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國民政府的一味退讓的務實做法,中共自延安窯洞發出的空泛而響亮的抗日主張,更容易令青年學生熱
血沸騰.這些品學兼優、前途無量的大家閨秀,竟然加入中共這個農民黨了!
幾十年後,韋君宜在<<思痛錄>>中寫道:「一二九運動,我們在街上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報紙上對於愛
國運動卻隻字不許提……愚蠢的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政府,共同把我這樣的青年,推到了共產黨的旗幟之
下……共產黨本身的影響當時實在並不大,紅軍從陝西又到了山西,山西又回陝西,我們實在也沒見他們對抗
日局勢作出任何扭轉。」
然而,中共是具有鋼鐵般紀律的政黨,一旦加入,便只能一條道跑到黑了.
清華學生運動中,有三位女生最為突出: 韋君宜是個出色的筆杆子;家母口才便給,經常在大庭廣眾宣傳中共
的抗日主張,加之個子矮小,享有「清華小鋼炮」的美譽; 陸璀(先為饒漱石夫人,後為朱子奇夫人)膽量大----有一
回,學生遊行至西直門, 軍警欲關門阻擋, 陸璀跳出來,推開軍警,使遊行隊伍得以進城.
三十年代左傾思潮泛濫,金玉其外的蘇聯成為人類燈塔;貌似真理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尚未問
世)尚能自圓其說。在白區, 共產黨是抽象的,共產黨員卻是具體的;清華地下黨書記蔣南翔(解放後任清華校
長、高教部長)的個人威信很高,被左傾學生視為寬厚可信的兄長。
同理,在韋君宜、家母、陸璀的帶動下,一些清華女生也加入了地下黨: 如郭健(在校名郭健恩) 、黃薇(歐陽欽夫人)、吳瀚(劉季平夫人)等等。
當局對學生運動鎮壓不力,也是共產黨勢力增大的一個重要因素——六四后,家母道:「當年,我們遊行,當局也就是用高壓水龍頭;如果是坦克上街,真槍實彈的話……」一聲長嘆。
為了出國, 我曾經找郭健走後門------本院黨委書記劉幼雪(楊尚昆的外甥女)與我素有齟齬,百般阻攔我辦
理出國手續,要搬動這樣一個又臭又硬的絆腳石,非得有大人物插手不可.其時,郭健是以胡耀邦為主任的中央
整黨指導委員會的兩名女性委員之一(另一名女委員是朱德夫人康克清); 郭健在我的告狀信上做了批示,交
給駐文化部的中央整黨聯絡員,還添了一句話:「小畢小時候,我還抱過他呢」;我得以順利出國。郭阿姨病篤之
時,家母前往醫院探望,鄭重其亊地對她當年的批示表示謝意,她卻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了——大人物不經意之
間,便改變了小人物的命運。
解放后,韋君宜長期在文藝界工作,兼有領導幹部和作家兩種身份.我最欣賞她寫於五十年代的短篇小說<<
妻子>>,題材新穎—一一個領導幹部夫人,發現自己努力工作,卻遠遠不及官太太這一身份引人重視,因而倍感
惆悵……
上世紀五十年代,韋君宜主編的文藝學習雜誌,是「毒草」叢生的大本營,若非蔣南翔面見胡喬木說項,韋君宜
的右派帽子是逃不掉的.儘管如此,韋君宜還是被下放到長辛店二七機車廠,就手編寫了一部廠史「北方的紅
星」。
文革開始后,楊述作為三家村幹將在全國登報點名,受到極其殘酷的折磨;造反派用直徑一寸多的鐵棍
子,打得他肋骨折斷。韋君宜也被打入人間地獄。
九一三事件后,各方面都寬鬆了一些,我家與韋君宜家又開始走動。 韋君宜家遷至永定門外丁家坑一幢普
通居民樓,與萬里家、吳晗家等毗鄰,.我急於探問文藝界名家的近況, 而韋君宜出言謹慎,例如,她只說趙樹
理已故,卻不肯透露悲慘的詳情.
尼克松訪華后, 一大批美籍華人學者隨即跟進, 被當局捧為國賓,享受超高規格的禮遇。韋君宜與家母議論
道:「看看, 當年, 何炳棣是極右學生,他還打咱們呢!現在何炳棣成為座上客,咱們卻成了牛鬼蛇神!」兩人不勝
唏噓.
七五年秋,韋君宜攜子來我家吃飯,說起將去武漢找姚雪垠組稿;我當場給姚雪垠寫了封信,除了表示讀者的敬
意,還請教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的若干問題;畢竟韋君宜的面子大,不多日,便收到姚雪垠的回信.
打倒四人幫,韋君宜在光明日報賦詩慶賀,其中一句:「江青何物老妖蛙「,令我拍案叫絕,字字如金,功力非凡!
胡適說過:「歷史是一位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此說用之於中共對一二九學生運動的評判,極為適當.劉少奇擔
任國家主席后, 一二九運動被歸功於他的英明領導. 文革后劉少奇倒台, 一二九運動也遭到全盤否定.韋君宜
曾私下對我嘆道:「一二九之後,劉少奇才來北平,怎麼說是他領導的呢?我和你媽媽都聽蔣南翔的指揮呀。」
文革結束后, 一二九運動翻案了,因劉少奇已故,不被提及了。而在一二九運動中並無名氣的宋平(中央政治局
常委)、姚依林(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康世恩(國務委員), 都被馬屁精吹捧為一二九運動的領導
和骨幹了,其實當年他們只是隨大流的普通學生而已. 然而, 每逢紀念一二九的活動,上述幾位顯貴總是當仁
不讓地雄居主席台. 韋君宜又對我嘆息:「官的世界,官的世界!」 後來, 姚康兩位仙游,主席台上空出來的位置方
由韋君宜和家母填充。
韋君宜育有一女兩子,長女楊團自幼品學兼優,出類拔萃;文革期間下放雲南,后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經濟學
院,畢業后留校任教.次子各方面情況平平,幼子則因不堪文革災難而精神失常,成為韋君宜的一塊心病.
楊團曾經給我介紹過一位軍隊高幹的女兒,該女子漏夜給我寫了一封情書,命警衛員專程送到我家,彷彿這
是十萬火急的軍國要件; 我年輕時曾經收到過雪片也似的情書,大都是通過郵局寄達,由警衛員專程送抵的僅
此一封,故印象特別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