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心深處,我與H都看不起對方——
H
建議我跟她一起去吉林插隊,說:能夠追隨我,對於你是一種幸福。
我傲然回答:不是這樣;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我將把名字寫進歷史,我將把名字粘在七億人的嘴唇上!而你卻不能!
H
出發去吉林之前,我依依惜別,送給她一張曾經在照相館櫥窗陳列過的標準照;她贊道:真好,簡直像是奧涅金!
我與
H
都不像是生活里的人,而像是小說里的人。
H去了吉林,我們相約保持通訊聯繫,她卻食言了;盼星星盼月亮,盼不到她的信件;我忽然悟到:
H
只不過視我為美男子而非大才子,此前種種精神交流,只不過是為了實現終極目而施放的煙霧彈;而當地理距離使這一終極目的成為泡影后,她就不搭理我了。我的心涼了半截。
哦,我不上床,她不寫信——一報還一報。我不免感到懷才不遇的落寞、委屈。H
認為我僅僅是個大花瓜,把我看低了;她堅決地將我排拒在小圈子之外,卻不知我其實擁有內蘊的能量。
我決計向
H
證明自己並非池中之物,按部就班地追求作家夢,我想專門為
H
寫一部小說;為了躲避上山下鄉風潮,也是為了附庸青年司馬遷遊歷名山大川的風雅,兼且效法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查,我跑了很多地方,蹲點考察工廠、農村、軍營、學校(上海張華浜造船廠、北京懷柔縣楊宋庄公社耿辛庄大隊、保定38軍、青島山東海洋學院);行囊中僅有一冊愛倫堡大型回憶錄《人•歲月•生活》,對青年愛倫堡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欽慕不已。我一無證件二無介紹信,但是有一張出眾的臉孔;祖國大地任我行,走到哪兒戀到哪兒。
我憬然發現:在震耳欲聾的口號和凱歌聲中,人民大眾的實際生活已不堪聞問了,終於得出文化革命糟得很的政治結論(在公開場合的說辭則是:我為黨的九大帶來的大好革命形勢歡欣鼓舞)。
荒誕年代荒誕事,只怕說出來人們都不肯相信了:1969年10月,中蘇邊界談判在北京舉行,全國進入一級戰備;我在青島某郵局給遠在陝北插隊的朋友寫信,談及未來小說的構思;只因滯留時間過久,而且喜怒哀樂各種表情掛相,差一點被革命群眾當作書寫反動標語的階級敵人舉報……那年月,老百姓把階級鬥爭這根弦綳得真緊呀。
我常常坐在青島海濱,凝視水天一色的遠方, 長時間陷入冥思苦想,
痛感國家前途及個人出路兩皆渺茫 ;
我不堪忍受碌碌無聞,躍躍然企圖用生命作為琺碼,壓在社會這個無比巨大的天平上;我膽大妄為地在心中與毛澤東同志(我這樣稱呼他)共商國是,甚而至於冒死勸諫、觸怒龍顏——這是一種初生牛犢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豪氣!
我想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
憤然作不平之鳴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被我選作未來小說的書名。覆舟之下,眾多溺水者垂死掙扎的形象,直觀地表現了毀滅一切的文革海難。
轉眼到了年底,我與H返回北京過冬;我劈面質問她為何不給我寫信,
H
直不愣登地說有什麼可寫的呀,停了停,又緩緩地打圓場說,不寫信是因為通訊簿丟了。
作為試筆,我根據
H 與初戀情人的素材寫了一篇小說初戀——一個高幹女兒與國民黨高官兒子相戀、最終反目成仇的俗套故事;我企圖在官方教條與離經叛道之間尋求最大公約數,
首鼠兩端,
始終甩不開筆頭,
結果是兩邊不討好;
H
閱后嘆氣道:水平不高呀;人家屠格涅夫的初戀寫得多好呀。
在吉林農村 ,H竟然與著名黑道人物張某某同居了; 在1968年的北京江湖,宣武區達智橋(被讀作大石橋)、東城區地安門(被讀作點兒門 )是兩大黑道猖獗之地; 張某某號稱地安門八爺,H順理成章地被稱為八奶奶,烏煙瘴氣。
我對此頗有微詞;H卻拿不是當理說:張某某這人真勇敢呀,我親眼看見他一個人掄起鐵杴跟好幾個老鄉打架,被縣群專、公社群專(群眾專政辦公室的簡稱)抓走了,他也不怕!
張某某懂得社會,懂得人與人的關係。
我苦笑不已——交淺言深,緘口為上。
利用H如廁的機會,我偷看了她擱在枕邊的一封信;寫信人是張某某的把兄弟,大意是:姓H的!一年來,你仗著八爺給你撐腰,任意踩禍每一個哥們;你就是拿八爺當槍使,一旦八爺醒過夢來,你就危了!
我暗暗替H捏一把汗,便不顧疏不間親的規矩,苦勸H 早早離開八爺,卻招來她的反唇相譏: 畢汝諧
,除了拍婆子,你什麼也不會。
在這裡,什麼是指偷竊、搶劫、打群架等等惡行;那時節,正值青春反叛期的男孩子都喜歡干一些壞事,蔚為一時風尚。
八爺畢竟是八爺,手面闊綽;他在新僑飯店西餐廳為H舉辦22歲生日宴,席開若干桌,賀客清一色都是衚衕串子、下九流;此事在北京幹部子弟圈引發公憤,唾沫星子把H淹沒了,臭不可聞!
我惋惜地暗忖: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京城黑道家;H或許是對前途徹底絕望了,破罐破摔!
我與
H
都是文化革命造就的惡之花;文化革命粉碎了我們心中的七寶樓台,水遠不能重建。
我與
H
都是北京幹部子弟圈的異化現象;異化是人類在
現代社會
所面臨的重大挑戰,也是現代哲學的重要概念。
後來,這位地安門八爺打翻了醋罈子,怒氣沖沖地把我的標準照扔進垃圾堆;還通過中間人給我捎話,嚴令我今後不得與
H
聯繫,否則就給我破盤(毀容),把我成為第二個宋丹平(電影夜半歌聲的男主角)!
我不敢不服從——相貌是我青年時代的通靈寶玉,系安身立命之本;左思右想,只得就此中斷了與H的友誼; 饒是如此,我依然孜孜以求作家夢,期望有朝一日
H
因我而驕傲。
20歲生日這天(僅僅是這一天!),我出現嚴重的幻聽幻覺——我覺得自己彷彿乘坐生命列車,風馳電掣地駛入名為20歲的車站!我告誡自己,必須做一件什麼事情來迎接這個大生日;樹欲靜而風不止,想不做也由不得我了——這便是文革地下文學著名小說《九級浪》。
1970年春,出身論的作者遇羅克被槍斃了;殺人榜貼滿北京的大街小巷——寫作是要殺頭的!
但是,我無所畏懼,默默念誦老哥們郭路生(即日後的著名詩人食指)的詩句:要用頭顱,撞擊時代的洪鐘!
人生能有幾回搏?我決定捨命一搏!我決心以九級浪向
H
交投名狀,我決心向
H
證明:
畢汝諧不僅會拍婆子,還能寫小說!
「文藝是階級鬥爭的晴雨表,作家是階級的代言人。」這是毛澤東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黨八股。然而,我在寫《九級浪》時,卻清楚地發現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轟響著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則淪為記錄員;然左右顧盼,室內卻僅我一人……
《
九級浪》以第一人稱描寫原本純潔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惡深淵;我採用熟悉而親切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以及革命樣板戲創作原則若敝屣;我緊緊握筆,握住這燙手的武器(田漢話劇《關漢卿》里有句著名台詞「筆不就是你的刀么」),落筆如行雲流水,一發而不可收。
我足不出戶,終日與小說中的人物為伍:每個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大批原型,寫來從容自信,毫不費力。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相當廣闊,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表演,卑鄙、無恥、可憐、可笑;這部小說像一面鏡子,照出文革海難中的社會生態。
我不再拘泥於H
其人其事,數年來目睹社會之怪現象以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奔來筆下;在敘述故事的同時,著意揭示生活本身的近乎殘酷的哲理。我讚美人性解放,呼籲與現代迷信做徹底的決裂。
像《麥田裡的守望者》一樣,九級浪也採取第一人稱回憶的方式; 像《麥田裡的守望者》
一樣,九級浪也努力表現憤怒與焦慮這兩大主題 。
我是為了刻畫人物性格而寫性,因而性描寫不容迴避,
性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就時間而言,這種性描寫實際上與西方的性解放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興起是不分國界的。
終於,我借男主人公陸子之口,說出決定性的政治判斷:「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確,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 ;
這是一個政治預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來中國將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來中國具備十七年的主要特徵,卻是十七年的更高級的階段!日後中國政局的變遷,證明畢汝諧料事如神!
1970年深秋,文學青年畢汝諧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超越當時全中國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1970年深秋,毛澤東執迷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烏托邦理論,至死不悟;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實的政治理念,至今不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來以妾婦之道迎奉毛澤東,唯唯諾諾;
1970年深秋,鄧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龍困淺水,無暇慮及未來中國的政治遠景;
1970年深秋,蔣介石執迷於反攻大陸的夢囈,至死不悟。
遺憾的是,迫於八爺的淫威
(我把八爺作為反面人物寫進了九級浪
),我不能與
H
就九級浪進行切磋,怏怏不樂。
又過了兩年,北京幹部子弟圈哄傳一個消息:H的胞兄成為東山再起的鄧小平的乘龍快婿!
由於H聲名狼藉,鄧家一度反對這樁婚事;其胞兄(日後成為中國數一數二的軍火巨頭)聲淚俱下地對卓琳保證:我妹妹已經改邪歸正了!
千真萬確,H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須知,戒淫之難,如同戒毒;權勢真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杖,居然能夠把劣跡斑斑的蕩婦, 就地變成玉潔冰清的淑女!
據說,缺乏性經驗的鄧女頻頻向
H
這位性愛大師請教,受益匪淺。
文革後期,我有一個具體問題想通過
H
走後門,便硬著頭皮給
H
打了個電話,遭到冷若冰霜的拒絕; 此後,我與
H
形同陌路。
繼八爺的黑勢力,鄧家的紅勢力又一次在我與H之間築起高闊的圍牆。
打倒四人幫后,H去日本留學;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她推崇其日本教授的大塊文章,一如普通的莘莘學子。有個女人羨慕嫉妒恨,造謠說
H
被賣進了東京妓院;我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敢把鄧小平女婿的妹妹
賣進妓院?!不想活了?!
進入新世紀,聽說H定居亞特蘭大,過著修女般的隱居生活;高不成低不就,H始終未嫁。
而今,互聯網上沒有關於H的隻言片語 ; 互聯網上竟然沒有關於H的隻言片語!一個具有非凡生命能量的奇女子,竟然像根本不曾存在似的!
我眼前出現一副生動的畫面:暮色蒼茫;為了家族榮譽,為了攀附中國第一家庭的政治需要,孤獨的H背負道德石碑,心甘情願地自沉於茫茫人海。
H畢竟是H;借用毛澤東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來說,可上九天攬月(當朝駙馬之妹!),可下五洋捉鱉(八奶奶!);如此精彩奇兀的人生,豈是小說家能夠編撰出來?
含笑噙淚回首前半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肉體歡樂和精神痛苦;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並非上床,而是觸及靈魂、改變命運;H是我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貴人;沒有H,我不可能寫出九級浪,九級浪匡范了我的青年時代,使我的青春大放異彩!
我以九級浪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以及心靈史!),卻未能將名字粘在七億人(現在已經翻番為十四億了)的嘴唇上——這就是得失參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