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四)
病枕軛
「爸……」
「嗯。」
「我們畫小人吧?」厭煩了刻板權一邊跑神一邊塗鴉些曲里拐彎的人型。
「……」大權不置可否。
「這是男人……」岔開腿走路的「大」字形男人一個個鉛筆尖下出現了。
「爸,我們來畫女人吧?」權隱隱約約覺著男人與女人體態間有某種不同。
「呿……」大權輕叱一聲,關東大棗一般的臉膛登時飛起兩朵紅雲,起身扭頭走開了。留下權獨自滿頭霧水窘在當場……
女人?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大權前半生對女人的認識是極其模糊的。早年見過的女人儘是些髮髻高簪、斜襟大襖、小腳金蓮橐橐而行的農家婦女。與李素蘭結婚前他甚至從未碰過其他女人的手。一個深山僻野長大的農家子弟,一個參軍多年的革命軍人,一個加入組織日久見深的黨員,黨對他的教育始終是:與女人調情是不道德的,不但軍紀不允許,還會被視作封建思想的餘孽;與女人交媾是可恥的,不但軍紀不允許,還需要承擔極大的冒犯風險;天寒地凍的夜晚摟著被窩思念一下女人的肉體氣味更是不可以的,因為那樣會敗壞組織紀律、削弱戰鬥意志,妨礙同志間的親密友情……女人的胴體在熱血奔騰的男人心中被描繪成青面獠牙的洪水猛獸,日子久了,催化作用自然而然衍生出一種排斥異性的封閉症來。女人,既然如此可望而不可即,那麼還是別去想、別去撩撥她們為好……
一九五二年深秋的一天,新疆烏魯木齊軍分區下屬的後勤部正在忙碌的科員吳大權被他的領導冀子明叫到了辦公室。沒來的及寒暄冀副部長先遞上一個封好的信封——要求下屬儘快趕赴甘肅首府蘭州向新成立的蘭州空軍司令部報道。大權聽信整個人懵了:要離開呆了七年的陸軍?流血流汗的部隊?濡沫與共的領導和戰友們么?老領導語重心長的告訴他:新組建的空軍軍區需要大量的青年幹部,去那兒前途待遇肯定比待在陸軍好的多。信封里是檔案材料、調動證明、和自個寫給蘭政廖副主任的一封推薦信……年底的時候大權來到陝西西安一個叫「七十八間房」的地方,成了新組建的空軍第十二航空兵預備學校後勤處下轄軍需科的第一任科長。
這是大權第二次來西安。一九四九年五月手裡端著美式M1卡賓槍,肩膀上斜挎著日式王八盒子的近親盒子炮,小腿高高打著緊身綁腿,腰間掛滿子彈夾、手榴彈的大權與戰友們一道喊殺著由咸陽的渭河鐵路橋頭衝進了歷代帝王駐蹕的西安皇城廣場……硝煙散去塵埃落定,曾經燦爛巍峨、風光無限的十三朝古都不見了。留在古老城牆下是成堆衣衫襤褸、鑿洞而居的河南難民;酸辣爽口、大快頤朵引發連里十幾個戰士惡性痢疾的西北涼皮路邊攤;以及紅極一時李香蘭的電影《萬世流芳》、《我的夜鶯》、《戰鬥的大街》……
一九五三年春天在一次為了解決當地部隊幹部婚姻而組織的軍地兩廂見面會上大權認識了來自四川達縣的素蘭……第二年春節三十一歲的空軍上尉吳大權和十九歲的市政職員李素蘭結了婚。新房裡除了寫字檯和一張舊的雙人床加上大權從新疆帶回來的一隻舊皮箱,就只剩下寫字檯上方牆壁上端端正正帖著的一張朱德、毛澤東土製畫像了。一九五五年一月他們的大女兒安莉出生了。十二月二女兒安萍落了地。兩個女兒生在同一年分屬不同的農曆屬相——真夠稀罕的!一九五六年底三女兒安芃來到了人間。直到這會兒兩口子才頭一次聽醫療所的宋醫生提起有所謂「避孕」一說……
「七十八間房」始建於一九四一年。原是美國政府協助前國民黨軍隊開展對日大反攻所建軍事基地的一部分。基地里有營房、機場、油庫、倉庫等等一大片相關設施。其間有水泥路面的公路相接。蘭州空軍組建后一度看中了基地的硬體環境將司令部遷到這裡。房距離西安市區僅僅二十華里,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的頭幾年卻只有泥土路相連。當素蘭坐在航校的美式嘎斯大卡車上離開市區的第一人民醫院東搖西晃將一個又一個女兒抱回家的時候,車身後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短短几年工夫大權有了自己的家,妻子和三個女兒。可說到揣摩女人的心思、與妻女磨合周旋,心智粗糙、量狹易怒的他有些捉襟見肘、應付不暇。從青少年時代起見慣了戰友、親人、敵人間的生生死死讓一個大男人或多或少對妻兒家庭流露出一種漸行漸遠的疏涼感。李素蘭性情爽快潑辣能幹,伺候夫君照顧孩子操持家務樣樣是把好手。事事還盡量順著丈夫的心思行事。即便如此在大權眼裡,女人么,縈繞與懷依舊是大山深處慈眉善目、沉穩訥言一張嘴滿口晉冀軟語的母親,和濃眉大眼、身形亮麗甩著東洋味兒京片子李香君影子重疊后的合影……
李素蘭瞅見父子倆又起波瀾,剛才的對話她在一旁聽的十分清楚,弄不明白為啥兩個人又不對付了,不知是該數落兒子呢還是該去勸說一下丈夫。她走近權的身邊摸著小傢伙毛拉拉的頭髮:
「咋啦這又是?」
「媽,我們一起畫小兒吧。」
「那你好好畫么。」
「我想畫個女人,爸不高興了……」
「?……」
氣咻咻門口轉了兩圈兒大權覺著意猶未盡又氣鼓鼓推門回來。素蘭見了忙迎上去給他打個眼色。
「你坐了教下娃兒子么……」說話間素蘭拉拉丈夫的胳膊示意他與兒子作個和解。
「去……」大權余怒未消甩開搭在胳膊上的手指。
「你快去呀,畫點兒其他啥子嘛。」素蘭提醒丈夫道。
「……」大權氣哼哼回到寫字檯前又坐下。
畫夠了小人權覺著膩味,扭臉看見父親迴轉不知所以有些發矇,低了頭不說話草稿本上使勁胡塗亂抹起來。兩父子一個悶頭生氣,一個信馬由韁,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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