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父子詩人顧工顧城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談及父子詩人顧工顧城,我絕對無意謬托知己,借用北京人的土話來說就是套磁;我和這兩位只是在文化革命里有過交道,
並不熟悉。我只是想借這個由頭,抒寫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個觀念:在文學創作里起決定性作用的,
是天才的作家和作家的天才。而天才作家與非天才作家即人才作家就像涇水與渭水一樣,不可同日而語。
我還認識一對父女詩人——著名詩人李瑛及其女兒李小雨;不過他們倆都是人才詩人,無一天才詩人,故不宜介入這一話題。
1973年秋,為了改善處境,我迎合當局批林批孔,創作了批判孔老二的獨幕歷史話劇孔子誅少正卯;
這時,臧克家老伯的女兒臧蘇伊告訴我一個消息:文革前的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兒童藝術劇院等已經合併為中國話劇團,
招兵買馬,負責人是任虹、白凌;我自然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將劇本寄給他們,很快就得到約見的邀請。
白凌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笑眯眯地對我說:團里的領導和幾位編劇、導演傳看了你的劇本,
覺得你有一定的創作才能和文字功底;當然,這個劇本是不能上演的,讓反面人物(指孔子)充當第一號人物,
這不符合革命樣板戲的三突出的原則。
任虹是一位白髮老人,同樣笑眯眯地道:我們這次只有招聘演員的名額,打算把你作為演員吸收進來,
進一步熟悉舞台,寫出好的作品。
我大喜過望:演員就演員吧,只要能夠擺脫可憎的體力勞動,從事文藝工作就行!嘴上卻謹慎地問道:
聽說,你們招演員要經過現場考試,我什麼也不會呀。
白凌接道:你就朗誦一篇文章吧,走一個過場。
總政治部的一位長輩說:詩人顧工文革前經常在電視廣播里朗誦他的詩歌,有兩下子;他可以輔導你朗誦。
我早已熟知顧工的大名;小時候,每逢五一十一,北京日報北京晚報都會登出顧工的應景詩篇;
這些詩倒也合轍押韻,也有一定的革命熱情,可是讀過了就讀過了,再也記不住什麼;
而且也看不出今年的詩和去年的詩有什麼不同,無非是舊瓶裝新酒了。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就此認識了家住平安里解放軍報宿舍的顧工;這位長輩特別叮囑我說:
他輔導你朗誦就好了;顧工在政治上生活上都有很多問題,你要當心才是。
我不以為然,暗忖:所謂政治問題,無非是顧工文革前參加文藝界假面舞會之後向毛澤東打小報告,
毛澤東稱文藝界為裴多菲俱樂部;至於生活問題,哪個詩人沒有一打以上的羅曼史?
顧工有一把好嗓子,咳嗽一聲能夠驚飛蒼蠅;為省心省力,我挑了魯迅的一篇極短的雜文立論,
在顧工、胡慧鈴(原八一電影製片廠文學編輯)夫婦的指導下,儘可能做到聲情並茂;其間還與顧城打了幾次照面;
朗誦之餘,我們聊起文藝界的掌故,比如老詩人臧克家是我的恩師,還有一位左聯老前輩作家孟超,
對我有知遇之恩等等;顧工夫婦認為我儀錶堂堂,很適合當個演員,我心裡竊笑不已。
顧工拿出一大堆字跡密密麻麻的稿紙,說這是他正在寫的長篇小說老紅軍的後代,
我一聽這個題目就頭皮發麻,胡亂敷衍過去了。
人才詩人顧工毫無疑問精通人情世故;我與顧工都熟悉的一位軍隊領導,家裡有四個女兒,
個個其貌不揚;顧工卻寫詩讚美她們是美麗的四千金,實在肉麻得可以。
我隱隱感到,世事如局,無論出現怎樣的意外,顧工都能夠把自己放在一個相對有利的位置上。
說話間,他們的那個寶貝獨生子顧城露面了。顧城十七、八歲,臉色虛白,腳底趿拉著拖鞋;
他一開口讓我覺得這孩子有些與眾不同——他說我是顧城,我客氣地向他點頭微笑,
本來這也就罷了,沒想到他一本正經地又說了一句我是顧城:我心裡好生奇怪:
顧城也罷、顧鄉也罷(顧鄉是顧城夫婦的獨生女,他們只有兩個孩子),
有什麼了不起呢?小屁孩兒而已;怎麼竟然把自己當成個人物呢?
我掉過頭去,繼續與顧城夫婦談論文藝界的是是非非;顧城坐在一邊乾瞪眼,根本插不上話茬,
顯然這一切人與事對他都是十分陌生的;後來不知道怎麼說到了濟南火車站,
因為搞批林批孔沒人檢票了,湧進了一大堆無票乘客;顧城鼓掌笑道:那樣多好啊,坐火車不要錢,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我心裡暗想:顧城夫婦好歹都是詩人編輯,
咋的生出個兒子是二百五呢?日後想起這一幕,方知自己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金鑲玉。
——梅蘭芳幼時初入梨園,看上去傻不拉幾;他的開手師傅煩躁地說:算了,算了,
你不是唱戲的料,祖師爺沒賞你飯吃。
後來想想,天才人物就是天才人物,大智若愚,很容易被人錯當成傻瓜蛋。
顧城23歲時寫出了這樣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我聽后僵立不動,渾身輕微顫抖,眼淚猝然湧出;畢汝諧於十年文革的酸甜苦辣,
盡在其中矣,勝過千言萬語!
顧城八歲的時候寫了一首詩楊樹:我失去了一隻臂膀,就睜開了一隻眼睛;
這哪像是一個八歲孩子寫出來的,真是太神奇了!顧城是天才是神童,
未諳世事便具有極強的文學素養和哲學思維。
沒有任何資料表明,顧城曾經在哲學方面有過什麼修習,但是他硬是憑著非凡的天才,
寫出永世流傳、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水乳交融的哲理詩。
顧城後來的詩再也沒有達到同樣的高水準,這也不足為怪;
就像與顧城同時期的天才跳高運動員朱建華——朱建華跳過2米39之後,就再也沒有突破了。
顧城的職業是木匠,用北京土話來說,是一個拉大鋸扯大鋸的人;然而,他卻受命於天、受靈感於天,
發出五四以來聞所未聞的極富哲思的天籟之聲;我相信,即便是徐志摩戴望舒在另一個世界與之相逢,也會自愧不如。
實話實說,我覺得顧城的愛情詩不怎麼樣,因為他並不真正懂得女人——社會意義上的女人以及生理意義上的女人;
以至於他僅有一妻一妾都難以應付,將簡單局面搞得一團糟。最後我們看到:
不懂女人的天才詩人顧城採取野蠻血腥的方式,強制妻子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精通女性心理的天才作家茨威格卻能夠成功地誘使妻子,心甘情願地追隨自己同年同月同日死。二者對比,高下立見。
古往今來,自殺的詩人很多,不管什麼原因,為詩也好,殉情也罷,都值得我們尊重。
而顧城的最大污點在於,其違背當事婦女的主觀意志剝奪了其生命;
如果我們說,違背當事婦女的主觀意志佔有其身體即強姦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那麼,顧城違背當事婦女的主觀意志剝奪其生命就是更加不可饒恕的罪惡!
文革結束后,有一次我在文藝界聚會見到顧工先生,得知他一家四口都吃文學飯,
便用當時流行的一個電影打趣他說:瞧這一家子!
誰能想到,後來竟然發生那樣慘烈的家庭悲劇呢;然而,顧工畢竟是顧工,深諳人情世故;
基於亡羊補牢的考慮,顧工試圖用精神分裂症為殺妻后自盡的愛子辯解,這一用心固然良苦,
卻始終得不到相關的醫學佐證。
就顧城悲劇,上海女作家戴厚英寫了一篇文章有女莫嫁天才郎,謂天才是為歷史準備的,不適合居家過日子;
說得十分中肯。遺憾的是,沒過幾年,戴厚英本人也死於亂刀之下!嗚呼,女人嫁給天才郎有可能死於非命,
女人不嫁給天才郎也有可能死於非命!女人立身處世太難了,真的要非常非常小心才好。
天才詩人顧城歿於37歲,而人才詩人顧工年逾九旬依然安康。
假如顧城從顧工那裡繼承哪怕一點點圓滑世故,他的人生道路就不一樣了;假如顧工顧城是一對父子人才詩人,
就像李瑛李小雨是一對父女人才詩人,顧城的人生道路就不一樣了。天才就是天才,天才不是想當就可以當的,
天才也不是想不當就可以不當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也天才,敗也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