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齷齪女人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當年在北京情場上,畢汝諧不僅有過五關斬六將的輝煌,也曾有走麥城的敗績;
最慘痛的一次,是被一個楊姓女子所欺;我因此無地自容。
有一位事後諸葛亮對我說:小楊的騙術也不怎麼高明啊,怎麼可能把你這個老油條騙得團團轉呢。
我苦笑道: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楊騙子就是專門為了整治畢汝諧而存在的。
這話怎麼講呢?1972年清明(事後檢省,清明是鬼節,當然遇鬼!),
我在大街上認識了一個楊姓女子,經過類似楊子榮入威虎山的審查式的攀談,從此進入亂愛程序;
楊是北京城難得一見的奇葩女子。她的父親是個老紅軍,在戰爭中頭部受傷,成了精神病人;
常年住在安定醫院回龍觀住院處。楊的母親是個家庭婦女,但這個家庭婦女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
她與萬里夫人是表姐妹。楊騙子自幼形成極其特殊的心理:
一方面可以通過母系偶然窺見上層社會的體面生活,而另一方面,
卻又不得不在經濟拮据的日常生活中苦苦熬煎(她家子女奇多);而且,在中國這樣的社會環境里,
精神病人是被廣眾看不起的。因此,她必須把家庭背景瞞得嚴嚴實實。楊採取的辦法就是大吹其牛,
東騙西騙。她在大街上跟我認識的時候,說她父親是軍委裝甲兵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
可是我東打聽西打聽,就是沒有這樣一個姓楊的政治部主任;她又謊稱是政治部副主任,9級幹部,
而且已經退休了;這反而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覺,遂發動我的所有關係戶去調查她,
結果真是嚇人一跳啊,楊的底牌簡直太糟了!所以,我當即決定甩掉她!
這時卻橫生枝節,這就是我的手抄本小說九級浪。
1970年春,出身論的作者遇羅克被槍斃了;殺人榜貼滿北京的大街小巷——寫作是要殺頭的!
但是,我無所畏懼,默默念誦老哥們郭路生(即日後的著名詩人食指)的詩句:要用頭顱,撞擊時代的洪鐘!
我憤然創作中篇小說《 九級浪》,以第一人稱描寫原本純潔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惡深淵;
我採用熟悉而親切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摒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以及革命樣板戲創作原則若敝屣;
我緊緊握筆,握住這燙手的武器(田漢話劇《關漢卿》里有句著名台詞「筆不就是你的刀么」),
落筆如行雲流水,一發而不可收。
終於,我借男主人公陸子之口,說出決定性的政治判斷:「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確,
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 ;
這是一個政治預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來中國將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
未來中國具備十七年的主要特徵,卻是十七年的更高級的階段!日後中國政局的變遷,證明畢汝諧料事如神!
1970年深秋,文學青年畢汝諧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超越當時全中國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1970年深秋,毛澤東執迷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烏托邦理論,至死不悟;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實的政治理念,至今不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來以妾婦之道迎奉毛澤東,唯唯諾諾;
1970年深秋,鄧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龍困淺水,無暇慮及未來中國的政治遠景;
1970年深秋,蔣介石執迷於反攻大陸的夢囈,至死不悟。
九級浪完成後,我交給三兩知己傳閱后便收回原稿。翌年早春,方知手抄副本已如雨後春筍,
數不勝數了。我因此結識了許多不甘寂寞的同齡人,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漫論國事、文事、私事
(他們後來的命運泰半不妙:死了、瘋了、傻了、毀了⋯⋯遺憾)。
為了避禍,我想把九級浪的手稿埋在頤和園玉帶橋后一個環湖的孤島上,待雲開日出時,
再作道理(說到底,還是秉承中國傳統的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觀念,希望有朝一日,
文化革命的案翻過來以後,九級浪及其作者畢汝諧可以重見天日);可是在文革期間,
要找一個幫手陪你干這件事可太難了;我的那個假表弟,多年來跟我出生入死,滿北京城拍婆子,
情同手足;但是,他不肯跟我去。那個時候,人們對於跟政治沾邊的事情都是非常害怕的,
退避三舍。我一連問了幾個與我關係很好的女生,一概拒絕!
楊振振有詞地說:你別管我是不是9級幹部的女兒;我愛你,愛到可以為你犧牲生命的地步!
畢汝諧,你周圍還有第二個可以為你犧牲生命的女孩嗎?
我默然不語——確實沒有了。
再後來當局展開批林批孔,形勢孔急;據說江青發話:社會上有六本手抄本小說反對文藝革命。
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楊是唯一可以充當助手的人選,我迫不得已,接受楊的毛遂自薦,
帶著她一起去了。
我在日記里含糊其詞地記錄了此事,原文如下——
⋯⋯最後,決定舉行一種迷信的除妖儀式:把一束代表各種病魔及不祥之物的紙片深深藏入土中,
使其不見光日。於是,我們駕著一條笨重的小船,盪過兩湖之間的門坎似的窄窄的通路,
穿越朽爛的木橋,踏上那四面環水的孤島。她先走去了,按照曲折的路徑攀上頂峰。我跟去后,
發覺她竟是沿著陡峭夾壁上砸出的許多坑洞,依次爬上四層樓高的山頂!我畏縮地往後退了幾步,
終於咬緊牙關上去了,而後也安全地下來。在山頂,我們走過了幾個鑿得很深的回字形深坑,
在最後一個深坑前站下來;邊沿上有幾塊風乾了的人糞,坑前有半張1974年2月28日的參考消息;
很明顯,另外半張用來揩了屁股,已經被風吹去了⋯⋯我們輪流用鐵鏟和手刨開鬆軟的灰色沙土,
清除掉橫七豎八的乾草和刺手的荊棘,把紙片理起來⋯⋯最後用腳踩結實。又是她先攀壁下去了。
我把空書包擲下,許久才聽到令人心驚的落地聲。我為有這樣勇敢的女伴而驕傲,
但也為她這種似乎並無必要的莽撞而擔心。我們甚至準備了足夠的乾糧、耐用的球鞋和一把鐮刀
(萬一需要夜宿,可搭個草棚)。哦,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青春的火焰總在心頭熊熊燃燒,
而且燭照出冰河解凍、天空放睛的明天……
轉過年來,1975年春,張春橋發出「打土圍子」的叫囂,又一次觸動了我的心病;那時昆明湖解除冰封不久,
尚未放船,楊自告奮勇獨自游水上島,檢查舊地,重設標記。
她下水了。下水之前發出的誓言是:相信你的妻。
北京4月初氣溫不高,昆明湖水還很涼,一個年輕女子要有多大的膽量和決心,才敢冒這個險啊。
楊極度渴望擺脫原生家庭,極度渴望成為畢汝諧正式的女朋友,並且進而嫁給畢汝諧;
為此,她不惜孤注一擲,在政治上以及生理上完全豁出去了!
我凝視著那異常熟悉的頭影,在寒冷的泛著微波的水面漸漸遠去,化為一個黑色斑點。
最後,她精疲力竭地爬上彼岸。我以為她沒有氣力了,手和腳不禁冒出汗來,懸心吊膽。
她坐在一棵把旁枝末葉伸到湖面很遠處的大樹下休息了一會兒,做了幾節徒手操,
然後向著城堡那條狹窄陡直的「衚衕」走去。那穿著深黃色游泳衣的勻稱的身材,
就這樣承負著我的痛苦、困惑以及希望消失在視野之中⋯⋯
我至今記得她返還后那副狼狽的樣子:所有的筋肉都在頗抖,嘴唇青紫,吐字不清。
——待到四人幫垮台,我獨自掘出文稿時,它已被雨雪漚爛, 只剩殘篇了。
就這樣,楊成為我埋藏九級浪手稿的第一功臣,我已經不可能再甩她了。然而,
她卻因此居功自傲,不知好歹,在齷齪的邪路上越走越遠。
我曾帶著楊出入包括老哲學家賀麟在內的許多人家,甚至父母命我拜訪徐帥夫人黃傑,
也帶上了她,後來陸續發現:她編造各種各樣的借口自行前往各家"借錢",
其中甚至包括東城區公安局長!僅僅門禁森嚴的徐帥府邸得以倖免!
我憤怒地與楊騙子攤牌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就算是明天太陽打西邊出來,
我也不會要你了。如果你膽敢用九級浪給我使壞,我就要揭露你的全部詐騙罪行,
送你去坐牢!你吹牛說自己是9級幹部的女兒,其實是社會上最弱的弱者,根本不堪一擊!
你走吧,以後咱們誰都不要理誰了。以你的(連畢汝諧都騙得過去的)詐騙水平,
在哪兒騙不上個男人呢,堤內損失堤外補(這是革命京劇龍江頌的一句著名台詞)嘛。
與我絕交后,楊騙子繼續冒充高級幹部子弟在社會上行騙。有一天,我的一個發小問我:
你認識一個楊某某嗎?原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就是這個楊某某,
自稱是國防科委副主任的女兒。這個牛皮可吹的太大了!國防科委副主任最差也要是中將,
而在北京的楊姓中將一共就那麼幾個,數都數的過來。發小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怎麼打聽也打聽不出來,國防科委有這麼一個姓楊的副主任呀。我冷笑道:
你去國防科委打聽不著,可是你去安定醫院回龍觀住院處,那是很容易打聽著的。
發小恍然大悟,說:以後我再也不把她當成女朋友,只能把她當成玩物了。
那年頭,畢汝諧堪稱全北京拍婆子的活字典,人們有了疑難問題,都喜歡向他請教。
後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了楊騙子,冷冰冰地對她說:恭喜恭喜,令尊連升兩級,
從大校變成中將了!楊騙子,你看過日本電影砂器嗎?你好不容易堆成一個砂器,
我一腳就給你毀了!行騙不是出路,行騙不是長久之計;你好自為之吧。
——日後想想,其實楊騙子冒充高幹子弟四處詐騙,就像畢作家滿大街拍婆子一樣,
或許都是強迫症的一種表現。可惜,當初大家都沒有這個知識,總是在資產階級思想或者個人品質上找原因。
此後,楊騙子脫離北京幹部子弟圈了,頻頻出入各種涉外舞會,另謀出路。
後來,她嫁給一個美國的老華僑,過著小康生活。終於如願以償地擺脫了原生家庭。
幾十年來,我一直珍惜我的每一位情人,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情人;但是,我對楊騙子恨之入骨!
這不僅僅是因為經濟上的損失,還因為她使我成為北京幹部子弟圈的一個笑柄,是的,
畢汝諧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了!因此,我堅決地把楊騙子從情人花名冊里除名了,
就像1968年中共八屆12中全會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那樣,我把楊騙子永遠開除出情人系列;
劉少奇後來平反了,而楊騙子卻永遠不能。
殊途同歸——畢作家和楊騙子不約而同地以美國作為人生的最後歸宿。
其實,中國美國這兩個國度,於我都不合適;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適合我,我喜歡無政府狀態。
但是,相比之下,我覺得在美國活著比在中國活著要好得多,或者說不痛苦得多。
文化革命把畢汝諧變成了畢汝斜,偏偏中國社會又要求作家畢汝邪假裝成為畢汝正!在中國,
作家畢汝邪必須假裝膺服共產黨及其意識形態,哦,用北京土話來說就是必須裝孫子裝王八蛋!
當初在中國,作家畢汝邪想寫的東西沒法發表;能夠發表的,都是我不想寫的。我非常痛苦。
讓我這樣說吧,把一個正常人的嘴巴用粗針麻線縫合有多麼痛苦,作家畢汝邪就有多麼痛苦。
作家畢汝邪只能以飲食男女轉移這種痛苦,自我麻痹。人人皆知,陸遊一心抗金,壯志難酬,
因此不拘小節,放浪形駭;他自己乾脆以放翁自居。作家畢汝邪到了美國就好得多了,不用假裝了,
作家畢汝邪終於恢復正常,成為作家畢汝諧了!而飲食男女也只不過是為了尋歡作樂,
不再是為了轉移痛苦了。
如果沒有文化革命這樣的政治背景,沒有手抄本小說九級浪這樣的政治因素,
小小楊騙子想欺騙畢汝諧是不可能的。所以說,楊騙子就是專門為了整治畢汝諧而存在的。
上帝呀,像畢汝諧這樣命里註定將走在時代前列並披肝瀝膽地為大眾發出警號的先驅者,
精神上是多麼痛苦啊。而且這種精神痛苦是永遠無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