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04年,本文首發於彼岸雜誌,後為多家媒體轉載。 2019年,我兒碩士畢業並與白人同窗完婚,我深感欣慰。
給(第二個)非婚生兒子的信 畢汝諧(紐約 作家)
愛兒: 開啟郵箱,等盼已久的DNA親子鑒定書終於寄到了。此前,我已在電話里, 得悉你確是我兒的喜訊,並於第一時間遍告親友;有人欣喜有人愁——無非是 為了我的在臆測之中被誇大了很多的財產罷了。
愛兒,那天,我帶你去曼哈頓中城做DNA親子鑒定。一路上,你歡蹦亂跳,我愁眉不展。 你久居賓州小鎮,記事後不曾見識大城紐約的繁華市面,東問西問,事事新鮮; 而我卻如同莎劇中的哈姆萊特,面臨生死抉擇。自從有位至親指出你的下顎 與我有異,懷疑的陰雲便如冬雪之前的天空,愈積愈重……乃至令我寢食難安。 你是我的兒子嗎?你不是我的兒子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里,有這樣的話:"如果史塔福金納相信, 他並不相信他相信;如果史塔福金納不相信,他並不相信他不相信。" 我亦如此。思考再三,我終於決定做DNA親子鑒定,以釋狐疑。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何必呢,兒子已經八歲了,查出不是你的,又怎樣?" 我陷入沉思,久久地…….然後答道:"我要個明白。當今時興模糊邏輯、 模糊數學等等;但是,兒子不能模糊。" 愛兒,在醫生那裡,你一邊自來熟地抓取巧克力糖(想必是 專門為這些命運待卜的孩子們預備的),一邊用美國俚語跟護士開玩笑, 卻不知我已是心如墜裂。 女醫生分別用棉簽在你我的口腔內壁擦來擦去,沾得若干細胞, 培養十天後,進行基因對比;據此,我知道了:薩達姆被捕的消息, 至少拖延了十天方為世人所知——美軍需要做DNA鑒定。 回程的地鐵車箱內,只有你我二人。往事歷歷在目。我不禁 嚎啕大哭,你為哭聲所驚嚇,一頭扎進我的懷裡;我為此情所牽動,哭得更響了……. 愛兒,你的出生,充分體現了命運的偶然性、隨意性、神秘性。 你是一夜情的後果。我和你的母親Z女士萍水相逢,就像于山莽或者 密林不期而遇的一對雌雄野獸,為了片刻歡娛結合在一起,事過之後 永不重逢——,在紐約,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紐約客用慣了一次性 的紙盤、刀叉以及一次性的情人。單身男女就像美元一樣流通市面。 但是,這一回有個技術性的偏差:安全套用完了。是的,藏在錢包 里的、與鈔票、身分證、信用卡等等一樣須臾不可離身的安全套 用完了。而乾柴烈火般的情勢已不容拖延—–Z女士擔心地問了 一句:"不會懷孕吧?"我則是自欺欺人地胡亂地回答一句:"不會。" 好事於是立就。於是便有了你——我的愛兒!彼時也,我甚至還不知道 Z女士的全名。她身穿雪白西服裙,在燦燦燈光的映襯下,格外引人注目。 上了床,她因不諳技巧,多少流露出幾分自卑感,下床后,這位東北姑娘的 倔強脾氣又上來了,把好言當成了賴話—— "哦,你要回去了。"我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 "怎麼,我去哪裡還要向你請示?"她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按照一夜情的不成文的規矩,對於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只能假定 其是愛滋病患者,從嚴採取各項防範措施。除了我深知的一兩個人, 我必須把所有人當成愛滋病患者。但是,那一夜卻鬼使神差地破了規矩。 愛兒,當我聽到懷孕的消息時,立時認為這是Z女士的圈套:一次即中獎, 誰能相信?而我是不肯上鉤的。我故做冷漠,按兵不動。但是,你卻不理會 生父生母的紛爭,一天天地成熟了,現形了…..有一回,我賭氣地按了按Z女士 的肚子,你立即反抗地動了動……於是,你和我一里一外地頂起牛來。 "這孩子長大以後,怕也不是安分守己之輩。"Z女士半是煩惱半是憧憬地道。 "這孩子長大以後,肯定有出息。"我一把摟住Z女士(連同即將出生的你), 搖了又搖,晃了又晃……好久才鬆手。所謂「胎動」,正是你顯示自己逐漸 成為人形的努力。 Z女士是英語專業出身,積極地參加了醫院舉辦的孕婦學習班, 不沾辛辣、刺激的食物;我們還仔細地核算彼此的籍貫、親族, 以確認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泛濫成災的港台電視連續劇害人不淺!) 我和她並未言及未來,心中各有小算盤:她認為孩子生下來,必能結婚辦綠卡; 我想的是孩子生下來,當媽的一定會細心照顧…..後來,我們全都落空了。 愛兒,你降生於1996年元月。那年冬天,紐約普降大雪,冷得出奇。公車停駛, 商店關門,我們特意移居法拉盛醫院附近,焦切地恭候你的誕生;按照產科醫生 的判斷,你將於馬丁.路德.金生日那天出生;為此,我心中老大不樂——馬丁.路德.金 雖是民權英雄,卻是死於非命,我是你的父親,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遠離兇險。愛兒, 你是難產,拖拖拉拉難以出世,Z女士還為你挨了一刀,萬幸萬幸,你錯開了 馬丁.路德.金的生日。愛兒,你生下來就是個八磅半的胖娃娃。我欣喜若狂, 逢人便說:"我是巴金(八斤)胖娃娃的爸爸!……"你是我的活生生的勳章, 為我增添了光彩。 愛兒,我和Z女士創造了一個和地球上六十億人不同的寧馨兒, 這是生命的奇迹!孩子,你長大後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愛兒,你出生后,我和Z女士很快就為結婚與否鬧翻了。Z女士在中學大學 都是女子足球隊隊員,體質不錯。單純從生育的角度來看,她對我很合適。 可惜,婚姻的內容不僅僅是生兒育女。從此,我獨力挑起這生活的重擔。 那時侯,你一天要睡二十個小時,繼續著母腹里的大夢。我摟住 你:「叫爸爸、叫爸爸……」我緊緊地等待著。而你只是發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Z女士考上市立大學電腦碩士班,便搬了出去,只剩下你我相依為命。 愛兒,你沒有母親而又渴盼母親,屢屢將街頭穿黑皮夾克的年輕女人 認作母親,拔足追趕,鬧出並不好笑、頗為辛酸的笑話。我是又當爹又當媽, 帶著你在人生道路上艱難跋涉。 愛兒,再後來,Z女士畢業了,遠嫁賓州,並在大公司里覓得薪資優厚的美差, 而你依然由我獨自撫養;父愛有餘而母愛欠奉。她的婚嫁行動,使我 隱隱地感到不安,還有不滿。北京人常說一個"蹭"字:蹭飯、蹭煙、蹭酒 等等。愛兒,你則是四處蹭愛——撲向女房客的懷抱,投入女家庭教師的 臂挽,在公共遊樂場,擠至陌生的攜兒帶女的母親跟前…..愛兒,你生得眉清目秀, 一派福相,所到之處,備受歡迎;而在我的心中,卻交織著兼及喜悅 和悲哀的複雜情愫! 我曾屢屢向陌生女人致謝說:"多謝您,使娃娃享受到成年女性的關愛。" 愛兒,那時候,你和母親難得一見。因而,你那時的無端的哭泣,常常帶有 表演性—–如果媽媽在場,就哭得厲害一些;如果媽媽轉為頭去,你便會轉涕為笑。 愛兒,你哭泣的時候,眼淚下垂得很長,我連忙用手絹替你揩了去。我在 你的小臉上親了一下,道:"爸爸不容易"。 "爸爸不容易。"你像應聲蟲似地道。 愛兒,你常常舉頭眺視著空中的飛鳥,小大人似的自言 自語:"媽媽是鳥兒—–媽媽飛了。"然後掉頭四顧,笑了一笑。 我被你的稚氣的哲言深深地震動了。"想不想媽媽?娃兒。" "想。" "想媽媽,就趕快上床睡覺覺。做夢的時侯,你就見到媽媽了。" 那兩年,你和母親生分了——Z女士哄你,你照樣嘻鬧, 不肯睡覺。你早已習慣了我的哄抱,不接受她了。 愛兒,你在幼時,大約每隔半年,就要發一次高燒,不食不眠。 我守著病中的你,事事躬親,絕不假手於保姆。經過我的細心調理, 你的消瘦下去的臉孔再度豐滿了,像是用愛意吹起來的氣球。 愛兒,你從小害怕打雷—–無論是驚天動地的炸雷,還是隱約可聞 的悶雷,都使你惶恐不安;為此,我總是把你的頭緊緊地貼在我的 胸口上,用我的堅強有力的心跳聲緩和你的緊張情緒,並對Z女士 說:"在孩子年滿18歲以前,我甚至無權死去。" 愛兒,我帶著你走遍紐約,吃過、見過、玩過、樂過。早先, 我曾和某個情人來過這些場所,而後卻是和你在一起。 愛兒,你特別喜歡去公共遊戲場。遊戲場上,幾十個不同膚色的 娃娃聚在一起,不時地發生一陣陣毫無來由的騷動,歡聲喧天……你 看得眼熱,拍著小手扎進人堆;我一眼便盯住了你——只因你是我兒子。 有一回,你們碰上一隻小狗,先是小狗追娃娃,接著是娃娃追小狗, 鬧成一鍋粥。你在跑動中踢翻了一個韓國娃娃的可樂瓶子,引來一陣 叱聲。少頃,一個七八歲的亞裔男孩走到我面前,很有商業頭腦 地道:"你的兒子潑了我的可口可樂,值一塊錢。你應該賠我。" 我沒有說話。目光依然緊緊地盯著你,心中既驕傲又悲愴:像我 一樣,你早早地就開始惹禍了。 愛兒,你向著朝陽跑去……我的目光一瞬不瞬,緊緊相隨,直到被 陽光耀花了眼睛。 愛兒,那時候,你每天吃冰激淋、跟小朋友玩耍或者打架;每夜都要 畫地圖(尿床)……哦,人之初,誰跟誰都差不多,走到後來才各奔前程。 愛兒,我曾帶你去過許多著名餐館。你一會兒吃龍蝦,一會兒吃 西瓜、忙得不亦樂乎;飯後又要吃"果果",我想給你個芒果,又怕你 鬧肚子,就給了你一塊巧克力,還在蜂蜜里蘸了蘸…….糖果也 是"果果",我並沒有騙你。 每天,我都是利用精神最佳的那幾個小時寫作。愛兒,你就捧著 用硬紙板特製的兒童讀物,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神態、姿勢跟我 一模一樣。父子默對,神遊化境。 愛兒,那時候,你是我的惡劣的人際關係的緩衝劑——手抱娃娃, 如同高舉免戰牌;同時,你還是我的擋箭牌——面對形形色色的借債人,我可以 從容地搪塞道:"對不起,我一個人帶孩子,缺錢用。" 愛兒,有一回,我中暑暈倒了,一時間失去知覺…….直到耳畔 響起你的恐懼的尖叫:"爸爸,你說話呀,你說話呀!" 我含著熱淚道:"娃娃,假如有那麼一天:爸爸光睡覺不起床, 你叫爸爸,爸爸不答應的話,你就不要爸爸了,跟著姑姑過日子,好嗎?" "好。"你答得痛痛快快。 新世紀初,我為了生意上的極其複雜的三角糾葛,必須前往中國, 深入暗藏殺機的險地,與一大堆債權人及債務人進行唇劍舌槍的交鋒; 愛兒,帶上你同行自然十分不宜,卻又無人可以托靠。我在 長途電話中,向Z女士簡約地彙報了你的情況及我的竣況;Z女士一言不發, 似聽非聽。最後,我感慨地道:"說實話,這孩子的摹仿力太強了,連我的某些 壞習慣也學了去。他還是跟著你好一些,你比我厚道得多……請接他去你家吧。" Z女士道:"我現在沒條件帶孩子——我先生反對。過兩年再說吧。" "過兩年就晚了。孩子思想定型了。" Z女士又道:"公司馬上送我去德國培訓,我不想節外生枝。" 我苦苦懇求,好話說了千千萬,枉然。我只得將你全托在一家私人幼兒園。 我牽著你的小手對幼兒園園長道:"我是個大忙人,沒有時間和精力管孩子, 希望貴園針對孩子的特點,進行系統的基礎知識輔導。" 園長說得真比唱得更好聽。 行前,我最後一次給你洗澡。愛兒,我緊緊地把你抱在懷裡,吻著你 那濕漉漉的頭髮說:"如果爸爸走後,沒人給你洗頭了,下雨天你就站在 室外,淋一淋,就算是老天爺給你洗頭吧。娃娃。"
你脆快地答應:"好。" 愛兒,一步三顧,我流著熱淚離開了你! 但是,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把你送進了虎口——愛兒, 你太任性,不服管教,迭遭體罰,過著苦不堪言的日子。Z女士從德國 進修回來,親見你在廁所里赤腳罰站,臉龐因缺少陽光和營養而蒼白、浮腫; 你活像個童養媳婦,不敢哭也不敢動,見了母親,默默地走上去抱腿, 一聲不吭……..一個幼兒園老師悄悄地道:"你是他的媽媽?他被 打傻了!……"Z女士當天接走了你。就這樣,你作為一個不速之客,闖進了 你的繼父的家庭。你的繼父與女士吵得天翻地復,但是,你畢竟被接受了。 作孽呀,誰叫你是畢汝諧的兒子! 愛兒,待我一年後回到紐約,與Z女士結算你的贍養費時,你顯得大了 很多,身板也開始抽條了,卻竟然不認識我了。我只得取出我與你的合影 照片,試圖喚醒你的記憶,一張接一張地翻過去了,你沒有任何反應;直到 看見這一張——在"聚滿樓"餐館里,我用湯匙把蟹粉小籠湯包送到你的 嘴裡……你像是觸電似的渾身一抖,用英語重複地叫道:"我想起來了!我不能 失去你!我想起來了!我不能失去你!……"我們抱成一團,放聲大哭。 然後,我輕輕地推開你,深情地道:"娃娃,你是大娃娃了,要用大娃娃的標準 要求自己,別再把自己當成小娃娃!……" 愛兒,闊別之後,你已不是昔日的你了。你喚繼父為"爹地",你喚我為"爸爸", 你尚不能理解這二者之間的差別;於是,我告訴你,"爸爸"是你的親父;"爹地"則是 你的繼父;親父是上帝給你的,而繼父則是法律給你的。一個人只有一個親父; 卻可以有許多繼父。愛兒,我把你生在美國,總算是對得起你了,你是本土出生 的美國公民,將來有資格競選美國總統!只是,美國與歐洲的福利國家有所不同, 並沒有把國民的一生包攬下來。你必須努力奮鬥。 愛兒,那天上車時,我和Z女士爭著抱你,你的胳膊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 我心痛地放開手,如寒蟬之噤口;而Z女士卻得勝地大笑著,順勢把你攬進懷裡。 愛兒,由於你的繼父作梗,我不能每月與你見面;我只得對自己說,這是因為 賓州較紐約更宜於兒童的健康成長。 愛兒,你的神經類型有異於我,並不特別敏感;但是,你的自尊心極強, 遠勝於我——任何可以被視為嘲笑的舉措,都會引起你的過度反應。 因而,我必須趕在你明了世事之前,重金購買一套中國大陸的結婚證及 離婚證,填上我和Z女士的名字、相關日期。這套證書的唯一用途,就是 安撫你那絲毫碰不得的自尊心,使你站在別的孩子面前,不覺得矮人家一頭。 愛兒, DNA親子鑒定書已然在握,我決心奪回你的身體監護權——這將 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我堅信自己能贏!那時,我將接你回家,長相廝守! 等著我,親愛的、至愛的兒子! 你的爸爸 二千零四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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