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抒情地說:我去不了中南海、他似懂非懂地點頭;像差別我和他除了應對本職工作,還各自在不同的高校進修,忙得很;我們僅有的聯繫就是抽時間一同參加灰色家庭舞會,也就是介乎正大光明的單位舞會與瘋狂縱慾的黑燈舞會之間的家庭舞會,即但是可以有一些無傷大雅小動作的家庭舞會。他對此很感興趣,那個時候,一個文藝界新聞界場面上的青年男子,是會被人看輕的,有一回,我帶他參加金魚衚衕的一個這是在說我,卻把他也牽連上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乾脆在自己的小小蝸居舉辦灰色家庭舞會,廣邀各路風流人物。有個外號叫小刁的文藝界油子(只因他長得酷肖飾演刁德一的馬長禮,故得此名),固定往我家輸送女孩;還有一位座上賓是人民出版社的高級編輯沙曾熙前輩,這位沙末代總統李宗仁與27歲新夫人胡友松的兩樁婚姻,必要時掛在嘴上炫耀。還有中國國家運動隊的醫生張家瑞,也是老一代北京家庭舞會油子,此公交遊廣闊,每次都能給我的灰色家庭舞會注入新鮮血液。那年頭人們的生活水平普遍很低,灰色家庭舞會除了茶水白開水別無招待;而我的灰色家庭舞會充分供應糖果汽水冰淇淋,堪稱首屈一指。他說我老這樣吃喝真是不好意思,我笑道:托爾斯泰復活裡面有這樣一個細節:聶赫留道夫有個朋友出奇慷慨,竟然撕開名貴的手帕給寵物狗包紮傷口,殊不知,他債台高築,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小錢;我也是這樣,我被騙進一個轟動北京的非法集資案件,欠了一屁股債,才不在乎這一點小錢呢。1984年,我有一個作為訪問學者來美國進修的機會,受到本單位黨委書記的重重阻撓(詳見畢汝諧奇人奇事之兩個巨嬰的懸崖格鬥);
我被迫開始告狀,從文化部藝術局、文化部部長朱穆之、一直告到中央整黨指導委員會,總算辦妥出國護照;
不料本院領導不甘示弱,硬是抓住我的一次三角戀愛,強加給我一個行政警告處分作為報復。
畢汝諧是一個行為非常孟浪而內心極端脆弱的人。宣布處分決定這天,我如聞晴天霹靂,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
兩腿綿軟,騎車回家路過中國青年雜誌社實在蹬不動了,就去尋他;門房老大爺說他去外地採訪了,我央告說我病了,
讓我進去休息一會兒可以嗎;門房老大爺認識我,就讓我躺在他的床鋪上。傳達室里爐火熊熊,而我卻渾身一陣陣發抖;
我喘息了很長時間,才勉勉強強回到家裡,沒有脫鞋就倒在床上,水米不沾。
他從外地回來后,我對他說:你看看,古人說無事不可膽大,有事不可膽小;可是我偏偏無事時候膽量奇大,
有事的時候又嚇個半死。我一定要把這個警告處分打掉,清清白白地出國。他明智地說:你出國成定局了,
他們給你警告處分也成定局了;他們絕不可能取消這個警告處分;咱們這裡的幹部根本不可能承認自己有錯誤。
我不相信他的判斷,再度奮起告狀,從基層一直告到中央國家機關黨委,張某副書記專門寫了批示傳迴文化部,
還是拿不下來。文化部藝術局人事處長張某某打著油滑的官腔對我說:你先出國吧,等你回來以後,
我一定幫你把這個警告處分拿掉,噎得我啞口無言。
事態發展果然如他所料。
按照當年的規定,出國人員走後還可以領取六個月的工資。我的男性朋友大多屬於反面人物,上不得檯面,
而我的女性朋友基本上屬於正面人物,卻又不便出面;於是便委託他這位男性正面人物做這件事。
出國后,我耳聞他依然活躍在首都文化圈,發表了一些小說紀實文學,還在故事影片城市假面舞會裡飾演一個著名詩人。 與我一樣,人到中年,他依然有一顆躁動的不安現狀的心,不滿足於庸庸碌碌度過此生;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平淡度日,
竟然與作家賈魯生破天荒企圖偷渡到金門進行採訪,雖然沒有成功,卻也沒有惹出什麼政治麻煩。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偶然看到英國有本中文雜誌天下華人,他列名為副主編,便高高興興地投書與他聯絡;
他很快就打來長途電話,雙方都很歡喜。他問我能不能去倫敦看他,我說我被未滿周歲的兒子纏得焦頭爛額,
不要說去倫敦,連走去對面街的心情都沒有;這時我們已至苦樂中年了,而我卻還像昔日那樣口無遮攔,
眉飛色舞地自誇出國以後比天方夜譚還離奇的種種經歷,獰笑著說:這就是你當年說的畢汝諧的一貫性和繼承性,
有什麼辦法呢,畢汝諧是天下少見的奇葩作家,大陸台灣香港澳門海外再加上偽滿偽汪,杭不郎當加在一起,
少見畢汝諧這樣的奇葩作家——下筆如行雲流水,擒女似探囊取物!鄧小平說戀愛是硬道理!現在中國人想生個男孩有多難啊,
畢汝諧可好,還沒結婚就有兩個非婚生的兒子,他們各有不同的母親!
突然,我醒悟他只有一個女兒,這話委實傷人,馬上收住話頭,遲了!他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使我感到一絲心寒,
彼此敷衍幾句便收線了。以後我再打電話去倫敦,他的態度不熱情,我自覺無趣,就拉倒了。
人到老年,非常懷念舊日時光和往昔友人;我很珍惜與他起自昆明湖上的寶貴友誼,就在網上搜找有關他的信息,
找到了——他的名字在英國中醫業界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經營的中醫連鎖店在鼎盛時期達199家之多;
他還擔任英國華商會的會長暨法人代表。
想當年在昆明湖上戲水臨風,他嘆說要是有個工作就好了,有了工作就有了名譽也有了經濟;現在他既有了名譽又有了經濟,
我由衷為他感到高興 。遺憾的是,陳老師一生含辛茹苦,沒能看到愛子的今天。
——我的朋友畫家陳逸飛曾經說過:小時候,我看見人家吃白面饅頭,心想要是能買給我母親吃就好了;
現在我能買數不清的白面饅頭,可是母親已經吃不到了。
於是,我投信與之聯繫,喜出望外地接到他從倫敦打來電話,我祝賀他完成了從文化人到企業家的華麗轉身,
他平平淡淡地說這是被逼無奈;我又問1973年夏天昆明湖上他那位偏胖朋友的近況,拉拉雜雜地敘舊。
然而,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話匣子打開,我口無遮攔地滔滔不絕地說:我就像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放在哪裡哪裡亮!鬧了半天,原來我是史無前例的作家兼戀愛家兼事前諸葛亮,畢汝諧這樣的奇葩人物,
別說大陸台灣香港澳門海外再加上偽滿偽汪,杭不郎當加在一起,從來沒有出現過,老實說吧,自打猴子變人,
就沒出過畢汝諧這樣的奇葩人物!事前諸葛亮是小眾群體即諸葛亮劉伯溫等等,戀愛家也是小眾群體即卡薩諾瓦等等,
這兩個小眾群體風馬牛不相及,甚至可以說是水火不相容!一個形而上、一個形而下,一個志向高遠、一個行為低俗!
老天開眼,偏偏這兩個小眾群體在畢汝諧身上實現了黃金交叉,這個黃金交叉點就是畢汝諧,老哥們,你說說看,
哪朝哪代哪個國家出過畢汝諧呀?
他沉默不語——相隔四分之一世紀,這種沉默再度使我感到心寒。
過後,我往倫敦打電話,他沒有接聽,我深情地留言說:我們都老了,千萬不要失去聯繫啊;這回再失去聯繫,今生今世就沒希望接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