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不當強盜當作家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1966年12月,我開始做熱昏的文學夢,決定創作一部長篇小說「文革風雷」;靈感來了,
門板也擋不住!我很快就寫出了前幾章,還草擬了全書的故事梗概以及
主要人物關係表;我拿給周圍的同學、朋友顯擺,他們大為驚奇,
咸認為一個16歲的少年能夠寫作像模像樣的長篇小說 ,是不可思議的奇迹!
他們幫助我搜集素材、抄寫稿子,忙得不亦樂乎。
我沒白天沒黑夜地寫小說;半年後,「文革風雷」已達將近30萬字,我陶醉在勝利在望的喜悅之中。
一日,我的一位發小陳健突然來訪,眉飛色舞地講述其無法無天、
梁山好漢般的冒險勾當(事後細想,其中不少情節,很明顯是根據國產反特故事影片編造的);
他將這些事稱之為"抄家"——這是胡說八道;所謂"抄家",其實就是當強盜!1967年4月,
以謝富治為主任的北京市革命委員會成立以後,三令五申,任何組織、個人都不得抄家;
違者一律按刑事犯罪處理。
然而,我聽得血脈賁張,磨拳擦掌,恨不能立馬跟隨他大幹一場!
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說過:「即使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強盜遊戲也會在孩子間流行,
因為它體現了人類對自由的永恆嚮往。」
陳健捲起兩隻袖管,炫耀密密地箍在胳膊上的十幾隻進口名牌手錶;我怦然心動,貪慾奔涌,
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那些閃閃發亮的手錶。
見我動了心思,他趁熱打鐵地說,他們「抄」了皇弟溥傑家一架特別高級的照相機,改天帶我去開開眼。
於是乎,我有些神魂顛倒:當強盜,還是當作家?這是一個問題。
我向本樓陳小寶透了一點口風:陳健當強盜了,他招人手呢。
陳小寶變貌失色,吼道:住嘴!你別跟我說這個!
這一斷喝猶如兜頭一瓢冷水!
一時間,我舉棋不定。
這天,百貨大樓賣錳鋼自行車;僧多粥少,我連夜排隊;人們自發組織記名發號,
每隔兩小時點名一次(8點、10點、12點等等);
唱名時,爆出一系列學軍、學農、衛東彪之類的紅彤彤的革命名字,我的古怪的名字被錯讀成畢汝楷,
我也懶得糾正。
點名之後,別人打撲克、睡覺、聊大天;而我則抓緊時間寫小說。
當時,全北京只有兩個地方通宵掌燈,一個是北京火車站,另一個是電報大樓;
北京火車站太亂,不宜寫作,只得去電報大樓。
就這樣,點名之後,我飛車去電報大樓寫作;一個多小時后,再飛車返回百貨大樓,折騰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我往返於寫作之路;創造性勞動帶來的巨大的幸福感,電流般導向全身,
心兒也隨之輕顫、歡歌、吐故納新!
強盜,我所欲也,作家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強盜而取作家也!
於是,我老實不客氣地通知陳健:豬八戒擺手——不伺候(猴)!
後來發生的事情,比水滸傳還離奇:陳健大白天出門,遭遇李鬼劫道;他憤然拔刀刺死李鬼,
獲刑十年,一直在北京市第一監獄。
陳健刑滿釋放后,我們又恢復了交往,撫今憶昔,感慨萬千。
我道:萬幸萬幸!我沒跟你一起混,要不然,我連哭都找不到哭的地方了!
陳健嘻皮笑臉地道:未必;你要是跟我一起混,大牆文學之父就不是張賢亮、從維熙,而是你了!
出國后,陸續聽到有關他的各種消息:陳健成為北京市委書記的乘龍快婿、
陳健聯合昔日的強盜搭檔在三里屯開了一家酒吧、陳健發財了,等等。
大約是2009年,我得知陳健因糖尿病肢體壞疽要做截肢手術,便打越洋電話表示慰問;
陳健弔兒郎當地說:不治啦,我要等死啦。
真有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
不久以後,噩耗傳來,我默思良久:犯下萬丈紅塵的種種罪過,陳健終於可以安息了。
小時候,我和陳健仰望夏夜星空,暢談人生理想——
陳健:長大以後,我要當工程師,我要上清華!別的學校我都看不上。
我:長大以後,我要當作家,有名有利;別的工作我都看不上。
文革粉碎了陳健的工程師夢,卻成全了我的作家夢——這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