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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瘋狂的單行道——讀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

作者:自娛  於 2012-6-4 11:1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3評論

楊遠宏 

  在全世界,極權主義早已成為過街老鼠。但是,少數幾個極權主義國家,仍然像毒瘤一樣,頑固地叮在人類的肌體,且頗有氣焰囂張的擴散蔓延之勢。極權主義意識形態和對極權主義天真愚昧的幻想,犬儒主義的恐懼、僥倖、妥協,御用文人賣身投靠的縱容與助紂為虐,更是遠未壽終正寢。在我們這塊土地上,關於極權主義的談論閃爍其詞,欲言又止,才剛剛開始而幾乎僅僅滑落在茶館清談的水平,卻很快就成了人走茶涼的空曠和冷寂。當茶客們再次揭開這個話題時,已成飄在杯中,從未下沉的隔夜陳茶而毫無新意。這大約就是中國特色的討論、思考——討論不斷,真正的思考卻從未開始。 
  鑒於以上背景,重溫漢娜•阿倫特關於極權主義的起源的思考和理論,就政治哲學在我們版圖的完整建構,和對現實語境的考量而言,都是一個沉重而緊迫的話題。 
   
  1、烏托邦:雙刃劍上的血腥與光芒 
   
  菲茨傑拉德在他的《奧馬爾•卡亞姆》第99首四行詩中寫道:「啊,愛神!你能否和我同命運女神一道運籌/去掌握這可悲事物的全部結構,/我們能不能把它粉碎——然後/將它改造得更接近於所求?」詩中,「所求」,即烏托邦;「將它改造得更接近於所求」,即烏托邦思想。請注意幾個關鍵詞:「運籌」、「粉碎」、「改造」,它們幾乎道破了烏托邦從形而上天空想像,到形而下大地建構過程的全部懸念、隱憂、嚴酷和沉重。烏托邦(utopian),子虛烏有之邦的信靠和依託。中文對這個詞的音譯,真是音義得兼,雙璧生輝,精準傳神而妙不可言。第一個使用這個詞的是英國的托馬斯•莫爾爵士。他在他的《烏托邦》一書中,為人們描繪了一個完美無瑕,令人神往痴迷的幸福、美滿社會。 
  第一個發揮烏托邦想像的,並不是人們似是而非認定的,棄聖絕智,小國寡民境界的中國老子;也不是放逐詩人,主張哲學王主政「理想國」的古希臘柏拉圖,照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教授喬•奧•赫茨勒在他的《烏托邦思想史》中看來,第一個發揮烏托邦想像的,是約公元前8世紀的古希伯萊先知,提哥亞牧人和無花果樹修護人阿莫斯。阿莫斯以當時流行,后又為《聖經•新約》所繼承的先知們特有的語調、句式和修辭傳統說過:「我會把以色列和別的國家一起篩一遍,就像在篩子里篩選苞米一樣。但不會讓不好的穀粒留下來。」請留意「篩選」,和不好的不留的「不留」。這就是說,人類的第一個烏托邦想象,就是強力的運用,優勝劣汰的劣者的被拋和驅除。阿莫斯對他的烏托邦想像,還作了詩意盎然的表達:「但願公平如大河奔流/使正義如江濤滾滾。」氣勢倒是壯觀,公平、正義也是人類翹首以盼的。但在阿氏的氣勢中,我更多地感到了一種以公平、正義的名義,而強力、先驗合理合法放肆、肆虐的恐懼和隱憂。難道不是這樣嗎?阿莫斯的氣勢,滾滾奔流到了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巨頭羅伯斯庇爾那裡,就滾滾成了斷頭台下切瓜式的人頭滾滾,奔流成了道義高燒中的血流成河。必須警醒,在人類文明史上,烏托邦思想既能引美向善,解毒現實,於破碎、黑暗、罪惡中,給人類提供燈光、希望和夢想;也能衍生出魔鬼、深淵和災難。烏托邦:一柄同時閃爍光芒和血腥的雙刃劍。 
  應該單獨提到馬列的共產主義烏托邦。在子虛烏有的向度,在人類烏托邦思想史和學術的層面上,這個邦與別的種種邦相比較,純屬老調重彈而毫無新意。而且,在其內在的理論邏輯上,也根本難以自洽,難以自圓其說,而可不費吹灰之力地不攻自破。對此,僅看馬列共產主義烏托邦的分配原則,即可一目了然。這個原則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姑不論人們會不會有朝一日,理想主義地各盡所能。其中,「按需」的「需」,即人的需求、慾望。這個分配原則要能兌現,就必須假定:要麼人的需求、慾望是有限的,要麼設想人的所需所欲,世界可以無限提供。可惜,事實是,人的需求和慾望是無限的,即所謂欲壑難平(基督教的原罪和佛教的貪痴說,對此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而世界的有限,不可能為人的需、欲作無限的提供,是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可是令人困惑吃驚的是,這個一開始就漏水的理論炊壺,居然能讓20世紀大半個世界的人們感冒高燒,趨之若鶩;大半個地球在壺中被煮沸得烏煙瘴氣,洶湧澎湃!它甚至在前蘇俄、東歐、波羅的海沿岸等地區,催生了一批至今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的極權主義強權。這國際玩笑開得太大了。它給人類社會留下了惡夢般的符咒和深深的傷痕;也給世界政治哲學留下了一道沉重如山,讓人深長思之的錐心課題。
  烏托邦本是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地平線,和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但縱觀近現代史,大大小小的極權主義野心家們,無不吹著驚天動地的烏托邦法號,念著連他們自已也不相信、永在來世彼岸的未來經,驅使一批又一批著魔的信徒,走向永劫不復的煉獄和深淵,或者成為那法號、經書的活祭和犧牲。希特勒的黨衛軍頭目希姆萊,在他的《黨衛軍與警察的組織與職責》中宣稱,他們只對「幾十年和幾百年來重要的意識形態問題」感興趣,吹噓他們所效忠和推進的,是一項「兩千年中才有一次的偉大任務」。這當然就是眾所周知、最血腥的希特勒國家社會主義。作為一個嚴格的學術概念,我不敢說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就是烏托邦。但說它帶有烏托邦夢幻和夢囈的體征,大約不會是誤診。在俄國,伯德耶也夫在《俄國共產主義的起源》中指出,「革命是一種宗教,一種哲學,而不僅僅是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中的一種衝突。」不僅如此,那些野心家還給這些偉大、宗教式的烏托邦經幡,貼上了必然性的科學徽標。他們操持庸俗、專斷的達爾文社會進化論,極主觀唯心地宣稱,他們發現了社會歷史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必然的客觀規律,並要為如此鐵律不惜付出一切代價。歷史唯物主義是這些徽標中最耀眼眩目,也最帶欺騙性的一顆。漢娜•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在介紹聖•西門派的雜誌《生產者》時說,昂方丹早就能「看到一個時代即將到來。『使群眾感動的藝術』,即將完美地發展,使畫家、音樂家和詩人,能夠擁有一種力量,取悅和感動群眾,其自信程度不亞於數學家解決一道幾何難題,或化學家解釋任何一種物質。」 何等科學而又天花亂墜的科幻掛圖和招貼!以至阿倫特不無感慨地得出結論:「現代宣傳就在此時此刻產生。」至今,如此宣傳衣缽,仍在極權主義國家持續傳承並大行其道。就連它們那些神靈附體,叱吒風雲的領袖,也是靠吹肥皂泡式的宣傳吹出來的。 
  在1939年11月23日的演講中,希特勒狂妄宣稱: 「作為最終因素,我必須完全謙虛地提出:我本人是不可取代的。……帝國的命運完全只靠我一人。」在戰爭的槍炮聲中,希特勒的一次講話看似舒緩,其實比槍炮更斬釘截鐵。他說:「我只是一塊磁鐵,常常在德國移動,吸引這個民族中的鋼鐵。我常常指出,總有一天,德國一切有價值的人都會在我的陣營中。凡是不在我的陣營中的人,都沒有價值。」他的宣傳部長戈培爾為其大敲邊鼓:「一個當代人在今天能夠體驗的最大快樂」,是要麼成為一個天才,要麼為天才服務。而希特勒 「無與倫比地尊重」的唯一一個人,就是他尊稱的「天才斯大林」。列寧在怒斥為無辜受迫害的知識分子說情的高爾基時,傲慢自詡:「正是我們負起了喚起人民行動,向世界說明生活的全部真理這一巨大任務。」 
  漢娜•阿倫特指出,極權主義的領袖們「在一貫正確的預言形式中提出的這些概念,使形式比它們的內容變得更重要。」這些領袖們的「主要資格是永遠無誤。他絕不能承認錯誤。……一貫正確的假設之基礎不是超人的智慧,而是正確解釋歷史或自然的根本可靠力量。失敗和毀滅,都不能證明這些力量是錯誤的。因為從長遠來看,它會證明自已是正確的。」那麼「長遠」在哪裡?「既然這些行動是為往後幾百年而設計的,那麼,對他所做的一切的最終檢驗,就不受他同時代人的經驗之約束了。」豈止幾百年!在極權主義領袖和他們的御用理論家那裡,這個時間預言或寓言,就像吊眼球的地平線一樣,可以任何腳步都追不上地無限往後推。其實,「極權主義領袖和獨裁者的顯著特徵就是頭腦簡單,目標單一,他們以此從現存意識形態中,選擇最適合於另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的基礎因素。」 這樣一來,「運動的『第一戒律』是『領袖永遠正確』」。政治成了一場道道地地的「欺騙遊戲。」而政治遊戲,「對於世界政治(即世界性欺騙)的目的而言是必要的,正如軍事原理的原則,對於戰爭之目的是必要的一樣。」 
  夠清楚了。極權主義的起點,是先驗地設定一個地平線上,或天國雲端中偉大、誘人的烏托邦傳奇目標;再先驗地吹捧出一個先知、神靈般能夠全知全能,科學地發現、掌控最終通達這一目標的鐵律和道路,集尼采式超人強力意志的現代天才,和神奇萬能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古英雄戰神於一身的領袖人物;再在運動中,運動出運動的群眾,在運動的群眾中,運動出無休止的運動。至此,烏托邦劍鋒所指,在一個唯一的向度,在一條唯一的單行道,極權主義就像一群賭徒或瘋狗,一路血火地慣性狂奔起來。這是人類歷史上驚心動魄,前所未有的可怕圖景。阿倫特總結道:「先前從未嘗試過這種手段的原因是,普通的暴君從未發瘋到拋棄一切有限的局部利益——經濟的、民族的、人的、軍事的——以迎合一種無限遙遠的將來的純粹虛構現實。」——極權主義一開始就純屬虛妄。極權主義一開始就瘋了。 
   
  2、無休止的運動狂 
   
  極權主義始終需要一種高熱亢奮狀態。高熱亢奮,既是極權主義那套權力設備狂轉的潤滑劑和加油槍;又讓在極權主義跑道上狂奔的群眾,始終處於有腦袋而無頭腦的高熱亢奮,成為一股極易操縱和驅使的盲目力量。而持續高熱亢奮的不二法門,就是無休止的運動狂。這有點像洗桑拿。健身桑拿讓人浴后清爽、放鬆、清醒;而極權主義的政治桑拿,是一場桑拿尚未結束,又一頭栽進另一場桑拿。高熱不斷,亢奮不止。阿倫特敏銳地看到,極權主義「發動人自已的意志力量,以便迫使他進入歷史或自然的巨大運動。這種運動很可能利用人類作為它的材料,而根本不知生死為何物。」在如此運動中,被運動的群眾的心理和體驗,是「經常不斷的緊張和對暴力的渴望」。由此,高度緊張、暴力、高熱和亢奮的戰爭,也就順理成章,魔幻般地被體驗為「最有力的群眾運動」。這裡,法西斯或極權暴君的戰爭的動因、基礎和指向,幾乎全在其中。 
  在高熱、亢奮、盲目、持續不斷的運動中,極權主義的領袖與群眾,最終形成了一種相互策動,相互依賴的心理妄想症。狂妄自負的希特勒在一次對衝鋒隊的演講中,不無真誠地說:「你們之所以是你們,是因為我;我之所以是我,只是因為你們。」在這種相互策動,相互依賴,自戀他戀的心理妄想症惡性循環的相互推動下,一方面,群眾被集約化為巴枯寧所說的「我不想成為我,我想成為我們」,納恰耶夫所指稱的「沒有個人興趣,……沒有情感,……甚至沒有自已的名字」的庸眾,被高燒為動輒在街頭、廣場集體抽筋打擺子,唯馬首是瞻,唯領袖之風宗教狂熱般飛起的糠殼和群氓;另一方面,領袖在山呼海嘯的造神運動中節節攀升,迅速成為凜不可犯,君臨山河/萬眾的神靈。可以想見,在如此的蒙昧、盲動和瘋狂中,包括恐怖、戰爭在內的任何事情,都可能一哄而起,一觸即發。這就是極權主義即使不虎視眈眈,也隨時都可能構成對人類和世界的潛在威脅的根本原因。 
  其實,恐怖主義並不是21世紀才飛來的橫禍。阿倫特早就指出,「恐怖主義的吸引人之處,在於它變成了一種哲學。表達失落、厭惡、盲目仇恨,這是一種政治表現,用炸彈來表現自我,興奮地看著公眾以行為來響應,絕對願意付出生命代價,以成功地迫使正常的社會階層,承認一個人的存在。這種精神和道德手法,就是戈培爾在納粹德國最終戰敗之前很久,就明顯興奮地宣布過的:假如戰敗,也懂得如何關上門,幾百年不會被遺忘。」簡單說來,以道德、精神高標或聖戰為呼招和旗幟,或者單邊以無辜生命為代價,或者雙邊以罪惡肉體和無辜生命的瞬間同時毀滅為方式、轟動和恐嚇,試圖摧毀人類的良知、道義、進步和文明,最終達至全面的精神奴役,與野蠻、暴力和恐怖統治,這就是恐怖主義。其實,恐怖主義與極權主義如出一轍,或者,根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這要看玩硬幣的領袖們怎樣翻。比起阿倫特來,可惜,人們對恐怖主義的認識、警惕和防範,到底還是晚了一些,也心存善良和僥倖了一些。 
  必須看到,極權主義群眾運動禍心深藏的對自由的濫用,以及道義高標,道德高熱膨脹的欺人假象。極權主義領袖為了個人野心和小集團特權利益,可以在某個特需時段,放縱群眾肆無忌憚的自由的囂張(其實,如此放縱在一開始就有絕對只可反他人,不可反極權和領袖的不自由。)放肆踐踏法律。儘管領袖們個人,自始至終享有不可質疑的特權特利,威嚴、奸深城府掩體下的個人品質也大為可疑,但是他們都以標準無賴的骨架,厚顏無恥的高舉,也要群眾高舉道義高標、道德高熱膨脹的大旗,實則肆意羞辱、切割人類良知、倫理的底線。以上,我們在希特勒與他的 「德國瘋狂」,文化大革命與毛澤東,還可將就搭上雅各賓政權與羅伯斯庇爾那裡,看得清清楚楚。這,正如阿倫特指出的那樣,極權主義濫用自由的目的,是為了從根本上「廢除自由」 ;貌似非功利高調背後,是更大的功利和野心:「他們將偶然奪得政權的國家,看作是走向征服全世界的國際運動臨時司令部」。 
  我們還必須看到后極權時代的群眾運動。這種運動,通體貫注了一種朝秦暮楚、見異思遷的商業消費,和審時度勢、適者生存的世俗享樂主義興奮點。這些興奮點也許對什麼都興奮,唯獨對個人、國體的民主憲政權利和進步,麻木不仁而堅決不興奮。趨時、從眾、時尚、時髦、潮流,是如此群眾運動的流行款式和動向,也是深植在運動份子意識、潛意識深處的發動機和動因。看似自發,其實都有一雙或者商業,或者意識形態無形的巨手,在背後操縱、竊喜。這雙巨手有點像電子網路,最終,將成功地把民眾導向讓人著迷的物化實體,墮入丟失自我,不可自拔的虛擬蒼白的精神空間(請看看那些萬頭涌動、表情一致、喊聲雷同、千篇一律、愚昧、低俗而又瘋狂的追星、捧場、歌演、傳銷、慶典等等,通貨膨脹般的場景吧!)。至此,在後極權時代,極權主義以它變形金剛全新的設計和玄機,將再次馬到功成。如果說,在一定程度上,極權主義是在走鋼絲,是將炸藥安在別人城堡的同時,也擺放在自已家門口;那麼,后極權主義就是在將塑料鮮花、掌聲和啤酒泡沫,鋪開一條寬廣的「無人」坦途。如果說,在一定程度上,極權主義群眾運動是有形、硬性、轟轟烈烈;那麼,后極權群眾運動就是無形、軟性,就是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3、分子化,個人化的群眾 
   
  漢娜•阿倫特寫道:「極權主義運動是分子化、孤立的個人的群眾組織。」 「極權主義運動較少地依靠無結構的群眾組織,較多地依靠分子化(atomized)的、個人化(indiridualized)的群眾。」她看到,是「斯大林為了將列寧的革命專政,改造成完全的極權主義統治,率先創造了那種虛假的分子化社會」。 
  分子化這個詞的英語單詞是atomized,意思是使之化為原子、分子,一個物理學用語。這個詞翻譯、挪用在漢語語境中,就挪出、翻出了一層新意,而更加意味深長,或許也更加切合阿倫特思考的內在精義。依我看,這個詞在漢語中,既可讀作陽平聲的分子化,也可以讀作去聲的份子化。在洗腦去性、高熱盲從的群眾運動中,作為個性存在的生命個體,分子化使人異化、物化,轉化為類似高度物理結構的原子、分子,這時的人只是一個結構,一架機器中的器具或工具;份子化使人非主體化、非人化,轉化為隨風飄轉,隨波逐流,浮沉人潮中無差別的一份子,這時的人雖然也是人,但只是喪魂落魄,在死亡中撲向死亡的行屍走肉。indiridualized的意思是使人轉化為「個體化」的個人。個人原本就是個體,其間談何轉化?如何轉化?其實,「個人」在向「個體化的個人」轉化過程中,要害是,轉脫了個人行為的手腳,化掉了個人心臟、大腦的血型和思想,最終轉化為無邊墓地同聲同調,鬼哭狼嚎的一群幽靈中,無差別的一個野鬼孤魂。經過如此「個體化」的轉化,這時的「個人」,實質上成了非人的、單面體的「個體」。 
  那麼,如此令正常的世界和人們目瞪口呆、膽顫心驚的非人化、妖魔化,到底是如何得逞的?其實,其奸謀和伎倆都極簡單、粗糙而粗暴,簡直就是對人類正常心智的低級調戲和羞辱!阿倫特曾不無輕蔑、一語道破地將極權主義斥之為「平庸的思想」。在前面和此後的論述中,我們都會看到:欺騙宣傳,群眾運動,紅色或白色恐怖,兩杯致幻烈酒,加一副冰冷鐐銬,一直是極權主義發動的一場又一場醜劇鬧劇的通行假面和道具。 
  阿倫特寫道:「我們經常觀察到,恐怖只對那些相互隔離孤立的人,才能實施絕對統治。所以,一切專制政府主要關注的事情之一就是造成這種孤立。孤立會成為恐怖的開端,它當然也是恐怖最肥沃的土壤,它總是恐怖的結果。這種孤立本身就是極權主義的前兆。它的標誌是無能,在這個範圍內,力量總是來自於人的共同行動,即『一致行動』(伯克語)。根據定義,孤立的人是無力的,」為了達至人的絕對孤立,極權主義發明了通過無休止的群眾運動,來讓人陷入分子化、個體化的 「有組織的孤獨」。早在1929年,希特勒就曾躊躇滿志、得意忘形地宣稱,他的運動的「偉大事物」,是六萬人「幾乎變成一個單位,實際上這些人不僅思想統一,而且面部表情也幾乎一樣。請看這些歡笑的眼睛,這些瘋狂的熱情,你就會發現……十萬人在運動中變成了一種類型。」這有點像一場集體的性閹割。在這個群體中,任何一個被性切除的個體,除非被注入群體、運動性的「性激素」,就將永遠處於奄奄一息的「性」無能狀態。但是,他們對「性」亢奮卻總是夢寐以求。一旦他們被注入群眾、運動性的「性激素」而亢奮到來,他們就會翻身而起湧上街頭,在旗幟、口號和拳頭中,把他們被激起的「性衝動」發揮到極致。一場山呼海嘯,席捲天地的禍水,也就由此開始。難怪阿倫特會憂心忡忡地說:「有組織的孤獨更是危險,遠甚於被一個人的殘暴和恣意妄為的意志統治下造成的,未經組織之人的無能。」 
  極權主義清楚「它的自身基礎是孤獨,是根本不屬於世界的經驗。這是人類經驗中最徹底、最絕望的一種。」也是最危險,最具災難性的一種。它自身的依託是孤家寡人的孤獨、孤立,也必須依靠在個人的人的一切方面,被削割得形銷骨立、窮途末路的孤單個體所組成的群眾來支撐。希特勒和斯大林獨裁都清楚地表明:「分子化的個人形成的孤立狀態,不僅為極權主義統治提供了群眾基礎,而且孤立狀態一直延伸到整個結構的頂層。」極權主義暴政深知,像所有其他暴政一樣,「不摧毀公共生活,亦即假如不用使人孤立的方法來摧毀人的政治能力,就無法存在。但是,極權統治作為一種政府形式是不同於以往的,因為它不滿足於這種孤立,並且要摧毀私人生活。」納粹分子曾經成竹在胸地宣稱,「在德國,只有睡著了的人,才仍然是一個有隱私的個人。」這讓我想起反映前東德警察監聽的電影《竊聽風暴》。那竊聽探密無孔不入,甚至不放過平民做愛的喘息聲。極權主義同時以高壓恐怖手段,陰毒地迫使人們相互心存疑慮和戒心,互相反對,人人自危,以此來摧毀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結的社會生活空間。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所有人的聯繫都被切斷,只剩下被拽在極權統治手中玩偶的牽繩;世俗社會生活的空間蕩然無存,只剩下不懷好意的國家夾縫,閃著居心叵測的凶光;人的心智,甚至連常識判斷也被掏空,被虛無化,只剩下對極權統治聞風而動,唯命是從的愚忠。阿倫特寫道,「極權統治必需這樣的愚忠,這是極權統治的心理基礎。這種忠誠,只能產生自完全孤立的人,……忠誠使他們感覺到,只有當他屬於一個運動,他在政黨中是一個成員,他在世界上才能有一個位置。」 
  這樣一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的折騰,被阿倫特確定地稱之為「製造活死人的過程」。而製造活死人的殺手鐧,是徹底摧毀人身上的道德人格。正像阿倫特正確判斷的那樣,「當極權恐怖成功地切斷了道德人格的個人退路,使良心的決定,絕對成為問題和曖昧可疑時,它就取得了最令人可怕的勝利。」那麼,還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人被變為活死人的變化?阿倫特悲觀地期待:「只有個人的差異化和獨特性」。可惜,在反覆顛狂、沖刷、漂白的分子化、個體化群眾運動之後,阿倫特所期待的那種「個人的差異化和獨特性」,早已銷聲匿跡,蕩然無存。如果說極權主義還有一根遊絲般的道德地平線,在那根地平線上,還真能升起一點什麼東西的話,那就是:它的信奉者滿帶血淚的所謂「無私」。但這恰恰是讓極權主義大獲全勝中最令人恐懼和不安的因素。在如此著魔般的「無私」推動下,不可思議的,異常可怕的人間慘景、絕境出現了:「一名納粹分子或布爾什維克分子,不會因為對不屬於運動的民眾,或者敵視運動的民眾犯了罪而動搖他的信念。然而令人驚異的事實是,如果他遭到厄運,甚至自己變成受迫害的犧牲品,被整肅出黨,被送進苦役營或集中營,極權主義的魔鬼開始吞噬它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會動搖。相反,文明世界都驚奇地發現,只要他在極權主義運動中的成員地位尚未被觸動,他甚至會自願地幫助迫害他自己,判處他自己的死刑。」 「在蘇聯,一個女人在丈夫被逮捕后,肯定會提出離婚,目的是拯救孩子的生命。假如她丈夫有機會生還,她會憤怒地將他推出屋外。」 恐懼和苦難,最終將人變成了野獸,變成了「不會抱怨的動物」 。 
  寫到這裡,我不禁倒抽了幾口冷氣。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說過,極權暴政在人性中所注入的,人人皆在劫難逃的毒素,對人和一個民族靈魂的深度創傷、扭曲和毒害,它所煽動起來的人性「黑暗本能」的遍地野火,以及由此引發的人性災難,和潛留下來的嚴重而深遠的影響和惡果,如果人類要為之解毒和復甦,將要付出何等艱巨而沉重,甚至是幾代人的代價!對此,我們在雖然制度已經轉軌,極權主義卻陰魂不散的俄羅斯等某些獨聯體國家那裡,看得清清楚楚。就此而論,極權主義絕對是對人性的犯罪,對人類的犯罪。 
   
  4、謊言、鐐銬下的統治 
   
  縱觀歷史,所有極權主義,無論它怎樣改頭換面,花樣翻新,都是既靠欺騙和暴力來奪取政權,也靠謊言和鐐銬來鎖定、維持其統治。離開了這兩手而面對民意、民主選舉的票箱,極權主義就既無政權可得手,也無統治可垂涎,它就一天也不可能存在。這正是毛澤東殺氣騰騰而又溫文爾雅、赤裸裸表達的:革命就靠兩杆子,槍杆子和筆杆子。在他對溫文爾雅的包裝不耐煩,不感興趣,農民領袖的草莽暴戾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心血來潮時,這位在投奔井崗山時就夢想當山大王(據李銳回憶)的現代洪秀全,讓筆杆子也一邊喝茶去,乾脆直截了當地狂稱:槍杆子裡面出政權。這句鼓吹暴力的話,可以不失其「詩眼」、更通俗市井地轉譯為砣子(拳頭)大就是大哥。作為多少識幾個字的知識分子,我沒法不把它理解為黑社會的霸道和粗鄙。 
  阿倫特也直截了當地指出,極權主義「在一切政治活動中選擇恐怖主義」,也就是它們「公開宣稱的行動主義」。這位女性政治哲學家,以她清澈如水的政治眼光進而認定:「當極權獨立於一切反對派之外時,恐怖變成了全面。當誰也阻擋不了它的道路時,它就是最高統治。如果守法是非暴政體制的本質,而不守法是暴政的本質,那麼,恐怖就是極權主義統治的實質。」林彪曾兇相畢露地宣稱:政權就是鎮壓之權。這樣一來,極權主義「實際上蔑視一切成文法,甚至走極端到了蔑視自己制訂的法律(例如:最有名的例子是1936年的蘇聯憲法)」 ,例如文化大革命,「一切法律都變成了運動的法律」。法律為了運動,運動任意運動法律,法律在運動中運動,運動運動出法律。如此的法制天方夜譚,和現代聊齋志異的現代社會,在極權主義的霸道邏輯那裡就順理成章,見怪不怪。毛澤東就曾經稱自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行動是恐怖,恐怖即行動,行動無時無處不在,也即恐怖無時無處不在。法律是社會存在的底線和最高、最後依據。無法無天,社會終將、必將淪為亂世而土崩瓦解。極權暴政不將人從靈長類變成卡夫卡《地洞》中的小動物或單細胞,不將活人變成「活死人」,不將陽世社會變成陰間地獄,那倒反而不正常,那才是咄咄怪事。在如此陰森恐怖的圖景中,「在特務無所不在的制度下,每一個人都可以是一個警察,每一個個人都感到自己隨時處於秘密監視之下。……最著名的人物的浮沉成為家常便飯……每一句話都變得模稜兩可」。一切都將成為「使人湮沒無聞的真正黑洞。人們很偶然地踉蹌進來,身後甚至不留下像屍體或墳墓之類表明先前存在過的痕迹。」我原本以為「人間蒸發」這個詞,形象傳神而妙不可言,應該申請專利。現在看來,人間蒸發到底還要「蒸」而方可「發」,畢竟麻煩。看看人家極權主義的黑手,可以將你像水滴一樣一抹即去,不留任何痕迹,何等的愜意輕鬆。應該申請專利的應是極權專制的「抹水秘傳」。 
  歷史的經驗表明,越是反人民的極權專制,越是要欺世盜名地打出一切為人民的旗號,口口聲聲將人民掛在嘴上。經由長期一貫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也真的偷梁掉包,真假不分之後,他們在玩這一切把戲時,自欺欺人地還真的以為他們葫蘆里賣的不是毒鼠強,而是強身健腦的腦白金。 
  眾所周知,「在極權主義國家裡,宣傳和恐怖相輔相成……凡在極權主義擁有絕對控制權的地方,它就用灌輸來代替宣傳」。宣傳也是極權主義欺矇文明世界「最重要的對付非極權主義世界的工具」。希特勒就曾經在他臭名昭著的《我的奮鬥》里,毫不掩飾、厚顏無恥地宣稱,「要想成功,就必須撒彌天大謊。」林彪則說:不撒謊辦不了大事。極權主義的恐怖高壓和謊言宣傳,其影響深遠的惡果是:使一個民族,一個國度,最終淪為撒謊成性、不知廉恥、集體謊言的民族和國度。極權主義所玩弄的上述一切花招,其實往往捉襟見肘,破綻百出,自相矛盾,不攻自破,粗淺、鄙陋、弱智之極。但是,由於它的無恥無賴,其撒謊的方式、內容、程度和從容,都大大超過了正常世界里,正常人們的正常心智和理解的極限,因而在非極權的文明世界那裡,要麼是令人哭笑不得地、天真可愛地輕易吞鉤上當,要麼是如夢初醒后的大驚失色,甚至還要隨之驚疑參半地連呼,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們不知道,當然更難以理解,在極權主義世界,什麼都是可能的,包括極權者自身在權利爭奪傾軋中,朝不保夕,人人自危,隨時都可能栽入「同志」、「戰友」鐵血無情的不測風雲。在談及那「好像一種強有力的觸角從四面八方抓住你,你好像被老虎鉗夾緊了」的、極權主義的欺騙宣傳,和觀念、輿論的掌控,談及如此宣傳和掌控的超限的下流和無恥無賴時,睿智強勁如政治精英阿倫特,也只能萬般無奈,感慨萬端地說:「你要麼投降,要麼下決心徹底輸光。」 
  本來,極權主義領袖或多或少總有點知識文化,其中有的,本身就是博聞強識的知識者、文化人。奇怪的是,他們都幾乎無一例外地視知識分子為他們的天敵,敵視、迫害知識分子。前述高爾基為無辜受害知識分子說情,辯稱知識分子是俄羅斯的優秀大腦時,列寧竟按捺不住敵意大為光火:什麼大腦?!一堆糞便!問題其實很清楚,那些書獃子只是玩點「妙手寫文章」的把戲而搖頭晃腦,也就罷了,卻偏偏要耍點「鐵肩擔道義」的仁人志士的氣節;駝鳥一樣埋頭「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也礙不著誰,卻偏偏要吃飽了撐著,昂首「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而捶胸頓足。極權主義那一套詭計多端、翻雲覆雨的鬼把戲,在有良知道義,真正優秀的知識分子睿智的眼中,無一不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知識分子天生就是極權專制的天敵。對此,阿倫特有過相當精彩而精闢的表述:「智識的、精神的、藝術的創造力,對於極權主義來說,就像暴民和歹徒的自發力一樣危險。……新的群眾領袖,一貫會清除每一種更高形式的知識分子活動,遠遠超過了他們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一切事物的天然厭惡。絕對的統治,絕不容許任何一個生活領域中的自由創造力,不容許任何一種無法完全預見的活動。執政的極權主義,無一例外地排斥一切第一流的天才,……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騙子和傻瓜,因為他們缺少智慧和創造力,這正是他們忠誠的最好保障。」 
   
  多引阿倫特的兩段話作為本文的結語,相信讀者不認為多餘。她強調指出,「極權主義企圖征服和統治全世界。這是一條在一切絕境中,最具毀滅性的道路。它的勝利,就是人類的毀滅。無論在哪裡實行統治,它都開始摧毀人的本質。」即使「在極權主義政權垮台之後,極權主義的方案仍能存在。它以一種具有強烈誘惑的形式,將會在可能的時候,以冒充對人有利,並且能夠解除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悲苦的姿態再次出現。」 
  阿倫特的書合上了最後一頁。阿倫特給我們打開的門,永遠不會關上。她展示的潘多拉魔瓶,也還在吞雲吐霧。她那洪鐘大呂般的聲音,也還在全世界滾動。那麼,我們到底聽到了些什麼?我們又該打開哪道門呢……? 
   
  2007年8月22日—8月26日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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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無為村姑 2012-6-4 12:41
有空拜讀~
回復 總裁判 2012-6-6 01:02
無為村姑: 有空拜讀~
很好的文章,我認真多看幾遍,是最好的支持。
回復 小由 2012-6-20 22:57
好文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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