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我全神貫注地修改劇本,製片人大徐把我安置在了山西恆山浮雲寺。
浮雲寺位於一座山的頂峰,周圍沒有村落,不見人煙。這裡不通網路,也沒手機信號,遠離了大都市的我就像被軟禁一樣,與世隔絕了兩個來月。
不過,這裡風景獨特,非同一般。山下,鬱鬱蔥蔥,層林盡染;山上,雲氣裊裊,寺院彷彿漂浮在厚厚的雲絮之上,如同仙境。
寺院只有一個人看管,他姓單,四十多歲,人很憨厚。白天,他除了做一天的三頓飯,餘下時間就是不停地清掃;晚上,他便坐在一棵古槐樹下全神貫注地拉二胡,悠悠揚揚、悲悲切切的曲調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月色下,悲幽的琴聲在靜謐的寺院里、在陰森的山林中、在星光閃爍的天宇間,飄忽縈繞。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只拉這一支曲子,他面色嚴峻地回答了三個字:「她喜歡。」
「誰?」我叮問。
「她。」再沒有第二個字了。
從他的眼神我斷定,一定是女子旁的「她」,這其中說不定有個傷心的故事。
有一天,單師傅拿著大紅紙和筆墨要我給他寫個大大的喜字,告訴我五天後他要辦婚禮,婚禮很簡單,就在寺院里,只邀請我一個人參加。我自然十分高興,正在為如何下山買禮物犯愁的時候,製片人大徐如同救星突然降臨了。
大徐的老家就在恆山附近,父母年邁,他離家二十多年除了逢年過節往家裡寄錢,很少回家,他打算借這個機會好好陪陪父母。大徐這次上山來找我,是讓我同他一起去辦件事。大徐拉著我去了縣裡的火葬場。他妹妹的骨灰存放在那裡,他要取出來安葬在大同市最好的恆泰公墓。
大徐的妹妹婚姻生活很不幸,婚姻是由父母包辦的,結婚後飽受家庭暴力之苦。離婚後不久,父母又給她包辦了一個,她妹妹死活不答應,一怒之下尋了短見。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包辦婚姻?」我瞥了一眼握著汽車方向盤的大徐。
「我們那個村子太偏僻了,人們的觀念陳舊得很啊。」大徐不斷鳴著汽車喇叭,提醒著迎面逆行駛來的拖拉機,然後深深嘆了口氣,「後來我聽說,我妹妹好像有意中人,可我父母就是不同意。」
火葬場到了。這裡的骨灰堂很簡陋,牆皮剝落,四面透風,牆角和骨灰架子上布滿了蛛網般的塔灰。陰暗暗的,大白天都要開燈,從房頂懸下的三四盞昏黃燈泡不住地搖晃著,彷彿到處都有影子在閃動,把本來就陰森的環境又塗抹了幾分恐怖。
大徐拿著存放證,查找著一排排架子上相應的編號。當找到那個閣子的時候,大徐愣住了,閣子里是空的,骨灰盒竟然不見了。
「會不會被別人放錯了位置?」我提議在周圍找找看。
我們相互對視了片刻,似乎都不情願這樣做,但還是硬著頭皮查找起來。我們抹去一個個盒子、罐子上厚厚的灰塵,再細看每一個名字。雖然眼神盡量躲避著那些陌生的照片,不敢正視,可是那一張張亡者的面孔卻硬是在眼前晃來晃去。
「啊!——」大徐一聲驚叫,抓住我就往外跑。跑到門外,他氣喘吁吁,臉色慘白。
我輕聲問:「莫不是看見什麼了?」
他擺擺手:「……不是,我……我實在受不了那種氛圍,快要崩潰了。」
管理員查遍了這兩年的骨灰存取記錄,肯定地說:「絕對沒有人取走。有可能被放錯了位置,過幾天我們徹底清查一下,有結果通知你。放心吧,丟不了的。」
我拉著大徐去了縣百貨商場挑選禮物。大徐聽說老單要辦婚事,既興奮又驚訝,他說,在村子里倒是聽說有人給他提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大徐和單師傅是小學同桌同學,上中學以後便斷了聯繫。大徐說,單老蔫的婚禮不請也到。
單師傅辦婚事那天,他在寺院的大門前和自己的卧房裡點燃了紅燈籠,寺院頓時增添了喜慶氣氛。傍晚時,單師傅做了幾個好菜,在庭院里擺好了飯桌,招呼我和大徐入座。
大徐笑呵呵說:「單老蔫,你還金屋藏嬌吶,快請新娘出來吧!」
「到屋來吧,她行動不方便。」單師傅的聲音不大,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我料定新娘是個殘疾人,脫口說道:「回頭我送你副輪椅。」
我們跟隨單師傅進了他的卧房,新房氣氛迎面撲來。正中位置貼著大紅喜字,罩著紅布的桌子上燃著兩盞紅蠟燭,床上鋪著繡花床單,床頭整齊擺放著一對繡花枕頭。挨著床頭的房角處,懸掛著一段紅色幔帳。新房裡唯獨沒有新娘。
單師傅默默推開幔帳,雙手托出罩著繡花方巾的骨灰盒。我和大徐一下子被驚呆了。
「徐子,對不住了。往後,我們、我們……就是一家……」單師傅泣不成聲。
沉默。單師傅的啜泣。
大徐突然一把抱住了單師傅,緊緊地抱著……
晚上,我們三個人都喝了很多酒。
半夜醒來,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琴聲,比往日更哀婉,更悲切,更悠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