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十一)
病枕軛
出奇謀平倭寇萬民歡暢
奉聖命今日里凱歌還鄉
杜文學在途中心如潮漲
除國賊滅奸黨重振朝綱
見周仁把我的牙關咬碎
你不該驅炎附勢寐奸讒
食前言背信義忘了根本
為作官獻我妻壞了人倫
今日里即見面豈能容你
塵世上豈容你無義賊……
(秦腔《周仁回府》唱段)
航校的西大門緊挨著軍人服務社。社裡的家當除了前臉一大片鋪面房之外後邊還接著一座院子,進了院子一圈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拱衛當中有兩個罈子。大花壇內栽著幾顆歪歪斜斜的柳樹,這時節飄著漫天柳絮。小魚池正中矗立著一株七巧玲瓏石,池水碧綠深不見底,數十尾大紅錦鯉搖頭擺尾棲息其間。環繞院心的是大大小小十幾間房子。為著採光沖著院心的牆壁上都加裝了玻璃窗戶,光大威猛通體透亮的瓦房中有一間給闢作理髮室專用。
理髮員叫彭德冒。關中郿塢縣人。郿塢那地界處在長安西去寶雞大道的南側,古往今來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所在。能讓人想起的就只有三國時代大逆賊董卓於此熔鐵積米為城,懷抱大美人貂蟬逍遙了一年半載悠哉悠哉的小日子。郿塢新奇的是地勢,齊刷刷有個稜子,南半拉山坡依著秦嶺樹木蔥鬱,北半拉平原靜卧關中泥土滄桑。得冒的老家在南邊山上,經常是人立於坡扒開樹葉子就能瞧見北頭的鄉黨在一馬平川的旱田裡忙活。老天爺不待見,把他托生在風景如畫卻窮困如洗的半山腰上,好在他人還算機靈,先跟著父親學了幾年剃頭手藝,后踅摸三傳兩倒托關係進航校當上全職理髮員。
理髮員有國家編製固定收入在庄稼人眼裡是個令人流口水的肥差。可有一樣:得冒四歲起害上肺癆,人長的面黃肌瘦不說脖子跟一節椽子似的一隻手就能薅住了。遇著陰天下雨咳嗽發作起來,剃著頭像中了魔怔搖頭跺腳涕淚橫流上躥下蹲擂胸捶背真真一個三昧真火離了乾坤宮——生不如死也!為了保命早年父親聽信一位雲遊道士的話讓他堅持練功。功夫有個名叫「振翅吼天罡功」,說來透著滑稽:一早一晚空腹選一塊背風乾燥能看見太陽的地兒,兩隻腳丁字型扎住嘍,繃緊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吞吐幾下,隨後深吸一口氣,幹嘛?「吼」啊!甭管什麼嗓門聲震如牛大吼它半個時辰,邊吼邊平托雙臂使勁下壓——就跟老母雞夾緊翅膀要打架似的,要不怎麼叫「振翅功」呢。可在哪兒「吼」這半個時辰好呢?得冒一通細琢磨:先是怕擾民下班開了院門站在門樓子旁邊大牆底下沖著街上的行人、車輛、道旁的梧桐樹吼。可日子一久但凡見著他出門擺開陣勢,閑人們呼啦一下子滾滾而來不是鼓掌起鬨就是打口哨喝倒彩,趕巧路過的公交車司機邊開車邊忙不迭落下車窗起勁打喇叭,那陣勢比逢年過節看見光屁股的神經病滿街跑還開心吶!沒辦法臊的慌,得冒只得回身關門大柳樹底下沖著樹根吼。「吼」自然也有吼的章法,瞎咆哮不成,歇斯底里亂喊亂叫旁人聽見還不當瘋子抓?吼有吼的門道:講究運氣吸納吐字腔圓。吼什麼詞兒更重要了,究竟什麼樣的詞好呢?欸?!別說還真有他的,秦腔不是大把的唱段嗎?現成拽過來扯開嗓門就「悲腔」戰抖著盡情發揮吧……久而久之《周仁回府》裡面《罵周》一段成了他的最愛。一早一晚「罵」起來那是臉上雙睛倒瞪,脖上青筋暴露,嘴上口水飛濺,身上戰慄不已……痴迷的一塌糊塗。
得冒對人不敢說自個是在練功,只說吼秦腔是為了治病。服務社的院子從下午放學到晚飯上桌前是孩子們打發時光的理想地兒。太陽大偏西一瞄見得冒端著茶壺從理髮室里出來,幾個孩子躲在拐角探頭探腦準備著拿他開涮。這當中呢就有我們敬愛的吳權小朋友。
權自打經歷了「褲子開口」事件衝擊之後,心靈上留下了一星半點微妙的小痕迹,無來由他會突然沮喪一小會兒,時不時又會情緒焦躁亂髮脾氣。母親李素蘭不知該如何應對兒子的這些變化,只得放了學丟下書包先由著他出門撒野鴨子,希望如此能化解兒子心頭莫名其妙的煩惱。
權混在一群男孩子當中跟著起鬨架秧子。等「罵」稍微一停歇小子們異口同聲用俚語接得冒的詞兒:
你二爸你三爸都是你爸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宿頭
……
孩子堆里有個叫康老蔫的,比權大六七歲,平時眼睛眯成一條線不怎麼說話,這時候數他詞兒最多最來勁。權知道小子們添加的都不是好詞,除了鬨笑並不敢放肆跟著去學。可潛移默化的力量是無窮的。到了飯點大家一鬨而散。權呢,搖頭擺尾像一匹「吸溜溜」撒歡的小馬往家回趕。邊跑邊嘴裡念念有詞:一會是抖落衣衫翻鞍上馬,一會是馬蹄飛揚敲打地面,一會是揮鞭爆響催韁前行,一會是奮鞭加速全力狂飆,如此一來彭得冒加上康老蔫的唱詞混在一塊兒不知不覺從嘴巴里溜了出來……先頭權還能意識到詞里的毛病不敢亂唱。人到家門剎住了,嘴也趕緊偃旗息鼓。可巧那一天鬼使神差有些得意忘形,家門口「啪」一跺腳立住,滾鞍下馬一挑細竹皮門帘:
幹革命意志堅英雄虎膽
吹牛皮扯牛毛把……牛……逼奮飛上天
唱到把,牛,逼三個字時候,權綳直身子抖動眉毛瞪起眼珠子攥著雙拳,抑揚頓挫蕩氣迴腸,又停又轉又揚又抑又是甩拖腔,活脫脫把個彭得冒模仿的惟妙惟肖。好么,聲音未落一隻腳剛剛踏進家門,迎面一隻搪瓷盤子飛過來,不偏不倚正打在權的眉角骨上,鮮血「唰」一下頓時糊住了半張臉,「嚶」一聲身子一歪,權癱倒在朱漆色的門框邊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