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評傳 第十章 畢汝諧（作家 紐約）

周恩來評傳 第十章 畢汝諧（作家  紐約）

   2007年按:

1988年, 畢汝諧利用暑期完成了<<周恩來評傳>>(筆名方里,台灣水牛出版社,精裝本,列文史叢書第76 種),這是世上已知的第一部從雙重人格角度剖析周恩來生平的著作,比高文謙先生的「晚年周恩來」早了十幾年!

   茲命助理汪先生全文打字，以供網眾參考. 全文較長，分多次推出.

  

 第十章、反右運動至文革之前.

   一九五七年,是中國歷史上極其嚴峻的一年.
   是年,毛澤東玩弄「引蛇出洞」之策,翻手為雲,復手為雨,將大批知識分子、青年學生、民主人士、統戰對象等打成右派分子,橫加摧殘.據不完全統計, 「右派分子」及受到株連者,約有三百餘萬人.
   中共八大之後,毛澤東雖然受到劉少奇、鄧小平的頂撞,仍當選中央委員會主席,手握至高無上的大權.
   然而,新修訂的黨章中,竟然破例增設一個「名譽主席」的位置.這顯然是劉少奇、鄧小平為毛澤東特設的一個政治陷阱.倘有一日,劉鄧開動中央委員會的表決機器,將毛澤東封為名譽主席,則其將淪為一具政治殭屍.
   為了與劉鄧鬥法,毛澤東便自行發動大鳴大放運動,敬邀社會各界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並矢言「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在這一時期,所謂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一九五六年六月, 波蘭波茲南工人為了要求麵包發動暴動;後有匈牙利人民爆發反蘇反共起義,他們推出人道共產主義者納吉為新政府總理,宣布退出蘇俄集團的「華沙條約組織」.參加起義者有工人、農民、青年、學生、軍人、警察、婦女、兒童以及共產黨人.匈牙利人民起義歷時十三天,蘇俄兩次出兵,強力干涉;最後派遣二十師紅軍和兩千輛坦克,實行血腥屠殺,將起義鎮壓下去.
   中共堅決支持蘇俄鎮壓匈牙利人民起義,周恩來曾秘密乘坐蘇俄坦克進入鮮血染地的布達佩斯.
   毛澤東對此憂喜參半.所憂者是共產專制制度下人民的反抗,所喜者是蘇俄作為共產世界的盟主地位受到了挑戰.
   毛澤東按部就班地發動了鳴放運動.經過中共長達八年的統治,一時間無人敢於以身相試,毛澤東特於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七日發表整風命令.
   五月八日,中共中央統戰部邀請民主黨派頭目及無黨派人士召開座談會,要求大家盡量鳴放.會開十三次,與會者仍有顧忌,不敢暢所欲言;毛澤東便宴請章伯鈞(農工民主黨主席,民主同盟副主席,官居交通部長),請他帶頭大鳴大放.
   於是,章伯鈞以及糧食部長章乃器(民主建國會副主席兼民主同盟副主席) 、森林工業部長羅隆基等率先鳴放,要求政治民主化.
   劉少奇、彭真等中共要員並不贊成此舉,深恐釀出成事端.但是毛澤東置之不理.
   反覆的邀請,終於引發了對專制制度口誅筆伐的滾滾洪流.綜括鳴放內容,約有如下幾方面:
   一、政治方面:反對一黨專政,反對毛澤東獨裁,反對黨政不分現象;要求各黨派一律平等,要求有職有權,要求建立法制.
   二、經濟方面:反對強調資本家的「兩面性」,反對「農業集體化」,反對「統購統銷」政策,反對「公私合營」,反對「定息就是剝削」,反對紅色官僚資本.
   三、外交方面:反對一面倒政策,反對過分遷就蘇俄,反對蘇俄大國沙文主義.
   四、教育方面:主張取消學校中的中共黨委會,反對一面倒的俄化教育,反對思想改造運動,要求學術自由,要求民主的領導作風,要求非宗派主義的人事制度.
   五、新聞方面:反對說教式的新聞,反對報喜不報憂的新聞處理原則,反對歧視新聞記者.
   六、文學藝術方面:反對阻礙文藝創作的清規戒律,反對粗暴干涉文藝創作自由.
   七、少數民族方面:反對有名無實的「自治區」,反對中共的領導.
   鳴放期間,毛澤東故意離開北京,避往青島.所有鳴放內容,都由新華通訊社逐日廣播,並經人民日報及其他各報紙刊載.當局則噤無一言.
   在高等院校,青年學生情緒激昂,而從言論的鳴放演變為行為的反抗.
   以北京大學學生譚天榮和人民大學學生林希翎(女)等為領袖的各大學學生,發出「繼承五四運動的光榮傳統,為爭取民主自由而奮鬥」的呼聲;嗣即組織「百花社」、 「庶民社」、「自由論壇」等團體,進行民主宣傳活動,在校內外演講、出牆報、編刊物;自由派教授暗中鼓勁,普通市民紛紛表示同情,各地都醞釀著罷課示威,出現了若干小規模的匈牙利事件.
   面對洶湧而來的抗議怒潮,毛澤東改變初衷,決定採取嚴厲鎮壓手段.畢竟,此時毛澤東與劉少奇鄧小平雖有齟齬,尚未至攤牌階段.而民眾的抗議怒潮,則有可能動搖中共政權之根本,
   毛澤東轉而採取收縮方針.六月四日,當局調動大批軍警將京津各校學生隔離,致使他們決定於次日舉行的聯合大遊行流產.
   六月八日,人民日報刊出題為「這是為什麼」的社論,以顯系捏造之所謂民主人士盧郁文接獲恐嚇信為由,開始所謂反右派鬥爭.而後各地中共黨報紛紛響應,加入圍剿.
   六月十八日,毛澤東於數月前所講「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原稿,經過大幅度的修改補充后,正式公布.該文暗示鳴放不得違反其中所規定的六項標準,特別是不得違反「社會主義道路」和「共產黨領導」,否則必予嚴懲.
   六月二十六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一屆四次會議召開.在劉少奇周恩來等人之安排下,變成圍攻右派的示威大會.一向溫文爾雅的周恩來氣勢洶洶地將「章羅聯盟」的政治帽子扣到率領先鳴放的章伯鈞、羅隆基頭上.還揚言不惜處決六分之一的「反革命分子」,以示威嚇.
   周恩來做如此表態不足為怪.儘管在處理許多具體事務上,他與毛澤東有著粗細文野之別,但就本質而言,他們都是註定要戴著花崗岩腦袋晉見馬克思的鐵血共產黨人.他們不會容忍民眾享有自由民主.
   七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自承「鳴放運動」與「反右鬥爭」是「陽謀」,是「誘敵顯形聚而殲之」,此文酷似出自毛澤東的手筆.
   嗣後,各民主黨派及團體紛紛開會,大整「右派分子」,著名者如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費孝通、錢偉長、龍雲、陳銘樞等,都是各黨派領袖人物、大學教授;列為重點清算對象,逼其自瀆、自賤,喪失人格尊嚴.
   在學校里進行的反右鬥爭,由於學生反抗情緒激烈而尤為兇惡.中共黨委以變相的公審大會方式,鬥爭右派學生,曾引起熱鬧的辯論與鬥毆.學生領袖林希翎,在變相的公審大會上,進行八次辯論,被譽為巾幗英雄.她非常堅強、勇敢,面對惡勢力毫無懼色,直至最後被秘密投入獄中,判刑十五年.
   凡被定為右派者,便成為連印度賤民都不如的下等人.因為印度賤民尚有家庭,而「右派」則是孤家寡人一個,妻子兒女都要與之脫離關係,劃清政治界限.
   由於抗議怒潮已由都市擴展到了工廠礦山和農村,毛澤東於是將「反右鬥爭」與「整風運動」相結合,擴大進行,名之為「全民整風運動」.歷時年余,始告沉寂.
   毛澤東雖然獲得表面勝利,卻埋下了許多禍因.中共與知識分子的決裂,亦始於此時.
   周恩來完全贊同毛澤東鐵腕鎮壓的殘暴做法,但是,在一些具體的人員處理上,卻又表現出一絲溫情.
   周恩來在天壇召開的一九五七屆大專院校畢業生大會上,談及學生領袖林希翎時,只說她是在整風運動中犯了錯誤的青年學生,並邀請她本人參加了此次大會,認為其具有畢業分配的資格.相形之下,中共其他巨頭對林希翎的態度要惡劣得多,例如劉少奇對林希翎問題的批示是: 「極右分子,請公安部門注意.」
   對於若干被無端扣上「右派」帽子的知名人士,周恩來在不損及自身既得利益的前提下,給他們以些微幫助.
   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張權便是一例.
   在反右運動中,多才多藝、正處於藝術高峰期的張權被劃為右派分子,從此蒙受種種不白之冤和可怕後果;她被原單位除名,調往黑龍江的哈爾濱.禍不單行,她的丈夫---著名指揮莫桂新亦被劃為右派分子,被送往中蘇邊境的興凱湖農場,接受勞動改造.這個半生養尊處優的樂隊指揮因患惡性痢疾,象豬狗一樣死在公路旁邊.
   張權的全部罪行,只是發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批評劇院行政領導沒有按照藝術規律管理劇院,並就此提出了一些直率中肯的意見.於是,她被扣上了破壞黨的領導的政治帽子,從此不能登台演出.
   周恩來於反右鬥爭熱潮過後,替張權美言了幾句.於是,張權被摘去了「右派分子」帽子,處境稍有好轉.
   一九六二年,周恩來指示給遠在哈爾濱的張權安排一個「特邀代表」的名額,讓其出席在北京舉行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周恩來是全國政協主席.
   那時,每逢周末總有舞會,高級幹部在此尋歡作樂.在政協會議期間的舞會上,張權應眾要求演唱了一支民歌.周恩來向她表示祝賀,並邀其共舞;同時,詳細詢問張權幾年來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你離開北京,我不知道.在東北生活習慣嗎?過不習慣就回來吧.」周恩來親切地道;當他得知張權的丈夫在興凱湖農場勞改三個月就死去的悲慘消息時,突然停住了舞步.
   為了不再提起這件傷心事,周恩來轉變話題,問起張權幾個孩子的情況.
   不久,張權在北京舉行音樂會.有一回,她唱完一支歌,欠身向觀眾致意時,周恩來從觀眾席站起來,手捧一杯香茶,走向舞台,遞給了女歌唱家.
   這就是雙重人格的周恩來----他沒有兌現協助張權回京的承諾,因為那樣做,將有損其中共領導人的原則立場;但是,他卻以個人身份送上一杯香茶,意在醫治一位女歌唱家的心靈創傷.可謂面面俱到.
   反右鬥爭結束后,毛澤東親赴莫斯科,慶賀蘇俄革命四十周年.毛澤東自任黨政代表團團長,周恩來為副團長.
   然而,這次出訪蘇並未如同預期的那樣弄到大宗援款,毛澤東大失所望.歸國后,他熱昏地搞起了一場所謂大躍進,以期十五年之內趕上英國.
   大躍進計劃發布之後,整個中國大陸都陷入大鍊鋼鐵的狂潮.城鄉到處都是土製的小高爐,男女老少一齊上陣.他們被編成隊組,日夜不停地苦戰.煤炭缺乏,就以木材或傢具當燃料;原料礦石缺乏,所有民間鐵器都被搜光.由於疲勞過度,傷亡事故時有發生.
   毛澤東無視社會現實,又決定大搞所謂「人民公社」.從此, 「總路線」、 「大躍進」、 「人民公社」便成為他親手樹立的三面紅旗.
   一九五八年八月九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關於人民公社問題的決定」.前後僅僅兩個月,毛澤東便對中國大陸的社會組織做了一次空前的改變.
   「人民公社」制度,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沒有先例,純屬毛澤東個人的破壞性狂想.如果勉強尋求人民公社之根源,則只有「巴黎公社」及蘇俄集體農莊與之相似.但是, 「巴黎公社」為純政治組織, 蘇俄集體農莊為純經濟性組織,而毛澤東的「人民公社」則是包括「工農商學兵」的綜合體.
   中共中央決議指出, 「人民公社」是提前達到社會主義並逐步過渡到共產主義所必須採取的基本方針.

   毛澤東是在馬上得天下的,而今又要在馬上治天下.他認為「人民公社」是過渡到所謂共產主義社會的一種基本形式,而其目的則在於建立一種「政經合一」與「勞武合一」之高度極權組織;毛澤東企圖在集中與統一的嚴密管理之下,通過對群眾勞力、消費的強力控制,達到空前規模的生產動員與戰爭動員之要求.

   民眾加入人民公社之後,不僅一切私有財產化無烏有,同時還失去了人身自由和天倫之樂.所有勞動力完全由公社控制使用,勞動在生產隊,吃飯在公共食堂.老者入敬老院,幼者入幼兒園.
   「人民公社」的所有收益,大半上繳國庫,只余小部分用以分配給人民.將所有社員的口糧,全部留存公社,由公社按照勞動力強弱為標準的分配方法,發給社員糧證,憑此到公共食堂吃飯.
   質言之, 「人民公社」是一種變相的軍事共產制度.
   毛澤東好大喜功,基層幹部則曲意奉迎,大吹牛皮.一時, 「畝產萬斤糧」 、 「糧食樹」之類的人間奇迹,迭現於各地.毛澤東龍顏大悅,老百姓有苦難訴.
   由於「人民公社」的出現,社會的生產和消費在一個很大的範圍內可以直接進行分配,因而社會商品生產和商品流通的範圍大大縮小.農村市場在農村經濟生活中所負擔的集散作用,也就因之日趨削弱.其次,農產品品種、數量大為減少,使得「自由市場」於無形中被消滅.
   農村自由市場消滅之後,城鄉的經濟交流作用即告中斷,因而便形成商業市場物質供應的緊張現象.
   同時,由於農村市場與商業市場突遭巨變,各種稅收都急劇減少,因而大大影響到中共政權的財政收入.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毛澤東突然下令炮轟金門,第一日打出四萬餘發炮彈,至十月五日止,計四十四日,共發炮彈近四十五萬發.與此同時,國共空軍派出戰機於台海上空交戰.然而,這次炮轟金門的軍事行動並未產生有利於中共的結果.毛澤東發起炮戰爭的動機至今還是一個謎.
   「人民公社」成立后,民眾強烈反對,幹部紛起責難.同時,經濟財政方面又出現許多困難,進退失據.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中共中央在武漢召開八屆六中全會.在毛澤東主持下,決議對人民公社改采緩進政策,農村公社著重整頓,城市公社暫不進行.毛澤東表示今後不再擔任國家主席一職.
   「大躍進」搞得天怒人怨,罵聲載道.周恩來對此依然持明哲保身的圓滑態度.
   「大躍進」期間,周恩來曾深入基層進行調查研究.他甚至打算親自兼任北京郊區的一個縣長,以取得實際經驗.
   周恩來敏銳地發現基層單位颳起「共產風」、 「浮誇風」,危害極大;但是,他為了投毛澤東之好,違背良知地煽風點火.
   毛澤東曾到河北省徐水縣視察,為繁榮假象所惑,龍心大悅.周恩來則乾脆更進一步,宣布徐水縣已提前進入「共產主義」.
   儘管如此, 周恩來的表現仍不能使狂熱的毛澤東完全滿意; 周恩來被指責犯了「反冒進」的錯誤,被迫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做出檢查.曾經替周恩來捉刀的一名中共秀才范若愚在其所撰「在周恩來身邊的日子裡」一文中寫道:
   「一九五八年,在成都會議期間,周恩來對我說,回到北京以後,要起草一個準備在八大二次會議上的發言稿,要我到總理辦公室的宿舍住幾天.他還說,關於他這次犯反冒進的錯誤之問題,他已經和毛澤東同志當面談過了,主要原因在於他的思想跟不上毛主席.這說明必須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我發現周恩來同志在起草這個發言稿的十多天內,兩鬢的白髮又增添了.」
   陪伴暴君,難,難,難!
   周恩來閉目塞聽,無視民間疾苦,緊跟毛澤東,終於保住了宰相高位.
   作為一位共產官僚,他的做法無可厚非;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他有負於良心.
   與周恩來圓滑態度適成對照的,是中共資深軍頭彭德懷為民鼓呼之大無畏精神.
   彭德懷以「平江暴動」起家,是紅軍中一員驍將.他在遵義會議上有功於毛澤東,且在韓戰中出任志願軍司令員,戰功赫赫.目睹「人民公社」的種種倒行逆施,這位粗魯不文的老軍頭題了一首詩: 「谷撒地,薯葉枯,青壯鍊鋼去,收穫童與叟;來年日子怎樣過,我為人民鼓與呼.」他決心發難,抗議毛澤東的左傾空想社會主義路線.
   一九五九年七月,中共在廬山舉行八屆八中預備會議.彭德懷寫了一封致毛澤東的公開信,於七月十四日在會議上散發.公開信抨擊「三面紅旗」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運動」、 「超越客觀實際可能」 、 「得不償失」,是一種「浮誇風」!......全面否定了毛澤東的思想、路線和政策.
   毛澤東面臨著巨大的挑戰.他是從事黨內鬥爭的能手,自然不會怯陣.
   這一次,彭德懷被推上了黨內鬥爭的祭壇.
   七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在會議上,以無比激憤的態度,發表了長篇講話.除對「三面紅旗」文過飾非之外,就是反擊彭德懷的挑戰.彭氏被扣上裡通外國、企圖篡黨奪權等等一大堆政治帽子.
   毛澤東發出如此哀鳴: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我無後乎!?」(毛澤東的長子岸英死於韓戰,次子岸青發瘋,三子岸龍失蹤)
   彭德懷失去了中共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等要職,僅保留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名義.
   彭德懷因言獲罪,使包括周恩來在內的許多中共要員感到突然.然毛澤東以重上井岡山、偕同林彪打游擊為要挾,利用多數人的盲從心理,將彭德懷罷免.
   從此,中央軍委日常工作改由林彪主持,國防部長亦由其兼任.林彪勢力在軍內迅速膨脹.
   周恩來重施故技,平安渡過廬山會議.當彭德懷的信印發出來之後,有人詢問周恩來對此信的看法,周恩來淡淡地道: 「這封信沒有什麼吧.」意思是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情況,因為每次中央會議總是要印發許多傳閱文件的.
   在毛澤東對彭德懷發動反擊之前,周恩來三次找國務院各部委負責人開會、談形勢,擺問題,算細帳.周恩來特別談到歷來強調財政、物質、現金三個平衡,要略有節餘;但是,一九五八年全沖亂了,綜合平衡沒有做好,單是生鐵即貼補十五億.周恩來表示繼續躍進過分緊張,不能這樣過日子.
   此時,周恩來集中精力調整當年計劃,安排基建攤子.
   然而,周恩來是看毛澤東的臉色行事的.毛澤東一反擊,周恩來亦隨之見風轉舵,他不僅自己挺身批彭,還運用個人威信,遊說他人共同對彭德懷落井下石,因而深得毛澤東的歡心.
   若以七月二十三日(毛澤東表態之日)作為分水嶺,周恩來前後判若兩人.不過,對於他這樣一位久經考驗的黨內鬥爭專家而言,在關鍵時刻做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並非難事.儘管他的內心不無痛苦,但是黨的或者是說是毛澤東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
   毛澤東在政治、經濟雙重危機的夾擊下,將實際行政工作交由劉少奇、鄧小平等人負責,而自己從狂熱冒進的路線退下來,置身於第二線.
   一九五九年四月十八日至二十八日,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毛澤東卸下國家主席一職,而由劉少奇繼之.
   這次下台是毛澤東的一次重大失利.他是一個權欲熏心的人,豈肯拱手將權柄讓與他人?這就是給日後的文化大革命埋下了伏筆.
   中國大陸從此出現了兩位主席,黨政各行其軌;周恩來審時度勢,左右逢源.一方面,他對毛澤東恭敬畏懼如故;另一方面,他對於新的頂頭上司劉少奇也是亦步亦趨.周恩來的智慧,使他應付得面面俱到.
   一九五九年尾至一九六二年初, 「大躍進」
   的後果顯露無遺.經濟崩潰,哀鳴遍野.當局對此做出的官方解釋是:一、嚴重的自然災害.二、蘇俄逼債.儘管這理由幼稚可笑,但在當時卻蒙蔽了許多善良的人們.劉少奇會同鄧小平在政治、經濟上採取一系列讓步政策:諸如在城市裡摘去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淡化政治氣氛;在農村恢復自留地、自由市場及包產到戶制度,以求政權免於崩潰.
    在所謂三年困難時期,中國大陸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非正常原因,至今沒有一個正確的數字.八十年代初期中共當局宣布的數字是一千萬人,而美國有關機構的估計數字是三千萬人.無論哪一個數字都是驚人的,在中國大陸,人命賤如蟻.
    周恩來在三年困難時期過著簡樸的生活;他把自己的糧食定量壓得很低.所以,當他和鄧穎超請朋友來家吃飯時,總是提醒他們自帶糧票;位至總理,他也要對自己少得可憐的口糧標準精打細算.
    為了改善幹部的生活,周恩來指示各部委都要建立自己的生產基地,種糧食蔬菜、養豬養家禽等等.結果,各部委的機關幹部,每年輪流到本單位農場去勞動,生產農副產品以補充匱乏的食物.
   身為一國總理,能與民眾同甘共苦,這是周恩來的光榮;身為一國總理,卻無能力使民眾免於饑寒交迫,這是周恩來的恥辱.
   周恩來生活艱苦樸素,私生活也比較正派,在中共高層僅此一人.他從一九四九年搬進中南海,到一九七四年因病住院,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他的普普通通的辦公室度過的.辦公室里供奉一座毛澤東的半身塑像,此外沒有任何裝飾物;靠牆有許多書櫃.他有一張寬大光潔的寫字檯,另有三張長方桌接成會議桌,還有一些供來賓使用的椅子.
   周恩來的辦公室在中南海西花廳,過去是清朝最後一位攝政王載澧的官邸的一角.辛亥革命后,軍閥袁世凱和段祺瑞都使用過這個地方.一九四九年中共立國后,這座院落已比較破舊,但周恩來認為稍加整修,還可以用來作國務院總理辦公室.
   周恩來不喜歡豪華的排場.一九五九年是中共立國十周年,他從擬議中的十大建築計劃中劃去一項工程---興建國務院辦公大樓.周恩來對手下的十二名副總理說,只要他當總理,就不允許建造這樣的辦公大樓.
   由於長期輔佐毛澤東,周恩來的作息時間也幾與毛澤東相同.他上午睡覺,起床后整整一個下午,只在吃飯時休息一下,晚飯後又投入工作.一般而言,周恩來將公務處理完畢,已是清晨時分了.他從不抽煙,喜歡把清涼油擦在太陽穴上清醒頭腦.
   在劉少奇、鄧小平以及周恩來的共同努力下,中國大陸的經濟情況漸有起色,民眾稍稍喘了一口氣.
   這時候,業已螯居數年的毛澤東見機而動,在北戴河舉行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強硬口號,與劉少奇鄧小平以及周恩來執行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務實路線相對抗.
   毛澤東在這次會議上,利用小說<<劉志丹>>將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習仲勛定為「反黨分子」.
   這一次,是習仲勛被送上了黨內鬥爭的祭壇.
   習仲勛是陝北劉志丹高崗舊部,自一九五二年起到一九六二年,一直是周恩來的得力助手,主管國務院日常工作.然而,當習仲勛被毛澤東一腳踢出中共中央時,周恩來三緘其口.
   事後,周恩來又邀習仲勛談話,陳毅副總理也在場.周恩來百般安慰習仲勛,最後握著他的手說: 「我們還是好朋友,千萬不要有一念之差.」習仲勛淚流滿面,答說: 「總理,您放心,這點我還不會.」
   可是,周恩來唯恐習仲勛重蹈高崗的復轍.他打電話給習仲勛的夫人齊心,要她請幾天假,留在家裡陪著丈夫,留意他一舉一動.
   這就是周恩來的人情味道.
   劉少奇、鄧小平以及周恩來為救眼前之急而採取的讓步政策,實為毛澤東所不樂見.而廣大農民則要求多分自留地,多搞自由市場,而對所謂社會主義集體經濟表示厭惡.
   中共在八屆二中全會後,對於這種農村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發動了一次反擊.這就是所謂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俗稱「四清運動」.
   中共要求公社生產隊「多賣餘糧」、「多留儲備」,而廣大農民卻堅持「少賣餘糧」,要求少扣公益金、公社提成,希望將農產品分光.

   中共主要領導人認為這便是農村中兩條路線(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鬥爭,在這一點上,毛澤東與劉少奇鄧小平周恩來等並無本質分歧,然而,毛澤東與劉少奇之間的權力鬥爭,卻在四清運動中尖銳化了.
   劉少奇接任國家主席后,使國民經濟全面好轉,漸漸地不把毛澤東放在眼裡了.一九六二年,劉少奇的代表著作「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再版,成為中共黨員人手一冊的必讀書.隨後,劉少奇攜夫人王光美頻頻出國訪問,大出風頭.一九六四年,王光美更名換姓,潛入基層搞了一套「桃園經驗」,向全黨推廣.這些活動均為毛澤東所痛恨.毛澤東雖至古稀之年,對於權力的慾望卻依然如故.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坐待時機與劉少奇進行總決戰.
   毛澤東與蘇俄共產黨一向不睦.至一九六一年,中共與蘇共正式決裂.從此,國際共產主義徹底分裂,絕大多數共產黨追隨蘇共, 寥若晨星的幾個小黨小派支持中共.
   在毛澤東的指揮下,周恩來出面與蘇共首腦赫魯曉夫唇劍舌槍,進行不調和的鬥爭.周恩來杯葛了蘇共第二十二次代表大會,赫魯曉夫下台後,又親赴莫斯科與新蘇俄共酋勃列日涅夫會晤.毛澤東在幕後牽線,周恩來在台前奔走,從來不辭辛苦.
   作為外交家的周恩來,於一九立三年十二月至一九六四年二月,出國訪問了亞非歐十四個國家.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陪同他進行了這次七十二天的出訪.
   當時,非洲尚有許多國家與台灣的國府保持正式外交關係,為了擴大新中國的影響,周恩來對援外問題作了詳細的研究.他親自拍板的援建項目中最大者,是修建連接坦尚尼亞和尚比亞的坦贊鐵路.
   最初,坦尚尼亞和尚比亞曾向幾個西方國家招標,都遭到拒絕..因為這顯然是一項無利可圖的工程.但是毛澤東出於政治上的考慮,打腫臉充胖子,同意提供巨額資金並參加修建所擬的幹線.至於此時在中國大陸有多少人啼飢號寒,則不必過問.中國人民的血汗錢拋灑在東非大地上,築成了這條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長的鐵路,耗時六年.然而,這條鐵路並沒有發揮其作
   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付之東流.
   周恩來給各國民眾留下難忘印象的,是他那平易近人的作風.周恩來善於親近小人物,以顯示自己與其他大人物迥然不同的風範.
   周恩來出訪時,每到一處,一定要親向汽車司機、廚師、服務員和保安人員等致以謝意,同他們告別.有一次在印度訪問,他對中國駐印度大使館雇傭的賤民表示關懷,同他們逐個握手表示同情.印度賤民處在社會的最低層,從事打掃廁所和擦洗地板等被視為最卑賤的職業,除了自己種姓內的人,誰也看不起他們.然而新中國的周恩來總理卻樂於與他們交談、握手.
   在劉少奇鄧小平推行讓步政策期間,周恩來性格中最富於人性的方面,曾有機會閃耀其光華.相對而言,他是中共黨內最懂得知識分子,最善於做知識分子工作,而又最為知識分子所愛戴的高級領導人.
    毛澤東發動的反右派鬥爭,徹底打掉了知識分子做人尊嚴,整個知識界在大棒之下噤不敢言.周恩來對他們做了一些安撫工作.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九日,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說:」最近一個時期,好像覺得一九五六年關於知識分子的那些問題可以不講了,不是的,那些原則仍然存在,只是三年來由於忙,這方面有所疏忽,講得少了些.」
    ------一九五六年,他在毛澤東創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時說過: 「(知識分子)中間的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周恩來不愧為周恩來.明明是經過了血雨腥風的反右鬥爭,周恩來卻輕描淡寫地以「有所疏忽」四字帶過.,堪稱舉世無雙的文字遊戲!
   一九六二年三月二日,周恩來在於廣州召開的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和戲劇創作會議上,又一次發表了語氣溫和的講話,使得那些飽受驚嚇的知識分子深受感動.
    作為國務院總理和政協主席,周恩來同科學、教育、文化、衛生等各界著名人士有著廣泛的聯繫,他曾幫助過許多知識分子,解決他們在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難.
    周恩來介紹著名京劇表演大師程硯秋入黨的事情,在文藝界產生了很大影響.
    程硯秋是京劇「程派」藝術的創立者,藝術造詣很深.新中國成立后,程氏擔任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周恩來不止一次去程家促膝長談,動員程硯秋入黨;在程硯秋提出入黨要求后,周恩來又親自做其入黨介紹人,在他的入黨志願書上填寫了自己的意見和希望.
    有人認為身為國務院總理,國事那麼繁忙,周恩來何必花時間介紹一位京劇演員入黨呢?周恩來則說程硯秋是著名藝人,介紹他入黨,等於給戲劇界指出了政治方向.
    在程硯秋逝世周年時,周恩來主持文藝界知名人士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開紀念座談會.他充滿感情地說: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當入黨介紹人了,這次和賀龍同志介紹程硯秋入黨,三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程硯秋同志又紅又專,希望戲曲界的同志們向他學習.」
    周恩來為中共的統戰工作費盡心血.他不僅與末代皇帝、滿清遺老、國府降將俘將等保持廣泛的個人聯繫,還親自策劃誘勸前國府代總統李宗仁自美國返回中國大陸.
    一九六五年七月,李宗仁夫婦自海外飛返北京,成為轟動國際的大新聞.
    一九六六年三月八日,河北省邢台地區發生了強烈地震.
   翌日,周恩來乘直升飛機前往災區視察.
   飛機著陸后,周恩來迎著雪后的寒風出現在機艙口.
   「周總理來了!」
   災民們喊著,跑著,激動地迎上去.大地還在抖動,而周恩來總理竟然冒著餘震的危險來到災區,許多人忍不住流下了熱淚.
   當晚十點鐘,在中共隆堯縣委辦公室里,周恩來向當地幹部傳達了中共中央對抗震救災的指示.其時發生了五級左右的餘震,周恩來毫無懼色.
   三月十日,周恩來來到地震中心、傷亡慘重的白家寨大隊.此時,餘震不斷,地上還在噴沙冒水,周恩來邁開大步,跨越一條條一尺多寬的地面裂縫,和災民們見面.
   周恩來站在一個木箱子上,親切地說: 「同志們鄉親們!毛主席讓我來看望你們,黨中央很關心你們!......」
   幾千名災民振臂山呼.
   講話以後,周恩來挨家挨戶進行慰問.他逢人便問,煮米有沒有鍋?燒柴有沒有灶?吃飯有沒有碗?......令災民們感動不已.
   周恩來每到一地就給災民講話,口乾了,就拿起災民們用的粗瓷大碗,吹開漂在水面上的灰塵,喝幾口水.
   這一天,周恩來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九點,連續工作了十六個小時.他跑了兩個縣,四個鄉,嗓子都喊啞了.
   晚上,周恩來來到一個駐軍的營房前.隨員們懇求他到城裡去用飯.周恩來說: 「不必了,和戰士們一起吃就行了嘛!」
   有的災民激動地說: 「俺們受了災,把您老人家驚動來了.」
   周恩來爽朗地說: 「為人民服務,應該.」
   如果把周恩來的上述表現,簡單地視為政治家籠絡民眾的手段,那是一種淺薄的見解.事實上,周恩來性格中包含著始終如一的悲天憫人的成分,在日常生活里時有流露.
   當周恩來面對自然界的大地震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大地震逼近了.這是他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按照中共官方的說法,這場政治大地震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公平地說,這一提法並非錯謬.每個親臨其事的人都將展露其靈魂,周恩來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