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於協和醫院被捕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眾所周知,北京協和醫院是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在中國最大、最著名的一項事業,於海內外享有盛名。
文革期間,我曾經與協和醫院有過一次孽緣。
1968年北京江湖,我每天在大街上拍婆子,兼及觀察社會百態。我使用一個簡單易記的假名:黃偉偉。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拍中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婆子H;我得意地把這事告訴一個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大驚失色說:
你知道H是誰嗎?這個人你也敢拍啊,她是海軍司令蕭勁光大將兒子的婆子!你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我嚇了一大跳;蕭勁光大將,好傢夥,四級高幹!我怎麼敢招惹他們家的婆子呢。就沒再聯繫H了。
——北京平民百姓不明就裡,囫圇地將13級以上的幹部子弟統統尊為高幹子弟;其實,在權貴子弟眼裡,
我們8級以下13級以上的幹部子弟仍然是 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下等人;而那些13級以下的幹部子弟,
在他們眼裡,恐怕連人都算不上了。至於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乾脆就是泥豬疥狗。
——有一天,我去甘家口華僑補習學校游泳池游泳;遠遠看見一個非常苗條的女孩兒,便徑直走了過去。
原來她是肖華最小的女兒。我沒敢搭訕。
——文革結束后,我在海軍大院游泳館見到H,她已經是肖勁光的兒媳婦了。H笑著問:
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名啊?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肖司令家的人吶,否則我一定會告訴你真名兒的。
那些年,我陸續在大街上認識了何長工、柴樹藩、塗錫道、王偉、朱慕之等8級以上高幹的女兒,一律報出真名實姓;
而這僅限於黨員高幹,非黨高幹不在此例。有一回,我在大街上拍中王崑崙(北京市副市長,民主人士)的女兒,
坦然地對她說:我叫黃偉偉。
過了一些天,我收到H的一封信:黃偉偉同學:我很高興認識你,但是我現在已經是一名光榮的海軍戰士了。
我對你的印象很好,想把我的一個好朋友介紹給你。她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好多男生拍過她,她都沒答應。
請你某月某日晚8時在王府井某路車站和她見面吧。
我高高興興地去了,見到了H的好朋友。她長的比H差一大截兒,但是也還湊合;那時候已經是12月,
天氣很涼了。當年一到晚上,王府井一條街就變得很冷清了。
我說咱們去協和醫院吧,那兒挺暖和,說話方便。
我們進了協和醫院,找了一個黑暗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擁抱接吻;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幫人打著電筒過來了;
為首的一個老者說你們幹嘛呢;我說我們是來看住院病人的。老者冷笑道哪個病房啊哪個科呀;我見勢不妙,
壓低聲音對她說我不叫黃偉偉,我的真名叫畢汝諧;遺憾的是畢汝諧這個名字太複雜、太難記了。她一下子搞不清楚。
他們迅速把我倆分開了,帶進協和醫院保衛科分頭審訊。處理我的兩個保衛幹部一老一少,老的那個還比較穩重,
年輕的根本就是個痞子;剛一打照面,他就流流里流氣地說:你會不會摔跤啊,會摔的話咱倆撂一盤。
這傢伙純粹是個痞子;他趁老者如廁的機會,猥褻地問:老實交代!剛才你都親哪兒摸哪兒了?
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我圓滑地回答說:剛才我實在太激動了,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老者是個有經驗的保衛幹部;他用陰沉的眼光盯視著我說:你們在一起說沒說什麼反動話啊,為劉少奇翻案的話。
那時,八屆十二中全會剛剛開過,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被永遠開除出黨了;社會上政治謠言四起。
我說:沒說劉少奇的事兒,光說交朋友來著。
他突然拍著桌子說: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我吃了一驚:她是什麼人?不就是一個婆子嗎,難道還能是特務不成?
我從最初的慌亂中迅速鎮定下來,心裡盤算著應對之策。因為我聽說過自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的順口溜,
便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老者問我叫什麼家住哪兒哪個學校的,我一律不回答。
老者生氣了,竟然說出一句駭人聽聞的話:你說不說實話?你要是再不說實話,我馬上把住院病號叫起來,開會批鬥你!
畢汝諧畢竟是畢汝諧——雖然很花,心腸卻是柔軟而善良的。讓那些老弱病殘住院病號披衣而起,為我受罪,於心何忍?
於是,我老老實實交代了一切。
——站在21世紀的高度回看這件事,究竟是畢汝諧之恥還是協和醫院之恥?顯然是後者。
醫院本是救死扶傷、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地方,理應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住院病人;保衛幹部卻要把他們當成鬥爭工具派上用場。
這就是文化革命特有的倒行逆施。
天亮時分,景山學校保衛組來人接我;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走出協和醫院時,
大喇叭播放歌唱家呂文科唱的文革歌曲海軍戰士見到了毛主席。
我回到景山學校,方知道什麼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了。我的這一點花花事情,
已經在眾口相傳之中變成畢汝諧帶著婆子去協和醫院打胎被抓起來了,聳人聽聞!革命師生們奔走相告,
像過節一樣高興,表現出比傳達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更大的熱情。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實際上是一種性壓抑的表現。毛澤東時代的男女大防十分嚴格,某人敢于越雷池吃禁果,人們對其既羨慕又憎恨。
一夜之間,畢汝諧就變成了死魚爛蝦,臭不可聞了。
我被關進了景山學校清理階級隊伍的牛棚。
當時,景山學校揪出來的人全都是上了年紀的教職員工,只有三個學生:我一個、
鄧力群的兒子鄧英淘一個(因為毆打老師)、還有一個是中宣部新北樓的鄰居林某(日後成為羅瑞卿的女婿),
罪名是反軍亂軍。我和鄧英淘從小就是死對頭,三天兩頭打架;即使進了牛棚,我們倆也不說話。
我和林某有過一段有趣的對話——
林某說:你吃飽了飯,不搞教育革命,整天在大街上拍婆子,這樣很不好。
我說:有啥不好的?我騎著自行車滿世界轉悠,等於鍛煉身體;通過拍婆子,還可以了解社會各階層的真實情況,
好得很。比待在象牙之塔里強。
林某說:中宣部院子里就你一個人愛拍婆子,大家都不這樣。
我驕傲地說:我為什麼要和大家一樣?我崇拜尼采,我是超人。你瞧著吧,我將來肯定能做一件大家都做不了的事兒。
——20歲那年,我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如此年輕,為五四以後所僅見。
林某怒目瞪著我說:畢汝諧,歷史發展究竟是按照馬克思說的發展呢,還是按照尼采說的發展?
當時正在清理階級隊伍,畢汝諧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非議馬克思呀,只好口服心不服地說:
當然是按照馬克思說的發展了。
那些找不著對象的單身男教師對我恨之入骨,他們規定我每天只能吃窩頭就鹹菜,不許吃葷菜素菜。
那時候,母親每月給我20塊零花錢,在毛澤東時代,這是很大的錢,比一個學徒工的月薪還多呢。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讓那些發小偷偷買各種好吃的送給我,然後我躲在廁所的隔間里狼吞虎咽。還有一次,
我讓林某用他的飯卡給我買了7個肉包子。
我在景山學校牛棚里沒有挨打受罵,也不參加勞動,能吃能睡,悠哉悠哉;除了不能外出拍婆子,日子很滋潤;
以致我的班主任老師恨恨地說:畢汝諧,你把這兒當成安樂窩了。
——多年以後,我讀到王蒙的一篇文章說,現在一提起文化革命,就是打打打殺殺殺;我在新疆經歷的文化革命不是這樣子的。
文革后,很多回憶錄千篇一律地把牛棚說成了鬼門關,而景山學校的牛棚不是這樣子的。
景山學校有個非黨的女副校長,在牛棚里服安眠藥自殺了。幾天後,她的女兒來領取母親的遺物。
我見她的身材很苗條,就主動幫助她把鋪蓋捲兒綁在自行車的后架上。
——多年以後,我讀到季羨林的一篇文章,說他年輕時候喜歡看女生打籃球,其實是想看女生的大腿。
我非常欣賞這種光明磊落的人生態度。我痛恨假道學。
後來有一天,謝富治副總理髮話了:現在北京清理階級隊伍關了一批中小學生,這不符合黨的政策,馬上把他們全都放出來。
我們仨就此解放了。但是還是要給我開一次批鬥會。那天早晨,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向批鬥會場,
心裡給自己鼓氣道:汝諧呀,好好受著吧,你這輩子的磨難還多著呢。
我在打倒畢汝諧的口號聲中進入批判會場,一眼掃過人頭攢動的庸眾,優越感油然而生:我長得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精神,
我看不起你們!
我深深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足尖,規規矩矩地站在指定地方;革命群眾都坐著。
有個王八蛋率先提議要徹底清算畢汝諧拍婆子的罪行,全體革命群眾熱烈響應;
我甚至瞟見很多人眼裡那種如饑似渴的盼望(我堅信他們都是手淫患者);
我由是臊得低下了頭,兩頰發燒;這時候,一個王姓工宣隊員卻出乎意料地說:
生活作風的問題,我們不整;大家揭發批判畢汝諧的反動、落後的言行吧。
我如蒙大赦,鬆了口氣。我簡直不相信一個普普通通的工宣隊員竟然有這麼高的政策水平;
我覺得他的水平比倪志福還高呢,不進中央,太可惜了。
接下來是各種各樣的批判發言,群情激憤;發言內容後來我都忘了,只記得一位中宣部院子里的發小
說了這麼一句:畢汝諧和社會上的流氓聯動等等各種不法分子來往。
——很多年以後,我和這位發小在紐約又見面了;他已經是光明日報的資深記者。我跟他開玩笑說,
你沒有上山下鄉,而是直接進工廠到了工人,這裡面還有我一份功勞呢。他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我笑道怎麼沒關係呀,你發言批判我,你就成積極分子了;只有積極分子才能留在工廠里啊。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班長吳某某最後作總結髮言,他說畢汝諧的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我如釋重負。
——吳某某的父親吳江,是胡耀邦趙紫陽的理論大將,受到左王王震的打擊,至死未能晉陞為副部級高幹。
然而,吳某某仕途平順,最後當了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副行長,系副部級高幹。子比父強!
我給他打越洋電話表示祝賀:好人自有好報啊。當年我的小命系在你的舌頭上,你說我是人民內部矛盾,
我就是人民的一分子;如果你說我是敵我矛盾,我就成階級敵人了!這不是舌尖上的中國,這是舌尖上的畢汝諧!
我們哈哈大笑。
這篇文章一路寫下來,我忍不住想笑——
荒唐的畢汝諧,趕上荒唐的文革時代,荒而唐之,混為一體。不妨形諸筆墨,留給後世人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