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范勇鵬:我不是查理,可以嗎?

作者:求索  於 2015-1-14 12: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

查理雜誌社襲擊案使這種距離的存在,突然間顯示出來,刺疼人們的眼。

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教世界的恩怨故事可上溯千年,從來不缺乏相互屠殺的情景。但是,除了邊緣地帶的交叉爭奪,比如君士坦丁堡之圍、十字軍東征或摩爾人格瑞那達的陷落,兩大文明基本上各安於地中海之一側,自成體系。如同大土耳其蘇丹給歐洲國王的一封信里所說:「本蘇丹對歐洲兩頭豬之間的爭端不感興趣」。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間,鄙視也罷、憎恨也好,對大多數人而言,都太遙遠了,遠的不值得放下手裡的生計。

今天的情勢則大不相同。筆者八年前曾在德國南部一個小城學習,只記得滿街的土耳其移民,路邊到處是土耳其水煙店和Döner(一種土耳其肉夾饃)店。其實整個西歐都是如此,許多穆斯林移居基督教的老家,在法國和德國各占約5%和10%的人口。穆斯林和基督徒朝夕相處,兩顆心的距離,忽然變得無比重要。

慘案發生后,關於言論自由、文化多元、移民政策、伊斯蘭國等的討論井噴。這些討論都涉及了問題的某些方面,但都無法解答事情為何發生以及為何發生在此時此地——兩教的衝突已經上千年、穆斯林大量移民歐洲已上百年、巴以衝突已60多年,為何仇恨的這次爆發卻在這一年?正如集體心理學、現代性、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操縱等研究視角可以解釋集中營、大屠殺、種族清洗和恐怖主義的某些方面,卻回答不了為何它們都集中發生於20世紀以降。

人們習慣於從微觀層面來理解問題,但是世界常常需要結構性的理解。

斷想刀筆

作為對襲擊的抗議,歐美民眾舉著筆哀悼受難者。筆的特寫成了一種符號,象徵言論自由、民事力量、觀念寬容,令曾經作為雜誌編輯的我亦頗為動容。但是任何符號都有著定向的意蘊表達,只及一點不及其餘,從起點上就已經違背了寬容與反思的精神原則。


筆從來不代表單向度的價值

筆從來不代表單向度的價值。「武人之刀,文人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明代李漁如是說。筆能起鐘鼓禮樂的功能,故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筆也能亂是非,力量甚於挖掘機,故北齊魏伯起說「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即使在今天的西方,筆的危害也引起人們的警惕。人們熟知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保障言論自由,卻未必知道諸多州憲法都特意加上了保護個人隱私權的條款。德國憲法個人權利的第一條不是言論自由,而是人格尊嚴不可侵犯。明白人都知道,言論是武器,有時更甚於槍。

經歷過「印刷民族主義」的現代化和意識形態的世界大戰,生活在網路時代的我們,似乎更應對筆的價值保持敏感。因為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筆在多數時候依附於權力和金錢。所謂歷史的書寫,往往將受侮辱、受損害的隱於晦暗的幕後。這比暴力的統治來得「高明」,因為它總是以一種高尚、普遍和進步的道德姿態出現,卻像卡夫卡的「城堡」一般似近卻遠,像唐吉訶德的風車一般令人慾搏無門。

於是,葛蘭西發明了一個概念,「文化霸權」——在階級統治的社會中,當人們如何思考都被馴化以後,他們就失去了反思和反抗的機會,餘下的只有任人擺布的命運。所謂言論自由,在國家立法和暴力機器面前,在資本的豢養和贖買之下,無非只是幫凶或遮羞布。而在無權無錢者眼裡,它是無所不在的霸權。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和異類帝國蘇聯的解體,文化霸權也覆蓋了全球。

反抗者,無論是羅馬帝國壓迫下的不列顛王子,還是今天山河破碎的中東人民,既無法抵抗強大的軍事機器和經濟體系,更沒有用筆來辯駁的能力——須知筆的「火藥」十分昂貴,它由金錢、意識形態霸權和信息壟斷打造而成。

不久前,筆者聽了美國國安委前官員萊弗里特博士夫婦的演講。他們講到美國在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前就在沙特秘密培訓武裝分子,並投送到阿富汗去誘發蘇聯的入侵;講到美國在伊朗追求獨立的路上處處為難;講到美國為了保證石油美元結算、給自己和盟國獲得廉價石油而扶持沙特石油家族,長期壓制某些穆斯林派別。生活在中東的人們,眼看國家被拆散重組,政府被顛覆扶植,教派被分而治之,經濟被制裁剝削,他們要麼附著權力,操一口流利的殖民話語,要麼無聲地埋沒在由筆定義的歷史中無人知曉,一切的愛和痛都成為人類文明的邊角廢料。

《查理雜誌》的編輯不是霸權者。也許,他們本身就是用嘲笑來抗議這個霸權的一群頑童。不幸的是,他們終究被(誤)綁在了霸權者的戰車上,成為犧牲品。

反省結構

慘案背後,存在著結構性根源,即世界權力結構的不平等。而高明的筆,總是善於用表象掩蓋實質,比如亨廷頓的如椽大筆,將世界衝突化妝成文明的衝突。更多的西方思想大咖,則重複著制度決定論的腐朽神話。可憐的是,霸權之下,受壓迫的人們大多也相信這些神話。

現代世界體系始於美國革命,因為美國革命終結了「自然國家」的歷史,開創了憲政國家的時代(參見筆者發表於《東方早報》2013年6月21日文章)。其立國精神之一,是《獨立宣言》中所說的「所有人生而平等」。一般人很少會注意到,傑斐遜筆下的這個「平等」指的是群體的平等,即作為群體的北美殖民地人民有建立平等的國家的權利。但是在自由主義化的過程中,最晚到林肯的筆下,它被解構為個人的平等。

美國的憲政發展,是以拋棄傑斐遜的啟蒙觀為前提的。從傑斐遜到小布希,完成了一個從人道普遍主義到霸權普適主義的封閉迴路。基於普適性的自然法觀念,美、英、法建立了一個文明高地,特別是美國,自詡為「上帝的聖城」。但是高地一旦建立,就形成了自己的標準。別的地區要麼靠攏而成為「文明」,為宗主國輸送經濟供養和政治忠誠;要麼自甘「野蠻人」身份,成為被消滅、改造的對象。

這造成一個結構性矛盾——由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國內較好的社會平等、個人自由和福利,是以在世界上造成系統性的不平等為代價的。縱觀美國歷史,美國外交和戰爭手段的主要對象就是各種形式的「獨立性」,即任何民族、國家或宗教、文化群體,如果想在美國的霸權體系下追求獨立性,就會成為美國的敵人。正如一位拉美獨立領袖所嘆:華盛頓、傑斐遜開創的美國親手扼殺了拉丁美洲的華盛頓和傑斐遜。

德國思想最早顯示了這個矛盾帶來的身份焦慮:從歌德、席勒、赫爾德、斯賓格勒到康德、黑格爾,一方面羨慕啟蒙主義的光明,一方面忌恨普適主義的霸道。德國道路、俄國革命、第三世界的獨立運動和左翼政權、伊朗的宗教共和國以及今天的所謂「無賴國家」和恐怖主義,都是這個邏輯之藤上結出的果。無論這些果是甜是苦,是善是惡,它們多少有著共同的味道:追求獨立自主。因而它們也遭遇了共同的命運,遏制和圍剿。它們面對的除了槍炮,還有意識形態,和筆。

面對意識形態霸權,能怎麼做?大體上,反抗者有兩種手段:一是「粗暴地講道理」,像馬克思那樣,把世界的真相殘酷地掀開;二是動粗。今天的世界「先知」——西方思想——握有最精良的武器,你服從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你背離他,就會過的很慘,甚至被先知的武器所消滅。那麼,中東宗教極端主義的各種先知們,既然沒有講道理的資格和機會,那麼動粗似乎是符合邏輯的選擇。

這裡無意為恐怖主義洗白——動粗也要有底線,「查理周刊事件」無疑逾越人道的底線。恐怖主義必須打擊,沒錯,但如果我們的反思僅僅停留於「恐怖主義即對全人類宣戰」(且不說誰能夠代表全人類),而我們的反應也僅僅是樹立「暴力和言論自由」的二元對立,那麼我們只會離問題的解決更遠——因為這個世界的問題不是太多元,而是多元太受扼殺。

歷史上的宗教邊界已經不存在了,西方和穆斯林世界已經相互滲透、犬牙交錯。不可能再有下一次十字軍,如果有,只能是短兵相接的悲劇。倘若要避開這悲劇,則無論東方西方、無論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應該警醒霸權和文化霸權的誘惑和危害,既要反對槍的屠殺,也要反對筆的蠻橫(再次強調,並非特指《查理周刊》)。

最後,申明一下:我不是查理,也不是恐怖主義同情者。這樣,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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