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思念如潮紀念我的父親李光華百年誕辰
愛中
每年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是父親節。轉眼,已經是2025年了。
如果父親還健在,今年應是101歲高齡。可惜,命運不再給我們祝願父親節快樂的機會。
1991年,父親在66歲時,離開了他熱愛的手術台,也離開了我們。那一年,街道上的車隊、花圈、人群鋪天蓋地,哀聲如潮。對我們來說,那不僅是至親的離去,更像是天塌了一角。
有人說,父親是佛祖派來救人的,救夠了人,就被召回了。這聽起來像是一種安慰,卻恰恰道出了他的一生。
父親是那個時代最不平凡的普通人。1949年,父親畢業於中國最高學府國立中央大學醫學院,后更名為南京大學。母親張麗珊,畢業於同校理學院化學系。經過六年醫學院深造,父親出類拔萃,被分配到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南京鼓樓醫院外科,擔任住院醫師。母親則由於學業優異,被留在母校化學系,擔任助教。
1950年,父母報名了東北招聘團,父親從南京鼓樓醫院毅然辭職,奔赴祖國最邊遠的煤城——雞西,用一把手術刀為無數礦工撐起了生命的希望。
這一干就是一輩子。他剛到礦務局總醫院外科,就做成雞西第一例闌尾炎手術。不久后,他又創造了黑龍江省首例、全國第四例「斷臂再植」奇迹。這不僅是醫學的突破,更是無數礦工活下去的希望。再後來到顯微鏡微創手術。

早年礦區的傷情複雜惡劣,常常一場礦難就需連台大手術。深夜電話鈴聲一響,父親便披衣奔赴礦山。有一次連續手術幾天幾夜,回來剛在椅子上打盹,又被電話叫走。受傷的礦工們一聽說李主任來了,都喊主任救救我啊。他們看到了希望。
一次次「不可救」的奇迹逆轉。早年在那個醫療資源極度匱乏的年代,父親常常幾天幾夜不合眼,靠著意志力與專業本能,守住一條又一條命。
父親真正是對病人如親人。那年頭,下班都是步行回家,經常有病人堵他回家路口求治。父親從不拒絕。對很多病人而言,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無論白天黑夜、認識不認識,父親總是微笑著診斷、建議,從不推辭。有人路上堵他,有人直接抬著病人敲家門,只要他在,就不會拒絕。記得有位病人被誤診為乳腺癌,家屬不甘心,抬著她找到家裡。經仔細檢查,父親診斷是乳腺結核,是可治之症。結果,那位本已絕望哭泣的病人,聽完診斷竟坐起來,自己走出門了。不是奇迹,是深厚的醫學造詣,是豐富的臨床經驗,是始終如一的「把病人當人」。病人都覺得父親是神,父親的診斷率基本上都對,病人去省里大醫院和北京大醫院后,都與父親診斷一致。所以常常聽說,只要李主任診斷了,哪都別去了。父親認為醫生不是神,但要像神那樣盡責。這是他留給我們的信仰。
父親的手術技術是硬核級別的。在臨床上,他縫合的血管比髮絲還細,做成了當年極具挑戰的顱內外血管搭橋術。他研究高血壓引發的內囊腦出血,成功嘗試了帶血管蒂的髂骨移植、大網膜移植術治療大面積電灼傷,甚至首創了「大網蓋腦術」。每一項都拿過科技獎勵。但他從不說自己「創新」,他說:「這都是為了救人,沒別的。」
他所在的醫院,是全國第一批三甲單位。那時候還不像現在流行打口號,但他們早就寫下了八個字:「人道、奉獻、一流服務。」他和那一代人,是拿命和良心去詮釋這八個字。礦工來了,不論地位、不論時間,他照看如親;家屬來了,他一句重話都沒有,反而多是耐心和溫柔。從來不受病人禮物,兩袖清風,一生清廉。
在我們眼裡,父親從不喊苦、不叫累。凌晨被叫起去手術是常態,下了手術台還要安撫家屬、寫病歷。他累,但從不在我們面前露出來。黑龍江邊陲煤礦城市雞西,是礦難頻發、人命關天的第一線。那裡,他用手術刀救人如救火,四十年如一日;那裡,他的名字成了信念:李主任在,生命就還有盼頭。
人們說他是活菩薩,是華佗再世。其實,他只是覺得,醫生這份工作就是要認真對待病人,一點馬虎不得。
和很多知識分子一樣,文革中,父母同樣未能倖免。父親被批鬥、掛牌遊街、掃廁所、蹲牛棚,母親燒掉了所有「中央大學」的證明,只怕那「民國舊章」成了罪證。儘管天天被批鬥、還是有人偷偷的找父親看病,甚至在父親打掃廁所時來找。我想當年父親最大的遺憾是被剝奪了治病救人的權利。平反以後,父親在手術台旁,又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關,救人無數。
父親說話很慢,也從不高聲訓人,但他用行動教我們做人做事。父親排行老二,大哥早逝,下面還有3個弟弟,兩個妹妹。我們的爺爺奶奶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奶奶活到84歲,爺爺活到90有餘。父親的孝順我們都看在眼裡了。我們姊妹四人也都得到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愛。無論我們誰病了,都是靠父親解除病痛,例子舉不勝舉。父親還多才多藝,家庭文藝晚會都是父親當主持人。他登台說過相聲,能說多種方言,包括上海話,還抽時間和我們打羽毛球,網球,打拳,經常領全家去雞西穆棱河游泳。父親曾經在深水急流中救過人。真想不通,體格高大的父親,怎麼就突然病倒了呢?應該是多年忍辱負重,積勞成疾。如果父親能像關心病人一樣關心自己,那該多好。

父親走得太早了。母親,他的伴侶,以一生柔韌,默默守護著這個家的醫德傳承。他們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典範,也是我們這一代人骨子裡的風骨。
穆棱河水,承載他的大愛。救人無數,造福一方。父親生前留下遺願:「將骨灰撒進穆棱河,我就想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多年後,當國內兒女們在穆棱河邊也撒放母親骨灰時,那片早該封凍的河水,竟神奇地解開了一角,如同還記得他們歸來的約定。
父親的身影被一座城記住,被一個時代懷念。如今在雞西,河邊有他當年為病人做斷臂再植的大石雕,那不是雕像,是他一生的縮影。雞西博物館還保留著他的聽診器和其他事迹,仍在靜靜訴說那個白衣年代的傳奇。
父親和母親如今都已百年。但他們留給我們的那種堅毅,那種對職業的敬畏和對人心的溫柔,還在我們這一代身上流淌。我的姐姐是退休工程師,我的哥哥和弟弟,也都成了外科專家,我本人在美國,每日為癌症病人解除痛苦,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父親走了多年,可我們從未覺得他真正離開。就像博物館那一把沉寂的聽診器,記錄過的心跳,還在這個世界迴響。
寫在這個特別的日子,父親節到了,我想再次對您說一聲:節日快樂。
您不在了,但您留下的溫暖還在、準則還在、我們懷念您。父親,願您在天之靈安好。
您不是傳說,但勝似傳說。
(更多李光華生平業績,請網上搜尋,參閱我先生矯海濤八年前發表的懷念長文:《忍辱負重造福一方的大愛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