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家庭舞會——新中國第一篇反戰小說 畢汝諧(紐約 作家)

作者:biruxie  於 2020-11-15 08:4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家庭舞會——新中國第一篇反戰小說 畢汝諧(紐約 作家)

 2020年按:

 

最近,龍應台的反戰言論,在島內受到圍攻;其實,女人反戰畏戰怯戰避戰,是很正常的事情。 

          畢竟,賊大膽花木蘭是千古一人。                

 

2012年按:
   釣魚島風雲,舉世矚目。當代趙括、馬謖——張召忠少將、羅援少將以兵凶戰危的國事為兒戲,聯袂發出瘋狂而幼稚的戰爭叫囂……
   我不禁想起1986年創作的短篇小說「家庭舞會」——新中國第一篇反戰小說;本文首發於1986年4期「中國之春」之中雜誌,后收入短
   
   篇小說集「你好,自由」(1988年台灣版)。
   
   小說素材來自譚冠三(最高法院副院長)府上舉辦的家庭舞會。
    
   新中國成立后,隔三年、差五載即有戰事。中國大陸的文學家藝術家緊緊跟隨當局的指揮棒,調門唯恐不高,腳步唯恐不速!
   1950--1953年,抗美援朝期間;記者魏巍以散文「誰是最可愛的人」成名,此文收入語文課本,教育(誤導)幾代人。文學泰斗巴金赴朝體
   
   驗生活,寫出散文「我們見到了彭德懷司令員」、小說「團圓」(后被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也算是老樹開出新葩。陸翎(后被打成胡風
   
   分子)的小說「窪地上的戰役」原屬遵命文學,只因寫了志願軍士兵和朝鮮婦女的感情糾葛,便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1958年炮擊金門;出現電影「海鷹」、兒童文學「海防少年」、相聲「英雄小八路」等文藝作品。
   1962年中印邊界戰爭,有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編纂的報告文學集「西線凱旋曲」((內容與官方的外交口徑不合,僅於內部發行)。

   
   1969年,中國與蘇聯於黑龍江珍寶島、新疆鐵列克提相繼發生武裝衝突;因正處於文革亂局,文藝界全軍覆滅,無文藝作品。
   抗美援越的情況更為特殊,當局秘密遣兵參戰,不宜宣傳,故於文藝創作方面形成空白。
    1974年,南海艦隊與南越海軍暫短交火;詩人張永枚奉命寫出詩報告「西沙之戰」。
   1979年教訓越南;為了給復出的鄧大人立威,湧現一大批水平參差的文藝作品;老作家徐懷中寫出小說「西線軼事」,新秀李存葆的小
   
   說「高山下的花環」紅極一時;傷殘歌手徐良(后因風化鬥毆命案入獄)以一曲「血染的風采」紅遍大江南北,成為家喻戶曉的抗越英雄!
   
   我大大不以為然,自外於大陸文藝界,孑然獨立;我決心寫出另一種「血染的風采」!出國后,立即發出第一聲反戰吶喊!
    
   家庭舞會 
            
    的士高……的士高…… 
   在這種無重音的、使歌詞和旋律均降至次要地位的的士高樂聲
   中,人們得樂且樂地奮力起舞,連站在舞圈之外的閑人也用手或腳
   打著節拍,還有人穿梭從廚房裹弄來酒、汽水、冰淇淋等飲
   料,供大家享用……
   我冷眼看著他們,臉上毫無表情,以示清高……但在內心深
    處,卻渴盼著一次新的、銷魂奪魄的婚外艷遇。我相信今夜絕對不
   會落空。
   這個三進的大院落是我叔父的家。自從他外放到某省去當第二
   把手以後,這裡便成為北京幹部子弟社交圈的一個高雅的沙龍,兼
   舞廳、酒吧、旅店的長處而有之:稱心的舞伴、精美的飲食以及幽
   靜的斗室……那些露水夫妻自可以來此盡情搞個通宵。依照目前
   的新經濟政策和社會時尚,男士女士們在杯盤交錯之中洽談生意,
   
   在歡聲笑語之中暗結鴛盟……
    青春不再,我已經三十八歲了。丈夫在新疆的一個軍事基地擔
   任保密工作,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不過,我並不感到寂寞,我盡
   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情人,及時行樂——既不像風頭正健的
   妙齡少女那樣目中無人,也不像殘花敗柳的半老徐娘那樣自暴
   自棄,而是冷靜地、不失時機地樂享人生。比方眼下,我婉卻了一
   位年近半百的要人(隱其名)的「愛情」,卻把自己的目光——哦,這
   兩道目光猶如百發百中的雙簡獵槍——對準坐在角落裡的那個年
    輕、英俊的軍人。按照當今通行的價值觀念,對丘八爺有興趣的女
   人簡直沒有幾個;我是被奶油小生們弄得倒了胃口,急於換換口味
   ;況且這位青年軍人儀錶堂堂、氣質脫俗——以貌取人固然失於輕
   率,但是根據以往的生活經驗,既然貌美者與貌丑者的心地同樣不
   可取,那麼相比之下,還是貌美者稍稍好一些。
   不錯,我是一個遭到世俗非議的放蕩女人。然而,假如你是一
   位解放軍高級將領和人盡可夫的女演員的掌上明珠,假如你最可寶
    貴的初戀無聲無息地蒙冤消失在異國戰場上;假如你身邊的長者和
   智者之中有半數以上都是偽君子,假如……那麼你也會變得像我一
   樣玩世不恭。
   我和他的目光交遇在一起……想必,他未曾見過像我這般年紀
   而又風情萬斛的女人,目光里透出想從事一次愛情探險而又勇氣不
   足的羞怯,這更加引起我的興趣。
   我決心挑逗他——並非出於精神上或者生理上的需求,而是為
   
   了印證一下自己並未失去能使陌生男人折腰的魅力。儘管由於久歷風
    塵,我的內心世界早已不倚任何人而獨立存在,但這點虛榮心仍然
   常常作怪;奈何?
   我佯作撫理鬢髮,指尖顫顫地向他送去暗示——請他移步到我
   身邊……
   他馬上起立,徑直(如果是情場老手,一定會曲線前進)朝我
   走來……而且,他的步子也像儀仗隊受閱時那樣僵硬、死板!我差點
   沒笑出聲來……
   且看我怎樣引這位無經驗的新手上鉤……
   「你好!年輕的戰友……」開場白我有意起得平平,絕不像那些
   初出茅廬的女子那樣嗲聲嗲氣。
    「戰友?……」他不解地道。
   「你是當兵的,我呢,在陸軍總醫院混過兩年,又是工農兵學
   員,怎麼不是戰友?……」順便,我又自報家門——儘管如今「X X X
   的女兒」這一與生俱來的名銜已不復具有昔日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震
   懾力,卻仍然遠勝於無。「我天生不是讀書的人。當時爸爸(故意漏
   掉『我』字,以示親近)託了總後的夏部長,他就把入學表格送到京西
   賓館來了……」
   「夏部長?」他活躍起來,「小時候在黃寺大院,我們兩家是鄰
    居,他是總政的老人,文化革命才去了總後……」北京官場上的人事
   關係網縱橫交錯,局中人只消亮出一兩個大員的名字,便不難套出
   知己。
   我親親熱熱地嗔他:「你糊塗。『好男不當兵』,現在誰還往部隊
   鑽?怎麼不找個輕鬆事情乾乾?……」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我命好苦。大前年我媽死了,靠
   著組織的壓力,我爸又娶了一個二十八歲的女會計。喔,她的心比
   門頭溝的煤還黑!老是看我不順眼,變著法子治我……有後娘就有
    后爹,老頭子也不拿我當人待!高中沒畢業,女會計勾結我爸的秘
   書,硬是走後門把我塞進了前線部隊,明擺著,想借越南鬼子的手
   害死我,嘴上唱的可好聽:『送子上前線』、 『丹心保祖國』……」
   「小人,無恥!……」我代為不平地輕聲詛咒。
   「誰說不是呢!」他越來越起勁,激憤的言詞在的士高樂聲中自
   成意趣;「……坐上開往廣西 的軍列,我整整哭了一路,想親媽,
   罵後娘,恨自己沒有早早離家出走 ……駐地離越南不遠,人民日報誇
    我們這裡是『八十年代的上甘嶺』,真苦!才幾個月,我就落了一身病
   :關節炎、胃潰瘍、高山綜合症……更可怕的是那幫越南鬼子……」
   我瞟著那一對對舞興正濃的男男女女,心裡陡然打起一個苦澀
   
   的浪頭……哦,又是越南,又是越南!那裡的漫天戰火,曾經吞噬
   了我初戀的情人……
   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他是籃球隊
   長,我是舞蹈隊長——都是全校矚目的風雲人物。文化大革命
   興起,成全了我們「革命加戀愛」的浪漫生涯。「打倒一切」的狂飆雷
    電,非但沒有影響兩家老人的既得利益,恰恰相反,他們的政治地
   位隨著「軍隊支左」而不斷上升……我們時而造反,時而幽會,公私
   
   兼顧,歡樂無比!
   然而,蜜糖之後有黃連。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我已經就寢,
   他突然闖進來,臉色慘白,渾身抖得像一片臨風的樹葉:「熒熒,我
   剛從太平間來,我爸媽自殺了!……」
   「什麼?!……」我驚跳起來,貼胸抱著他。
   「中央揪出了楊、余、傅,他們就……」他痛苦欲絕,「北京是呆
    不下去了!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去哪兒?!……」
   「越南……出國支左……打美國鬼子!……」這些不連貫的字句
   似乎有安神之妙,他沉著多了,平日的威風漸而得到恢復:「讓我們
   一同學習最高指示:『中美戰場上,見娃娃們的紅心。』……」
   我陷入神智癲狂的狀態,「哇」地哭出來:「你去我也去!……你
   受傷我給你包紮……」
   「不行!那裡不要女兵……」
   我五內俱裂:「我不放你走,
   我愛你……你是我的愛人!」
    他勃然變色,抓住我的肩胛搖晃著:「你不覺得可恥嗎?……快
   跟我宣誓,時間不多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少年豪氣!
   於是,我們並肩面對「寶像」——毛澤東遍體戎裝,臉潤身肥
   ;身邊自有其「親密戰友」待立在側……
   他舐著因內心狂熱而乾裂的嘴唇,大概覺得肅立仍不足以表達
   一腔愚忠,索性拉著我跪下來,敬拜如儀……
   「『中美戰場上,見娃娃們的紅心』!……」他疾呼著。
   「『中美戰場……』……」我哽咽著頓住了。
    「紅太陽毛主席啊……」他嘶聲叫喊。
   「紅太陽……」我早已成了淚人兒;頭一低,一口胃液噴在他的身上!
   
   ……
   他走後常常來信。他認識駐越南大使館的一位參贊,可以居中
   轉信。於是,我們通過外交信使頻頻傳書——他寫來滿篇豪言壯
   語,也不乏綿綿情話;我則把他稱作自己的「星星」和「月亮」(遺憾的
   
   是「太陽」一詞已被某人獨享,未敢僣越),保證等他等到地老天荒
   ……然而,終於有一天,天塌了、地陷了,他不再來信了!
    過了很久,那位參贊回國休假,我才得知他「光榮犧牲」的噩耗
   :在一次美國飛機的地毯式轟炸之後,他所堅守的那個高射炮位不
   復存在,只留下一個布滿血跡和碎骨的深坑……
   他的全部遺物只是一個粗糙至極的、內有黃環和紅色五角星的
   圓形鋁盤(我弄不清它是越南的國徽還是軍徽),據說是用他親手
   擊落的一架美機殘骸製成的……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我所承受的痛苦和悲傷是任何人都可以想知的。
    然而,悲劇並沒有到此而止。鑒於中國政府為維護「在外國領土
   沒有一兵一卒」的清白形象,拒不公開承認在越南戰場上犧牲的數千名官
   兵、民工(既有整連整排的正規軍,也有他這樣的志願人員)的功
   勛和地位,以免造成"惡劣的國際影響」……
   他的英靈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我夜夜捶床痛哭……為了替他
   爭取「革命烈士」的光榮稱號,我流著熱淚寫了一份萬言書,當面交給了
   夏部長——
   「熒熒,XX的兒子死在越南了?!……」夏部長浮著彌陀佛般的
    慈祥的笑容,兩眼機敏地轉動著,滿口應承;「我會向中央反映的,我會向中央反映的……」
   我噙著熱淚把右手緩緩地舉起來,向他致以莊嚴的軍禮:「夏伯
   伯,我是代表他……」
   幾個月以後,我意外地在爸爸那裡讀到一份關於他父親的專案
   調查報告,在「勾結蘇修、裡通外國」這一欄里,夏某人親筆揭發材
   料的影印件赫然寓目「……他竟派遣其子非法越境至越南某地,圖與
   蘇修軍事顧問團相勾結,出賣我軍事情報……」 
   
   他媽的!我幾乎昏厥過去!
   從這一日起,我像是死而復生一般大徹大悟了。羅曼·羅蘭有言
   :「痛苦像是一把犁刀,一方面割碎了你的心,一方面又為你開出了
   生命的新水泉。」我哈哈大笑著將他用性命換來的那個圓形鋁盤(我
   最後還是沒弄清它是越南的國徽?軍徽?或者是什麼別的神聖之
   物?……)扔進離家最近的公用廁所,然後邀請一個在馬路上胡亂
   搭訕認識的醜八怪同去莫斯科餐廳大吃大喝;當夜,我們在遠郊縣的一
   個被褥髒黑、老鼠出沒的公社旅店開了房間……有趣!
    從此,我以全新的姿態出現於世人面前,一句話,就是不遺餘力地
   
   從這塊喚作「人生」的殘破橘皮里榨取甘甜的汁水。我是首屈
   一指的美食家,又是所向無敵的超級戀愛大師。有時候,我從捉弄
   
   男人中享受快樂;有時候,又從虐待自身中得到滿足。這種風月場
   上的機會主義態度,實在是調劑私生活的最佳尺度……
   的士高……的士高……
   燈火明滅,舞影幢幢。機械而勻稱的、有如戰鼓般的急迫打
   擊樂,使家庭舞會出現了第一個高潮……
    當此良宵,我可不想因回憶往事而蹉跎時光,一切向前看。我
   掃了一眼腕上的手錶,糟糕,半小時過去了,尚無任何實質性的進
   展。出師不利,我心中有點焦躁。於是取來兩杯綠色的法國珀諾德
   酒,我和他以各自喜愛的方式自行其是:我用手心的熱力焐出那
   種妙不可言的茴香味兒;他則投進冰塊,側耳辨聽嘶嘶作響的聲音
   ……在這樣浪漫的時刻,酒是不可或缺的好幫手。
   我慢慢呷著…… 
   
   他一飲而盡……
   少飲之後,他燦然一笑。很明顯,那種為後娘叱罵和軍人守則
   強自壓抑的青春天性,已然被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法國美酒解放出
   來……他開始用孩子氣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既有點好奇,又包含深
   意;最後,他的目光盯著我那褸空帶花邊的緊身衫(別人穿它難免
   被罵作「老來俏」,我穿它卻贏得了「青春永駐」的讚譽),凝然不動
   了……
   這可不行!當務之急,要使他的身心活起來……我得體地轉動
   酒杯,藉以擾亂他的視線,嫵媚地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不妨做個
    『一般性的好朋友』……」
   「什麼?」他懵懂地問。
   「所謂『一般性』,是指我和丈夫的法律關係而言;所謂『好朋友』,
   是指貴我雙方的實質性關係而言。」我熟稔地故弄玄虛。
   他為之咋舌了:「那,那不成了『性解放』了?可能不太好……」
   「『性解放』又何妨?……」我淡淡地放出一派宏議,包他七暈八
   素;「你在部隊集體學習<<鄧小平文選>>,一定讀過'與義大利女記者法
   拉奇的談話'這篇文章。法拉奇何許人也?——『性解放』鼓吹者!既
    然連鄧大人都不恥於和她平起平坐,你我這樣的草民又何必拘泥小
   節?……」
   他果然沒了詞兒,有口空囁嚅……他是想吃羊肉又怕膻。這番
   東攀西扯且又"關心國家大事"的妙論,可以解除他的道德甲胄,成
   為他偷嘗禁果的良好託詞;無論眼前或者日後,都免受良心譴責之
   苦。
   果不其然,他那童稚、可愛的臉龐由於心神搖惑而容光煥
   發,額角鼻尖都在津津出汗,這副初見世面的窘 態,更使我暗暗心
   
    儀。
   
   於是,我用目光指點著走廊盡頭那些隱在黑暗裡的、口碑不佳
   的斗室。他懂了,相信他至少耳聞過兩打以上發生在斗室里的香艷
   故事……
   「跟我來。」我單刀直入地發布「第一號指令」,便若無其事地昂
   首走去。
   他仍然邁著那種僵硬的鵝步尾隨在後面……這個怪人!
   不湊巧,走廊盡頭第一間斗室已從裡面鎖上了,推不動;想必
   已有人捷足先登了,這些快手!……第二間斗室的門虛掩著,我閃
   身進去了,他挪著笨重的碎步跟了進來……
    在這所迷你型的愛情遊戲場里,除了鋪著尼龍布的像摔跤擂台
   一樣結實的太師床、壁上一隻暗弱的三瓦日光燈之外,一無所
   有。不過,愛情——哪怕僅僅基於肉體的狎昵——能夠使蓬壁生
   輝。
   「有人……」他心虛意怯地咕嚕著,手腳尷尬得沒處放。
   「沒人……」我斬釘截鐵地答說,並順手扣上房門,以防不速之
   客闖入。
   透過門隙,節奏強烈的士高依然可聞……我們心照不宣地
   相偎在一起,我帶他隨著樂聲跳起「兩步」——即惡名遠揚的貼面舞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迷,個個老於此道。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鼻息相熏和肌膚的接觸使他渾身微微顫
   栗;他笨拙而又貪婪地在我的臉頰上吻個不休,我也緩急有度地回
   敬著……
   「你要我嗎?……」我的舌尖如同攪拌了蜜糖——這幾個字含含
   混混而又如膠如漆,不由他不五體投地。
   「不,不行……」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自卑感,甚至是恐懼。
   我自恃地以輕輕一吻封住了他的口——我不想聽!
   他忘情地抱著我,像擒拿逃犯似地牢牢挾住我的肩胛,扼得我
    透不出氣來……於是,我斷然用雙肘抵住他的兩肋,擴充間距以利
   呼吸……這一招果然使他的狂熱受到抑制,立時溫文了許多!我深
   感滿意:純甜固然膩人,魯莽亦難以消受,二者折衷最為理想……
   上床,此其時矣!
   我擁著他,巧借進進退退的舞步,把他引向太師床,接近床緣
   時,我裝作因閃身被床角絆倒,就勢偕同他雙雙搭上這艘愛河的小
   舟,回歸洪荒時代……
   然而,不對頭,完全不對頭!他的兩條瘦稜稜的大腿直然地壓在
    我身上,涼沁沁的,老天爺,是肌肉萎縮的傷腿!更令我心悸的
   
   是,他的某一部位空空蕩蕩,我的上帝,他根本算不上是男性!
   霉透了!
   我不知所措了……在我漫長、輝煌的羅曼史上,從未遇過這種
   咄咄怪事!我沮喪地鬆開他,委屈得直想哭。
   他摸索著坐起來,動作吃力而死板(原來如此!)……兩手規
   規矩矩地放在床沿,像是一名深恐受到教師責罰的小學生。
   如若他稱得上是一個男人,那麼這便是人世間常見的事情,更
    是我雷打不動的生活格局:配偶外加情人。眼下,這算怎麼回事
   呢?
   他氣餒地輕聲嘆息:「嗨……我說過我不行……」聽,他倒成了
   事後諸葛亮!我冷冷地頂了回去:「那你為什麼還跟我到這兒來?!
   」
   「你真美,」他怯怯地心神嚮往地道:「而且很香……」
   他怎會知道,我隨著季節更換和氣候變化而噴洒不同的名
   貴香水:有時是玫瑰香水,有時候是野薔薇露;都是進口的高級
   品。
   「你對我真好……」他深為感動,「剛才我都有點迷糊了,忘了我
    的雙腿、我的……都毀在越南了!」我悒鬱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我
   想說些什麼,一時又難以擇詞…… 我又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這一吻充滿尊重和友誼,完全沒有激情和衝動。
   他沒有回吻我,而是一邊放逐眼淚,一邊講述自己的故事:停
   停打打的邊界戰爭,無日無夜的冷槍冷炮,狡猾、兇殘而又善戰的
   「越南鬼子」……這就是造成他巨大不幸的悲劇環境。
   「這仗打得沒道理。」他的聲音里漸漸恢復了自信心,但又變得
   十分沉重。我們連隊里有幾個挺聰明的狗頭軍師,私下裡議論說:「咱們這
    是為柬埔寨賣命呢。波爾布特招架不住了,讓咱們牽制越南鬼子。
   」也有人說:「蘇聯和越南是 『狗皮襪子沒反正』的親密盟邦,多虧美國
   大鼻子夠意思,暗地裡幫咱們鎮住場面,蘇聯才不敢動……」,話是
   這麼說,牢騷歸牢騷,上了戰場,人人都是下山虎!你想想,都是平
   時一起吃零食、抽煙、吹牛、打牌、下棋的戰友,冷古丁①在你身邊犧牲
   了!你能不替他報仇?!你能不去跟越南鬼子拚命?!我在家裡連
   殺雞宰魚都怕,可當時真是殺人不眨眼!誰想,有一回,我們幾個
    人奉命潛入越南境內對敵實施近觀察——報上說所有戰鬥都發生在
   中國領土上,那是瞎掰!——班長沒留神踩上了越南鬼子埋的壓發雷,
   粉身碎骨了,我跟在他後面,被炸昏了……醒來后發現自己在戰地醫
   院里……可是,我的兩條腿、我的老二 ……完蛋了!以前我們蹲在戰壕
   里,總是用雙臂抱住大腿來取暖,今後不可能了!以前我偷偷給軍
   
   區電話總機班的一個女兵寫過情書,想複員以後娶她……也不
    可能了!我才十九歲呀(哦,恰是我的半數!)這輩子怎麼辦?!
   大家都說我好運氣,撿了條命,我,我真不如死了痛快呀……嗚嗚
   ……」他絕望地把拳頭空揮著……
   他傷心傷意地哭了,淚出痛腸。他的悲傷感染了我,使我的心
   中盪起一種相當生疏的柔情——憐憫。多麼可憐的人——沒有親娘
   的半大孩子、沙場歸來的新式太監!……我憐惜地替他拭去綴滿兩
   頰的淚珠,用過來人的口氣安慰道:「別太難過了,你是英雄呀!
   而且,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傑克·倫敦筆下的硬漢——『兩條腿之間有
    生殖器的堂堂男子』……」
   他止住了哭泣,夢囈似地訴說對於人生的海市蜃樓般的憧憬;他幻想親生母親能夠復活、自己得以痊癒、那位綺年玉貌的女兵送來一個香吻——他的要求並不過份呀!卻又註定要一一成為泡影……
   於是,我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沒完沒了地吻他;當他哀痛地呼喚母
   
   親的時候,我答應;當他熱切地呼喚女兵的時候,我也答應!在這個百年難逢的夜晚,我毅然履行了良母與賢妻的雙職!
    為什麼呵……咋天,他在越南喪了命。
   為什麼呵……今天,他在越南丟了性。
   因為一位行將就木的朽翁決定「抗美援越」。
   因為另一位行將就木的朽翁決定「教訓越南」。
   這正應了一句非洲諺言:「大象們打群架,倒楣的是草地。」
   哦,我們「危乎高哉」的「NO.1」呵!雖然已經老得既不能打仗也
   無力打架了(按照北京衚衕串子②的說法,這叫『老幫菜』),卻慷慨
   大度地將中華兒女的忠貞之血潑向異邦!英雄們的熱血掩蓋了老叟
    決策時的失算和不智,掩蓋了人民大眾任由驅使的無權地位……
   「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麼,不妨演算一下:奠定一位最高統帥
   的歷史地位,需用多少勇士的枯骨?
   的士高……的士高……
   外面,的士高樂聲大作,想來家庭舞會進入了第二個高潮……
   
   我忽然生出奇想,便親切地打斷他:「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來。」
   「你快回來啊……」他依戀地低聲懇求,眼神里流露出瘋狂而絕
   望的閹人的愛慕!
    我邁著嫻熟的、風擺楊柳一般的舞步,重返舞場。在這個野性的、燈紅酒綠的場合,我瘋狂地擺頭、聳肩、叉腰、出胯、踢腿、顫腳……足令那些水平相埒的舞伴瞠目結舌,足令在場的老中青三代登徒子想入非非!
   昔時,楚屈原滿懷孤憤而又無處傾訴,遂有華章《天問》永耀
   千秋;我自知沒有那般高風亮節,因而——
   
        我問的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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