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永遠變不成喜劇。鬧劇再怎麼演,也不會有正劇的味道。
節骨眼上西安出了【馬大生】的案子。回民愣娃馬大生在交通道口闖紅燈與攔阻他的交警發生齟齬,盛怒之下返家覓得菜刀兩把,折回崗樓將交警亂刀砍死。馬隨即被捕判了死刑。事態並未因馬大生遭到懲處而得到平息。相反地【坊】上回民摩拳擦掌準備鬧事。市政府、市警察局對此非常強硬:嚴控回民一舉一動且在全市範圍內掀起「嚴厲打擊犯罪」活動以儆效尤。解放頂風作案成了十足的倒霉蛋。人被定性為「流氓犯罪集團」的「主犯」和「黑司令」。市裡協同蘭空西指責成航校召開群眾集會宣判此案。消息傳來所有的知情人瞠目結舌不知所以。一切斡旋均告晚矣!兩天後市府一位領導、市警察局一位副局長親自壓陣,解放由幾位幹警押回到宣判他的現場。航校校長余仁甫不得不擺明姿態帶著幾位副校長、各部部長出席了大會。曹寶樹和家人還被特意安排在主席台對面的位置。
像是失手打爛了煎藥的泥砂罐子,尷尬悔恨全顧不上了。會不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會不會有人藉機發難對付老曹和後勤部?要不要去開會?妻子兒女要不要去?大權老包老何權衡了很久,萬般無奈只得統一行動——幾家老小全體出席。
枝枝椏椏的字體和打了黑叉的人名綴在通紅的橫幅上昭示著一股驚栗意味。幾夫婦扎在人堆當中坐卧不寧針芒在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將目光轉向了老曹兩口子。孩子畢竟是孩子。權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流氓不是好詞,犯罪集團聽去毛骨悚然,流氓犯罪集團頭頭,黑司令,哪還有好?平日瞧著解放跟其他的哥哥姐姐並沒有什麼兩樣呀,怎麼會……呢?踅摸來踅摸去看見有人溜號,姐姐們怎麼不告而別呢?權神不守舍悄悄離開了會場。
灼光要將地上的人影一一融化。
警察局副局長大喝一聲『將流氓犯罪集團的主犯曹解放帶上來。』望見頭帶高帽雙臂倒剪民警伴隨踉蹌而來的兒子,老曹臉上一陣醬紫一陣青紅,不由得挺身而起沖著人來的方向怒罵,母親王玉琴情緒失控哇哇痛哭起來,整個會場旋即陷入一片混亂。
關中五月熱浪驟至春衫不再,強光打在人的臉上身上惹得口舌乾燥汗出如漿。遠處秦嶺青松翠柏殘雪猶在,林間獨行的蒼狼逡巡四顧,低空尾隨的雄鷹輾轉盤桓,天上地下呼嘯應和,為春盡的長安平添幾分肅殺色彩。
面對紛亂如麻的人群主持大會的副局長按住性子出言安撫『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不要喧鬧,請大家坐下來。』人群嘁嘁喳喳紛擾尤甚,副局長鐵青著臉打量台上坐著的航校領導,企望有人能站出來約束台下。余校長以下個個沉著臉不說話,見無人搭腔副局長臉色轉為可怖的青灰,他拿起麥克風大喝一聲『請警察同志維持會場紀律。』話音剛落打警車內跳出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連滾帶爬跑到主席台一側,啪啪兩下一托一上肩掌中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這陣勢不啻給沸騰的油鍋潑上了一瓢涼水,台下男男女女哭的鬧的,蹦的跳的,迅疾亂成了一鍋粥。
審判大會的會場轉過幾株西洋槐石榴樹就是航校的操場。沙坑內的沙子日晒雨淋逐漸稀少已經露出打底的石塊,漆蠟斑駁的雙杠長期無人問津空剩下一副渾黑色的鐵架子,頭上的吊環微風中緩慢的擺動著,分不清弔帶的顏色,環頭鐵圈爬滿斑斑點點鏽蝕的痕迹……天依舊藍,風依舊柔和,太陽依舊熾熱……權手搭涼棚抬眼望去,光芒刺眼,半空隱隱傳來發動機隆隆的混響。逆光而來的聲波直抵耳膜。螺旋槳教練機,連同機身上紅色的八一軍徽,機艙內狗皮帽子底下那張臉,轉眼變得清晰可辨。權揮動雙臂,軍帽底下的黑炭臉裂開嘴,輕輕擺擺三根指頭,臃腫滑稽的雙翼初教四緩緩划著圈,突突突突的廢氣雜訊在天空中留下一條淡淡的黑影,清風吹過,散了。
冷眼瞧著對面的人群,彷彿一切均與自己無關。余仁甫的心情異常平靜,甚至是冰涼。冷,打心底某處泛出來,順著靜脈一點一點舒張到每一塊經絡、每一組肌肉,這冷,使人頓失開啟牙關的氣力,這冷,使人頓失張大嘴巴的勇氣,這冷,使人頓失轉動頭腦的動力,這冷在警示,還早,還早,一切還早……青筋畢露熱汗直流的副局長將臉湊到余仁甫鼻子前:
「余校長,您好歹說句話呀。」
睨一眼幾近扭曲的面孔,抱起雙掌抵住嘴唇余仁甫在思索:是否?該出聲制止目下的亂象?
「余校長,算我求求你了,好歹說幾句,要不,怎好?」
不能再猶豫了,事情、人是在航校的地面上,雖說從上到下對於警察局的作法都憋著一股氣,可畢竟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嗆起來,更不能不服從西指的命令。主意一定余仁甫站起身掂起手前的話筒:
「同志們,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坐下來……」
會場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幾百雙驚恐萬狀的眼睛同時望著操場方向,啊——人群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叫喊,聲音充滿怪誕,充滿迷茫,充滿驚異。眼前一幕令人目瞪口張不可思議:一隻雄健的蒼鷹,遲緩地,一下又一下,正拼力伸展超過一米寬的雙翅,滑翔欲起,它的雙爪下提溜著……一個孩子?見著飛躍樹梢,飛上房檐,陽光映射下高速移動的倒影越來越高越來越快,孩子,竟然,咯咯咯咯笑出聲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