問媽媽:「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個「他」不是我,而是電影人物,但這個問題喚醒了我的記憶。我記得小時候看電影也要搞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而大人也像那位母親那樣,毫不困難地提供答案。後來,我學會了怎樣去判斷劇中某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可惜那時候沒有人向我提問。
現在有人提問,雖然不用我回答,我還是思考了一下。沒想到,我發現自己喪失了輕而易舉地下結論的能力。還好,那女孩沒考問我。不過,以前也有人拿好人還是壞人的選擇題來問我,只是發問的不是小孩,而問句的主語不是「他」。
當年,我還在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常去排版部找一位同事John聊天。John以前在香港的中文大學教版畫,來了溫哥華不教學也不作畫,卻去干要循規蹈矩的排版工作。那一天,我在看他排版,突然聽到他問我:「你覺得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
John的版畫人物形象獨特,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去看,他的話也常常出乎對方意料之外,所以也不能以常人的口吻去應對。「我啊,」見他一本正經地等著答案,我胡說八道了:「在好人眼裡是好人,在壞人眼裡是壞人。」
當時是隨口作答,答后再自圓其說,但我其實早就對形象問題有了自己的思考。
在中國之時,見母親很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我不以為然;來了加拿大,走進社會,我才懂得,別人的目光也會構成一種壓力。不過,我也在生活中觀察到,大家各有觀點,力使人人叫好,反而吃力不討好。對母親的做法,我理解了,但認為她那樣活得太累了。
我怕累,自然不想學父子抬驢,於是奉行自由主義,憑良知為所欲為,不按牌理出牌。由於言行常常不合潮流,我有時會令人看不慣,但有幸生活於自由社會,很少碰到對我說三道四的人,即使碰到,也可以冷冷地說:「Save your breath to cool your porridge.」(省一口氣吹涼你的燙嘴稀飯去。)
溫哥華的居民來自五湖四海,大家的民族背景、宗教背景和文化背景都不一樣,價值觀也不一樣,人們互相看出差異,通常可以互相容忍,互相尊重,有時甚至可以互相欣賞。但是,也有人自以為掌握了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喜歡拿著框框去套別人,結果,他看人可氣,人看他可笑。
在我看來,人有豐富內容,難以簡單地貼上「好人」或「壞人」的標籤。我只能看到別人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某種情況下的表現,而又不相信一葉真能知秋,因此不喜歡對人作全面評論,只習慣就事論事,但也隨時準備在了解詳情后改變看法。同一個人接觸多了,我對那個人的認識也會加深,但絕不會認為已把別人看透。
別人也不能把我看透,那不是因為我深不可測,卻是因為誰也沒有興趣仔細看我,並因為我有更多的缺點還沒亮相,而又有優點將從其他人那裡學過來。別人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自己,主要原因是無法轉換自我觀察的角度。幸好,我可以把不同的人當作鏡子,通過他們對我的看法來認識自己。
不同的人對我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看出我不自知的缺點,有的人放大我的優點,有的人找到我還沒有的優點或缺點。看別人的評價就像照鏡子,鏡中人或會有異於心中之我,問題可能出在自我感覺上,也可能出在鏡子上。我也像母親那樣重視別人的看法,但只以別人的評價為參照,希望能修正自我寫照。有人讚揚,我當然高興,但不會飄飄然;有人批評,我當然不快,但不會因此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希望得到好評,但不會因此去逢迎別人,我行事自有原則,拿框框來套我的人算是白費勁了。
我沒對John自稱好人或壞人,因為我只是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我在努力使好的一面壓倒壞的一面,但要等到蓋棺之時才有決戰結果。我也沒對John說出那麼多的感想,只是向他解釋道:「好人把我看成好人,壞人把我看成壞人,這是因為好人注視我好的一面,壞人注視我壞的一面。」
曉臨(https://big5.backchina.com/home.php?mod=space&uid=325712)
2008.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