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畫面里的老人是我的外公,已經快要九十多的老人現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只是坐在他的沙發上發獃或者也有片刻的時候在回憶他的過往。
他曾經是一名軍人,他和他的隊伍解放了溫州城,隨著隊伍進城后,他聽從組織的安排留在了地方上,參與地方的建設。此後他一直保持著軍人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秉性,不用公家一針一線,家裡的困難不到絕地絕不跟組織開口,只是努力的工作工作,為新中國的強盛努力的去工作!
很快史無前例的運動來了,他因為太過於剛正不阿成為了第一批被打倒的對象,在一次次的批鬥遊街中,他始終想不通也想不明白,他到底錯在哪裡了?只是沒等他想明白,他的妻子因為不願意和他劃清界限被批鬥死了,他的幼女餓死了,他的獨子也病死了,兩個大女兒也成了黑五類子女被所有的人欺負著。他一直被關在牛棚中,沒人知道他的心情該是如何的憤怒、絕望、痛苦~~~~~
十年終於過去了,他被平反了。站在當年他工作過的辦公室里,他領到了這十年間的工資,看著周圍那些老同志熱淚盈眶的用補發的工資去補交這十年的黨費,他只是淡淡的說:「我沒有對不起黨,是黨對不起我!」說完他就保持著軍人依舊挺拔的身姿走出了辦公室,自然也走出了平反后的權力中心。
《憶往昔》
記憶是很奇妙的東西,如果它真的存在。而他始終覺得記憶應該是有顏色的,有時是甜膩的粉紅色,有時是觸目的鮮紅色,有時是苦澀的青色,有時是憂鬱的藍色。而現在,他覺得記憶是單調的黑白色。所有的往事如同陳舊的老膠片,或者更像民國時期的黑白默片,一個一個片斷在面前浮現,有些一掠而過,有些定格在那兒,有些清晰可辨,有些已模糊不清。而他常常有個錯覺,感覺自己也成為記憶的一部分,這房間、沙發、還有他自己都融進這黑白的調子里,靜逸而混亂。
關於事業
雖然周圍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女兒)都認為他是個嚴厲、冷酷、孤僻的人。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一生都沒改變對理想的追求。從小他便早慧,是鄉里有名的才子,有別於其他的農村孩子,他從小就善於思考,也喜歡思考。十四歲時考上省城的師專,在背井離鄉時,他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美好理想,他想出人頭地,能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以後當個桃李滿天下的先生。但是命運並沒有因為這個,而改變它的軌跡。
進了省城,受到新思潮的影響,他馬上有了一個更高的理想,他想參加一個能改變已有的社會制度,重新建立一個更加民主、公正的社會的隊伍中去。於是他放棄了學業,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上了山,參加了浙南支隊,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但是對於他來說,反而變得有些模糊。最後革命勝利了,隨大部隊他又一次進了城,根據組織上的安排,他留了下來。公私合營后,他當了一個廠的廠長。這時他又有了一個比較具體的理想,他要利用自己的知識和能力,把這個廠興建成南方最大的廠,為新中國的發展添磚加瓦。他夜以繼日的苦幹,嚴以律己也絕不寬以待人。廠里所有的人都怕他,不敢跟他親近,背地裡都叫他「悶頭老虎」。他不以為然,自認問心無愧。但是正當他雄心勃勃時,史無前列的運動來了,他馬上被仇恨他的人關了起來,接下來是無休止的批鬥和檢查,一直到最後被關到牛棚去。
漫長的歲月中,他的理想如同一棵失去土壤的樹,慢慢的枯萎、凋零。當他以為就這樣死去時,一切又回來了,平反了,該他的都還給了他。可是他風華正茂的歲月已一去不會了,他老了,他想念他的家鄉,他要回去,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歲月為家鄉百姓造福。如果這也是個理想的話,那麼他應該算是成功的。回去后,他利用以前的老關係和自身的能力,為鄉里興辦了企業,並把企業的生產和銷售導入正規。他是個認真和嚴肅的人,容不下那些貪小好利的人和那些利用企業為己謀私的人。不久經濟大潮湧來,企業乘浪而上,而他也被很高調的冠以高級顧問的名稱請回了家。現在他大部分時間坐在他那寬大的沙發上喝茶。都說人生如黃梁一夢,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夢中還是已醒。
關於愛情
第一任妻子的五官在他的記憶中已模糊不清,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有著抹不去的愧欠。當年鄉間的窮小子,雖然滿腹經綸,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師專,卻無錢面對接下來的各種費用。是她的父親憐惜他是個人才,出錢資助。在他離鄉求學的前一天,他和她定下了結髮之約。她是個賢良溫順的女子,很是能幹,脾氣和人緣都是極好的,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在接下來他「落草為寇」(按照鄉間百姓說法)的歲月里,她義無反顧的嫁給了他。有時他常想如果她不是那麼早夭,也許他的生活會有所不同。
如果真的有愛情,他想自己是用生命愛著倩的。人近中年還能碰上知書達理的她,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而她嫁給他時,他正雄心萬丈,意氣風發,在共同的理想下攜手並進!那是個火紅的歲月,他們為革命事業盡情的燃燒著。曾經的窗前月下,他寫的革命詩句在她的口中變得那麼的甜蜜而優雅!美好的日子過的總是很快,浩劫來時她才二十八歲。原本她可以劃清界限,明哲保身!但是她選擇留下來,帶著兩個不屬於她的女兒,陪著他一起批鬥。原本蔥一樣水靈的人,為了生存苦苦的掙扎著。十年過去了,當他平反時,她已心臟衰竭日趨衰弱。他常常整夜的抱著她,怕她喘不過氣來,就這樣走了。可是一切都遲了,她終究還是死在他的懷裡。他把自己和她關在房裡三天三夜,出來時,自覺已活過一世!把她火化了,骨灰帶在身邊,時時的摸著冰冷的骨灰盒發獃。
他覺得夜好像越來越漫長,黑夜裡,總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侵入他的骨頭,慢慢的侵蝕著他所剩不多的熱量。他是那麼急切的需要一種溫暖,來證明他還活著。於是他的身邊又有了一個伴,一個樸實無華的農村婦人。他甚少和她說話,只是她的到來,讓原本死寂的房子多了些生的氣息,感覺上有了些家的意味。
關於家庭
他從年少時就拒絕相信命理推算,對於鄉間愚昧落後的信仰更是嗤之以鼻。但是從骨子裡他還是擺脫不了中國傳統思想的影響:「不孝為三,無後為大」。他從結婚的那一刻起,就期盼著一個兒子。可是第一任妻子在連著生了兩個女兒后,在生養第三個時難產引發大出血。而他那時居然還在外面開會,等到回家時,只看到妻子蒼白而冰冷的身體。兩個幼小的女兒哭嚎著,也留不住妻子年輕的生命。他常常自責,如果自己當時留在她的身邊,也許她能和他白頭到老,有一群孩子,當然有兒有女,她肯定能把個家過的風生水起!
倩常說要為他生個兒子,眼睛要像她,臉型要像他。可是年輕卻虛弱的身體始終無法孕育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她在他的懷裡滿懷遺憾和不甘去了。他始終沒能擁有一個兒子!
當現在的老伴進家門的一刻,他的視線越過她,看到了她身後跟著的瘦小男孩,那是她的兒子,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但是從跨過他的家門時,那個男孩便改了他的姓,戶口簿上他多了一個兒子。說心裡話,他是高興的!他很遺憾的錯過了兩個女兒的成長,轉眼她們已亭亭玉立。現在他有時間了,他要好好教育他的兒子,讓他成為他心目中的男人。只是他沒預料到,所有的家庭矛盾自此展開,如同二三流的電視連續劇演得一樣俗不可耐,可足以讓他心力交瘁!
「你根本不需要記憶,你的一生——事業、愛情、家庭沒有一樣是成功的,失敗的人是不需要記憶的!」女兒的話讓他不寒而慄,他並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驕傲如他,行事從不後悔,可是,現在他老了,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回憶,當所有的人生片斷掠過時,他渴望一種寧靜!一種他從未得到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