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
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第一美男子臧津津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在1968年北京江湖,臧津津是公認的第一美男子;就像重量級拳王是一眾拳王中的拳王,
臧津津當年是北京一眾美男子中的美男子,江湖人稱亮晶晶。
臧津津還有個外號臧阿飛,因為他有一段不光彩的歷史;他是男8中老初三,
經常在西單倒換公共汽車,臧津津喜歡與流里流氣的女孩勾三搭四;文革前,社會風氣淳樸,
同學們就喊他臧阿飛了。
這裡要著重申明一個問題:文革期間,北京幹部子弟烏泱烏泱地干著各種各樣的壞事,
卻並非眉毛鬍子一把抓;我們這些在文化革命後學壞的人,對於像臧津津這樣在文化革命前就學壞的人,
抱有強烈的道德上的鄙視。我們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他們這些在文化革命前就學壞的人,覺得他們是流氓,
而我們卻是玩主,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檔次的。
我是在北海冰場認識臧津津的。他長得很像電影明星趙丹,五官俊美,朝氣蓬勃;一見之下,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及他!從青春期開始,我便知道自己相貌出眾,心安理得地收穫來自女性世界的愛慕的眼光,
同時高度警惕周遭有無美男子,就像革命群眾高度警惕周遭有無美蔣特務一樣。
美男心理與美女心理差不多——驕傲、嫉妒、排他性;美男美女通常皆以自我為中心。
如果說,托勒密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麼,美男美女則以為自己是社會的中心。
我久久地打量著他,他也打量著我,我們相視許久;我主觀地企圖從他的臉上找出明顯的瑕疵,卻是枉然。
如果採取百分制,他就是95分,而我只有90分;不要小看相差5分,5分啊5分,就像一道高闊的天塹,無法逾越。
我望著他,就像直視正午的驕陽——眼睛被刺疼了,進而心也被刺疼了。
他主動開口說:同學,你怎麼老看我呀?
我老老實實地說:你長的不錯。
他客氣地回了一句:你長的也不錯。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我去冰場小賣部買來一毛五分錢一根的冰糖葫蘆請他,然後問他是哪兒的——
這個所謂哪兒的是指哪個黨政軍機關大院,無關地理位置。
他說他叫臧津津,是鐵道兵大院的,又說他父親是鐵道兵文工團團長,上校軍銜;我們越聊越熱乎,相見恨晚;
他買來一毛五一瓶的桔子汽水回請我。
從此,我與臧津津狼狽為奸,搭夥在大街上拍婆子,強強聯手,成功率極高。
臧津津堅決擁護文化大革命,感慨地說:多好啊,現在滿大街都是幹部家的女孩;文革以前,
大街上根本沒有幹部家的女孩兒,只有逃學出來的圈子,土裡土氣。
我問圈子是什麼,臧津津壞笑著說:圈子就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妓女。
我大為震驚;我知道,周恩來總理有一次接受外國記者採訪;外國記者問:中國有沒有妓女?
周恩來總理肯定地回答:有很多,是在台灣。怎麼北京也有妓女呢?我簡直不敢相信。
臧津津告訴我很多社會上的陰暗面;文革前,彭真揚言要把北京打造成水晶城市、玻璃城市,
卻原來還有這麼多藏污納垢的陰暗角落。
文化革命前,臧津津就和社會上的女阿飛廝混,聲名狼藉;1966年8月,紅衛兵運動興起,
臧津津馬上被男8中老紅衛兵揪了出來;如果是在二龍路中學或者西四中學這樣的平民子弟學校,
一個上校的兒子還是很神氣的;可惜他是男8中的,而男8中有的是8級以上的高幹子弟。
審訊臧津津的人,是李富春的混血外孫子李勇(又名安德烈,系李富春蔡暢的女兒李特特早年嫁給蘇聯人生的孩子),
他一拍桌子,喝令臧津津交代流氓行為;臧津津書面交代了與許多圈子往來的劣跡。李勇念他是個軍乾子弟,沒有打他。
那個時候,臧津津一天到晚拍婆子,不幹別的;而我除了拍婆子,每天還堅持讀書寫作;
有時候實在寫不出來,就打開漢語成語小字典,
從第一個成語開始造句,直到最後一個成語;臧津津問我這是做什麼,我驕傲地說:為寫作打基本功。
蘇步青年輕時為了打基本功,曾經演算過一萬道微積分習題。
臧津津一臉茫然,問:蘇步青是誰呀?
我誨人不倦地笑道:蘇步青是數學家、復旦大學教授,他的夫人是日本人。蘇步青本人在政治上中間偏右
(文革前,知識界公認:錢學森左,華羅庚右,蘇步青中間偏右)。
臧津津嫉妒地望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俊逸絕倫的趙丹臉因嫉妒顯得有些晦暗;而我則充分享受著這種嫉妒,洋洋得意。
是的,一個美男子(1968年北京江湖第一美男子臧津津!)對另一個美男子的嫉妒,於後者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一切差別都能產生性嫉妒,美男子之間也是這樣。當年,我是 北京幹部子弟圈 四大美男子里唯一才貌雙全者,
這就引起了其他三位的妒恨;1968年北京江湖第一美男子臧津津尤甚。
20歲那年,我因創作手抄本小說九級浪蜚聲京華,許多同齡人稱我為作家而不名。面對智慧型女子,
我出口成章,妙語連珠,而臧津津 往往接不上話茬;我的這種壓倒性的優勢,使臧津津等感到窘迫,
無所適從——一個美男子竟然成為另一個美男子的陪襯人、活道具,何其尷尬!
——俄羅斯文學權威戈寶權和著名歌劇演員鄭興麗之女戈小麗(在莫斯科出生,後來成為博士、終身教授),
曾經半褒半貶地說:畢汝諧就是喜歡賣弄自己的小淵博。
此後,臧津津不斷地在背後說我的壞話,而我只是一笑置之;與此相反,我到處說他的好話,
藉以表現人才美男子對草包美男子的寬容大度;那時候,社會上關於臧津津的惡毒謠言滿天飛,
有人說他進大獄了,有人說他身患梅毒;我欣然為他闢謠,從而實實在在地享受90分智勝95分的優越感和幸福感。
臧津津曾經不懷好意地對我說:你的臉上有一種女性美。
我當然知道這是明褒暗貶,是美男子之間互別苗頭;於是,我順水推舟地拍手大笑道:太好了,
男人女相是大福相——我跟毛主席一個樣兒!
展望未來人生,臧津津說:我這輩子就是想吃喝玩樂;而我說:我這輩子就是想當作家。
單看外貌,我不及臧津津;可是一開口,臧津津就暴露了他的短板,腹內空空,胸無點墨;
臧津津家除了公家發放的幾本幹部必讀,什麼書也沒有,他也從來不看什麼書,就憑著一張趙丹臉在大街上鬼混。
我與臧津津都自視甚高,彼此不服氣。
有一天,我的一個發小帶著我和臧津津去毛澤東的俄文翻譯師哲(4級高幹)家,企圖分別勾引師哲的兩個女兒,
以此一決高下;哪知道師家姐妹一聽臧阿飛來了,生氣地把我們轟了出去。我感到灰頭土臉。
——山不轉水轉;打倒四人幫后,一位女性老前輩要把我介紹給師哲的小女兒,
還說師哲現在已經從秦城監獄放出來了,享受副部級待遇。我苦笑著婉言謝絕了。
出國前,我去北京游泳隊採訪,巧遇師哲的另一個女兒;她是北京游泳隊的教練。我對當年的少不更事表示歉意,
師教練苦笑道:文化革命的事兒,誰說得清啊。事情過去了就過去吧。
北京是等級極其森嚴的地方;對此,我和臧津津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臧津津搭上了西路軍巨頭陳昌浩(4級高幹)的一個繼女(並非陳昌浩的親生女兒,而是陳昌浩續弦夫人帶過來的油瓶),
這位繼女嫌棄臧津津家級別低;而同時我搭上了郭洪濤(高崗習仲勛的陝北戰友,5級高幹)的一個女兒,
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也就是說,美男子的相貌有其局限性,並不能完全填補等級差距。
作為北京公認的第一美男子,臧津津理所當然地成為眾矢之的,被幹部子弟和平民子弟共同視為公敵公害。
有一回我和他在西單拍婆子,一群呼嘯而過的幹部子弟突然大呼:臧津津在這兒呢,打丫的!
臧津津趕快逃之夭夭,我也連忙躲進附近的商店避禍。
我發現臧津津名聲太臭了,我跟他成為鐵哥們弊大於利。人都是很現實的;於是,我適當地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為了保障自身安全,臧津津找了一個大靠山,即1968年北京江湖的大大有名的將門子弟小罈子(真名譚餘光);
這傢伙在北京江湖很有勢力,人見人怕。他經常騎著車帶著隨從四處瞎逛。小罈子戴著平光眼鏡,
用冷冷的蛇一樣的目光打量別人;而他的手下則拿出一個結實的棉布口袋,向所有人募集錢款。我捨不得犧牲現金,
又不敢一毛不拔,就拿出兩斤糧票,投入那個棉布口袋。
——最近,習近平提出共同富裕,讓先富起來的人自願捐款。我就想起了1968年北京江湖的小罈子,
冷冷的蛇一樣的目光以及那個棉布口袋。
臧津津投拜小罈子這個惡煞,躲過很多禍事;但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血光之災,而操刀者正是他的靠山小罈子。
其情節就像電影電視劇一樣頗有戲劇性——
臧津津去北大荒之前,小罈子突然找上門來,說:你知道嗎,有人要拿刀捅了你。臧津津說:
那我從今天起就不出家門了,他們總不能闖進鐵道兵大院吧。小罈子獰笑說:這一刀你躲不過去了,
因為是我要拿刀捅了你!說罷拔出刀子,戳在臧津津的屁股上,血流如注。
後來,臧津津把這條戳出了一個破口的國防綠軍褲拿給我看,還說他要把這條褲子帶到北大荒,作為永久留念。
我暗想:阿彌陀佛,幸虧我不是北京第一美男子,樹大招風啊。臧津津是萬人恨、人民公敵,多少人要打他害他!
我還是踏踏實實當黃花魚吧,溜邊混混就是了。可不敢強出風頭。
作為美男子,作為風流人物,總是要被無數男人妒恨的。性嫉妒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極具破壞性的嫉妒;
而且,性嫉妒絕不會赤膊上陣,它總是披著華美戰袍登場,肆行其惡。
又過了一段時間,臧津津憑著這張趙丹臉,被八一電影製片廠錄取為演員。臧阿飛進八一電影製片廠了!
這個消息旋風般地傳遍全北京,引起幹部子弟和平民子弟的公憤。
於是乎,雪片般的舉報信飛向八一廠保衛部;新賬老賬一起翻了出來,臧津津被說成是混世魔王了!
臧津津由是成為八一廠保衛部的重點監視對象,而他自己渾然不覺;終於有一天,
他和一個有夫之婦被保衛幹部堵在床上,就此作為害群之馬被八一廠開除了,全北京人心大快。
臧津津苦惱地對我說:走在西單王府井大街上,幾乎所有人都認識我,這真不是件好事兒;我在北京混不下去了。
我嘴巴上表示惋惜,實則樂不可支:太好了!北京第一美男子臧津津被迫離開北京!打開天窗說亮話,
北京這一畝三分地,美男子越少越好,醜八怪越多越好!
我與臧津津一直面和心不和,瑜亮情結很深。
別了,臧津津!
別了,趙丹臉!
熱烈歡送,熱烈歡送!
臧津津去了外省,娶了當地一個大官的女兒。文革后,腦筋靈活的臧津津利用價格雙軌制度的空子,
外加倒騰稀缺物資的批件,發了大財;再後來,
臧津津趕時髦去了法國,覺得沒啥意思,又回國享福了。
早年,我說過我這輩子就想當作家,如願了。
而臧津津說過他這輩子就想吃喝玩樂,也如願了。
真可謂好事雙成。
這是我和臧津津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