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照常在公園湖邊等文婷下班的保羅,當文婷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的時候,他一陣莫名的狂喜,心跳也隨之加快。
「你怎麼了,文婷?」 保羅發現文婷今天少有的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與周圍明媚的春色格格不入。
「唉,你們這些美國人!」文婷把車鑰匙和手提包摔到石桌上,一屁股坐下來,氣哼哼地對保羅抱怨了一句。
「你難道不是美國人嗎?」保羅嚇了一跳,但隨即開了個玩笑。「到底怎麼了嘛?」
小西蒙看見媽媽,歡快地跑過來,把頭埋在文婷的懷裡,「媽媽」「媽媽」地叫,把文婷的心都給叫化了。她抱起小西蒙親了又親,然後放下他,看著他又跑到遊樂場玩去,也覺得剛才說得太絕對,語氣緩和了下來。
「他們又懶又滑,幹活就是磨洋工,還不許人說。」文婷一想起當天受的窩囊氣,眼圈開始紅了。
「慢慢說,別生氣。」保羅的眼睛注視著文婷,並把手伸過去按了一下文婷的手背,把他的在意傳遞給文婷。
文婷顧不上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了,她急於找一個人評理,於是開始跟保羅講述今天發生的一幕:
早上,文婷在做「他表取數」的時候,發現工資報表還未更新。部門裡做Pay Roll的是Kate(凱特),就是在第一天,回頭看了一眼「伊萊克斯」和文婷的女同事。
Kate有著歐洲上層貴族所推崇的那種蒼白的膚色,無論穿多少層都會顯得褲管晃晃蕩盪的麻桿腿,她站起來的時候,讓文婷想到的是素以喙、頸、腿「三長」而著稱的一種鳥——仙鶴。
這個「鶴」前面的「仙」字當然是文婷給加上去的,那是因為之前,她無比羨慕Kate清瘦而翩翩然的氣質,而且她是那麼的文雅安靜,從來聽不到她在辦公室里任何一聲高一點的分貝。中午休息也不見她和別人聚堆家長里短,一是她覺得是不能和粗鄙同流合污,二是她是絕對的素食主義者,幾顆草莓加上一杯咖啡或許就是她的一頓午餐,她對那些每天被快餐塞滿的同事,找不到共同語言。
後來,文婷從「伊萊克斯」那裡得到答案,原來Kate的先生是位名醫,在美國中產階級這個模糊而龐大的概念里,絕對屬於上層。這也許就是她高傲卻能被大家接受的理由,因為在善於劃分階層的人類里,本來高於自己階層卻能屈尊和年薪幾萬的所謂中產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美德了。
但是今天的事情發生以後,文婷就把慣以她「仙鶴」前面的「仙」字去掉了,她哪裡有美麗雅緻,道風仙骨的仙鶴之品呢?
當文婷悄悄地告訴她:「Kate,你上周的工資報表還沒有更新,你看……」
Kate轉過頭,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了文婷半天,什麼也沒說,只把文婷晾在一邊。
文婷尷尬地退回到自己的辦公桌,茫茫然地打量著她能看到辦公室里的情景。「伊萊克斯」在打著永遠都打不完的電話,喜形於色。Kate也在低聲地打著私人電話,忙著在手機上發送信息;她身後的Kevin就像一座死寂的火山,不知道要沉默多少年才可以爆發。其他同事,文婷看不見,也不想看,她不知道自己勤勤懇懇,努力工作有什麼錯?現在,她無事可做,就像一條流水線,別人與她銜接不上了,而她只能幹等。
等到午間休息的時候,文婷拿著水杯進了茶水間準備喝咖啡,驚訝地發現,「伊萊克斯」這個Kate從前絕對排斥的對象,竟然正和Kate聊得火熱,這大出文婷的意料。見文婷走進來,氣氛就變的不自在了。還沒等文婷開口,Kate就說:「我昨天看中了一雙皮鞋,當時沒買,我要去看看還在不在。」說完,起身就走。「伊萊克斯」也抓起外套,跟在Kate的後面:「我也去!等等我!」
文婷側身讓她們通過後,頹唐地癱在椅子上,半天沒有出聲。她獃獃地望著進出的同事取杯子,倒咖啡,拿甜點,卻都像她不存在一樣,一陣風來,一陣風地去,連個招呼都不打。
「我被孤立了!」講到這裡,文婷終於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我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本來帳都做錯了,還不讓人說嗎?」文婷又把上次她指出「伊萊克斯」做的報銷憑證里錯誤的事情也給保羅說了一遍。
有一項關於出差的費用報銷,報銷人名字明顯是個女的,公司出差的報銷規定里,是可以帶配偶的,花銷都可以報,這個沒錯。問題是在配偶的那一欄里的名字,也明顯是女的。可是「伊萊克斯」竟然給報了。文婷要她核實一下這兩個人究竟是不是配偶關係,「伊萊克斯」明顯覺得文婷多事,非常不耐煩地問Kevin怎麼辦?Kevin看了一下,說「公司都知道她們在一起的,以前都報了,就這樣吧!」
「伊萊克斯」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到座位,並示威一樣地說:「才來幾天哪!」也許就因為這件事情,「伊萊克斯」和Kate終於找到了共同話題,填平了原來永遠不能逾越的階級鴻溝。
聽完文婷的敘述,保羅心疼地說:「哎呀,Wenting,你太傻了。你幹嘛那麼努力工作啊?」
「我這還叫努力?你不知道我在中國的時候,哪天不加班?哪天不工作得比今天努力10倍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美國人都這樣工作?如果是的話,我就知道為什麼短短几百年,美國就坐吃山空了。」文婷越說越生氣。
「Well,你說得有道理。要不,為什麼中國的經濟發展2,30年就趕上美國。」保羅無可奈何地說。「但是,你要知道,你生存的環境,既然大家都那樣工作,你跟著大家走就是了,太露鋒芒,想改變現狀是不可能的。」
文婷還在氣頭上:「我想這些底下的事情,經理伊麗莎白是不知道的。我應該哪天和伊麗莎白談談,這樣做是為了公司好。」
「不要,千萬不要!」保羅嚇得直擺手。他想了一想,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事:「文婷,你一定看過《西遊記》吧?」
「當然啦!你還知道《西遊記》呢?」
「你看那裡面的孫猴子,一路上降妖除怪,保護唐僧,有危險總是第一個衝上去,應該功勞最大吧?可是,被唐僧幾次緊箍咒懲罰,還被攆,這又是為什麼呢?」見文婷不再反駁,保羅繼續說:「你看那豬八戒,好吃懶做,偷奸耍滑,反而還最受唐僧喜愛。那沙僧呢,就只是跟隨,也最後也受封了吧!」
「唉,你說的我都懂,就是實在不符合我的性格。」文婷長長地嘆了口氣。
保羅終於放下心來:「文婷,你時刻想著,你做這份工作為的是什麼,一切都會好了。」
文婷細細地琢磨著保羅的話,倍覺醍醐灌頂。她把在中國實現個人奮鬥目標的精神拿到這個享受生活為終極目標的世界來,當然是行不通的。她當初不就是為了一張保險單而來這個公司的么?這麼想,一切又變得簡單了。
「謝謝你,保羅。我覺得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你才是我的老師。」文婷感激地對保羅說。
「哎,又誇我。」保羅說著,指著眼前湖裡的一個大氣泡說:「快看,一條大魚。」
文婷一看,立即忘記了剛才的不快,撕下一小片麵包擲到水裡,果然一條肥美的大魚翻滾出了水面,一口將麵包吞下,然後又迅速地沉入了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