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就是清明了,昨天下午和父親商量今年清明掃墓的諸多事宜,說來說去不免說到遠在中國的祖墳,雖然那裡現在已經空置,不再害怕中國政府的各種政策,但是說起來還是讓我們家裡人深深的嘆息。
我家的祖墳在離市區十幾公里的郊區山上,據說當年我父親為了找到一處合適的山修墓地花了不少精力和物力。墓地坐南朝北,站在墓前就可以看到半個溫州城,視野開闊,陽光明媚的時候都可以看到很遠地方的江流,而且離市區也不算遠。可就是為了這塊墓地,近三十年因為中國政府政策的上下浮動沒少讓家裡人操心。
第一次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據說中央來了領導視察,看到山上露出白色的墳墓就說了一句:"青山還是要注意綠化呀!"於是市裡領導為了政績開始大動干戈,那些無人認領的墳墓還好辦,直接填掉就好。只是那些有後代的墳墓就讓領導犯難了,因為那時候的溫州民風很彪悍,處理不好可是要出民亂的。想想也是,誰家願意祖墳被挖呀!
思來想去以後,居然出台了一個現在看到很雷人的政策。那就是必須在限定時間內把自己家白色的墳都用綠色油漆漆好——於是這樣青山就綠化了!
安穩了幾年後,第二次政策出來可比起第一次嚴重多了!那時候全國都在倡導火葬,不能讓死人佔了活人的空間。其實這些說法都沒錯,也很環保。畢竟要是每個人都在自己死後搞個鋪張的墳墓,那不久的將來我們看到那些美麗的山頭遍地都是墳墓了。
可是政策出來以後在實施過程中,總是需要一些人性化的考慮吧!直接把墳墓炸掉,把裡面先人的屍骨拖出來等著後人來拿走,這樣的行為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消息傳到美國后,在同鄉會裡一片嘩然,差不多就是哭天呼地的罵開了:"天底下那裡還有挖人祖墳的政府呀!!這可是要遭報應的!!!"
父親那幾天急呀,急的嘴角都起泡,整夜睡不著,白天就朝鄉下跑,看看炸到哪裡了,還有沒有機會做最後的補救。那個拿了我們家很多好處的大隊書記最後被逼的沒辦法,甚至想出僱人先用泥土把整個墳墓埋起來,躲過這場運動再說。
無可奈何之下正準備雇傭農民挑土的時候,統戰部電話打過來了。事情有了一絲轉機,在統戰部的一個文件裡面明確規定:愛國僑領或者在同鄉會裡面擔任要職並且對家鄉建設做出貢獻的華僑,可以保護他們直系親屬的墳墓。
這個消息無疑救我父親於水火中,馬上就開始和美國聯繫,要他們傳真奶奶在美國同鄉會裡面職務的證明,以及前後幾次捐贈給溫州的金額數目。很快這些證明都一一辦齊,在最後一刻送到了那些炸墳人的手裡,於是他們拿了紅色的油漆在墳墓的空曠處寫了很大的"華僑墓地保護"的字樣。
心終於放了下來,這場折騰後父親也生了一場病,後來一聽說什麼運動來了就膽戰心驚。而父親在九十年代出國前居然把這膽戰心驚的任務交給了我。
因為我從來也沒有正面的接觸過什麼政策運動,平日里對這些也是關注不多,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後悔莫及。
記得那是2003年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開會時,手機上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說話的聲音有點明顯的鄉下腔調,我有點聽不清楚,開始還以為打錯了,等嘰里呱啦說明白的時候,我是渾身冒冷汗,連滾帶爬的直朝郊區的墓地趕去。
電話是家裡面雇傭的看墓人打來的,說是鎮裡面來了一群人,又要開始炸墳了,已經炸掉一些,我家裡的祖墳好像也被敲壞一些。
車一路狂飆,心裡面那個焦急呀!等我慌慌張張的趕到墓地,已經看到墓地最上面的一些亭子被敲壞了。心呀,如同一瓢油澆到滾開的水裡面,這下子讓我可怎麼跟父母交代呀!不過幸好,還沒動到墳墓。接下來就是馬上要想辦法保住墓地才是。
下山就去了統戰部。心裡那個氣呀,怎麼政府已經答應保護的事情過了幾年就會失效呢?還有政府的這些政策實施的時候我們這些當事人為什麼一點都不知情,這還讓不讓人活呀!!現在想想我那時候這些想法多幼稚。
於是我有了第一次一趟趟跑政府部門的經驗,面對那些不冷不熱的面孔,面對那些模糊不清推來推去的答案,有了深深的無力感。最後終於用了一些政府部門辦事的潛規則——直接找到最高級別的領導,採取從上往下指示的方法。很快,在上級部門一個電話下,事情馬上迎刃而解。當初的檔案也調出來,我一口氣複印了十幾份,把它們送到了每一個可以管到這個事情的部門,從市裡面一直發到隊裡面,最後噴繪一張超級大的廣告招牌貼在了墓地上。
這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墓地也基本上保了下來。我也累的筋疲力盡,我很費解,為什麼這樣小的一個墓地都要經歷這樣多的政策變動呢?
沒想到還沒等我思量明白,沒等我安穩幾年,新的政策又出來了,這次更狠,直接說明不管是祖墳還是啥,墓地土地使用許可權的推出直接把我們全家這麼多年為了保住墓地所做的努力打得粉碎,家族的直系親屬幾乎都已經在國外,而我也即將飛赴美國和父母團聚,萬一中國政府再推出什麼新政策,而我們跟不上他們的措施,那麼祖墳怎麼辦,難道真的等著中國政府把我家祖墳挖掉嗎?
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遷墳,把家裡已經入土為安的祖先重現挖出來遷到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在那裡我們家重新購置了家族墓地,這次再也不會有這樣那樣的變動了。只是遷墓那天,從美國趕回來的父親叔叔們跪在墓地前痛哭失聲的樣子讓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心酸難耐。因為不能直接把骨骸運到美國,只能火化了以後骨灰運出去,其中繁雜的手續、等待批文的無奈等等經歷讓我的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在回美國的十幾個小時里,父親一直抱著祖父的骨灰不斷地說著:「阿爸,我們回家了!阿爸,我們上飛機了!阿爸,我們下飛機了!阿爸,我們上車了!」一聲聲的叫著,讓我幾度落淚,因為民間說法,不這樣一路叫著,老人的魂魄會掉在路上,再也找不到親人了。最後在美國再一次入土為安,做了隆重的法事超度,祭奠逝去的親人。
又是一年清明了,現在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只是我常常想遠離故土的先人會不會遙望家鄉黯然淚下呢!哎,那裡已經沒有我們的根了,還算是故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