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傳來消息,新東方老闆俞敏洪在其內部會議上失聲痛哭,蓋因中國政府正掀起一個取締盈利性質的課外補習班和補習學校的聲勢浩大的運動。
7月23日,網傳一份由中國國務院印發《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的通知,該意見書(簡稱『雙減』)的第四部分提及「堅持從嚴治理,全面規範校外培訓行為」,可能限制「學科類培訓機構」一律不得上市融資,嚴禁資本化運作。此消息在美國股市發酵,中概教育類股的股價呈現崩跌跳水。以補習和提高學生考試水平起家的新東方,涵蓋了從小學數學語文(泡泡少兒教育)到大學生出國英語強化訓練(TOEFL,GRE)的多學科和全方位的教學服務,其規模和影響力在過去三十年那是如雷灌耳,名滿天下。如果這些補習班出來的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的范進們都算著新東方校友的話,那麼,新東方出來的學生年齡跨度之大,和校友規模之巨,可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號稱世界之最,寫入吉尼斯紀錄也是名至實歸,當之無愧。
當新東方慢慢地向著地平線紅日西墜之時,俞先生的窮途之哭,讓人有種一葉知秋,日暮鄉關,壽終正寢, 芳草連天的凄涼之感。以國人這些年樂此不疲的熱衷和偏好,假以時日,在一切蓋棺論定之後,後人絕對應該為新東方申請聯合國非物質文明文化遺產,那是蠍子拉屎 - 獨份(毒糞)。華特。迪士尼 -大名鼎鼎的迪斯尼創建者曾說過,迪斯尼能發展到現在,「我只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一件事,這一切都是從一隻老鼠開始的。」 同樣,當年被另一位新東方元老徐小平諷刺為講英文就像講日文的俞敏洪(北大英文專業畢業),硬是把新東方打造成了最規範,最權威, 最成功的英文考試生產流水線, 沒有誰能與之匹敵。這一切讓人不能不感嘆造化弄人。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補習學校和專科補習班,在城市和鄉鎮,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其規模之龐大,涉及面之深廣,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 可以稱得上是曠古恆今。中國的學生,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掀起了一場又一場學習學習再學習,補習補習再補習的高潮。以本人的孤陋寡聞,其中最有名的,安徽著名的毛坦廠要說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其上萬學生的巨大規模,讓學生一而再再而三,不停的補習,不停的操練。不分寒暑,莫論春秋,以其滴水穿石,鐵棒磨成針的精誠,秉燭苦讀,彷彿是時光的總加速師,把一頭青絲的少年變成了華髮早生的衰人; 誓要與時間賽跑,儘快跑到生命終點的歷程,真正感天動地,與日月同輝。每逢升科開考之日,學校大門洞開之時,學生整裝待發,父老鄉親,夾道歡送,彷彿奔赴前線,令人有壯士出征,風蕭蕭易水寒的感覺。那聲勢,完全可以與上世紀中期的艱苦卓絕,玉汝於成的八年抗戰相媲美。其深度和廣度,可能只有毛澤東發起的讓人靈魂出竅的文化大革命能一較高下。那些動不動就上市的課外輔導機構和教育產業鏈,像什麼學而思,巨人教育,星火教育,昂立教育,海風教育,精銳教育,掌門1對1,創立並販賣著五花八門的教學方法和知識傳授體系,像什麼日式教學法,探究式教學法,任務式教學法, 參與式教學法,填鴨式教學法,諸如此類,花樣繁多,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在這樣的環境下,辛勤工作的老師們,除了偷工減料,草草上完公立學校規定的課程,讓大家早早放學外,再把學生統統趕進他們開闢的另一戰場 - 私家開設的課外輔導班,再對學生進行認真負責的有償服務。如果學生不上這樣的補習班,他們會威脅,警告家長,小孩的底子太薄,很可能不能通過升級考試。發誓絕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家長們,從孩子還沒有出生就開始了胎教,哪裡還敢耽誤這些未來中文版的牛頓愛因斯坦的前途,只能乖乖掏出銀子,再把這些孩子送入知識的大熔爐里去熬煎冶鍊。可嘆的是這些以斯文著稱的老師們,上了這課上那課, 他們有限,短暫的生命真是蠟燭在燒兩頭,同時照亮著學生們遲鈍痴獃的臉龐和自己金光閃閃的錢程。怎麼就不知道愛惜生命啊。在此謹向拿著雙份薪水的老師公務員們,幸苦勞累的祖國大花園裡的摧花手們,道聲珍重,好自為之。
至於那些兩眼盯在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口袋的俞敏洪之類的商人們,看準機會,合理合法掙錢本沒什麼可責難的。然而就像那小品里講的一樣,他們其實跟性工作者沒有大的區別:一不給政府添負擔;二不等靠要,讓領導操碎了心;三不需要大的投資,不需要一張床,只需要一個講台;四是利用自身的條件,給自己創造就業機會,又給他人帶來歡樂后的痛苦或者痛苦后的歡樂。憑本事吃飯,既繁榮世面,又解決了他人之需。何樂而不為?且慢,二者不同的是,性工作者以成人為恩客,你們以未成年人為對象。
改革開放以後,曾讀到了引起我內心共鳴的一句話。那就是,上個世紀早期,清末民國初時,國運凋殘,軍閥混戰,人民生靈塗炭,餓殍遍野。有一個對中國有深入觀察的外國人曾講了一句話,意思是,大多數中國人活在世上是多麼痛苦,在人世間走一遭,像過煉獄一般,生活在那個年代,那是人的不幸。說句不多心的話,我對現下的中國的孩子們,有著同樣痛切心肺的感受。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不把他們當作孩子,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的社會和家庭,還有這些幫閑的,助紂為虐的老師和商人,這是他們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不幸和悲哀。你看過星球大戰裡面那些成批生產出來的機器人戰士嗎?沒有情感,不相信眼淚;不能稍有休息,甚至不能打個晃眼,要的就是整齊劃一,勇往直前。那是中國的孩子現實生活的寫照。他們已經被綁在了飛速向前的戰車上,腳步絕不能停下,商人,老師和家長,不把他們當人,拿著鞭子使勁地抽打著他們,要他們像象棋里過河的兵卒一樣,只能向前栱,絕不能懈怠,更不能向後。要知道人生是長跑呀,哪裡是短跑,哪能個個都是博爾特?
我為我的孩子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魔鬼般的折磨和摧殘而慶幸。可是跟他們說起這事時,他們沒有任何感受,並且聽這故事像聽天方夜譚一般。有時,我甚至為我自己早生了幾十年,沒有降臨在二十一世紀,而感到一陣輕鬆。哪怕就是為此荒廢了自己的求學之路多年,也不感到遺憾,相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小時候,記得中學課本上有一篇法國作家都德的短文,叫做《最後一課》,講的是十九世紀普法戰爭后,法國的洛林和阿爾薩斯被迫劃歸德國。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上最後一堂法語課。通篇課文除了宣傳大法國主義(誰是侵略者?誰是這裡的主人?)和痛恨戰爭外,字裡行間,流淌的是老師對學生和法語的熱愛。無獨有偶,前兩天看到一條消息,說是一個老師上個星期頂風作案,經不住金錢的誘惑,繼續私下傳道解惑,被那些聞訊趕來的如狼似虎的公安局捕快們逮個正著。開課授業這麼曲折,為人師表這麼難? 不知道避避風頭嗎?這算不算老師甚至新東方的最後一課呢?節操會不會掉滿地?
我們不能確定,這個雙減政策到底能夠走多遠,把老師關進公立教育系統的籠子, 把天真的童年還給孩子,讓爸爸媽媽在周末睡個整覺,讓公園裡充滿兒童們快樂的歡聲笑語。那樣的一天能到來,會到來嗎?
俞敏洪的新東方和那些補習學校是否會經歷一次敦刻爾克大撤退?過段時間,會不會又來個諾曼底登陸?阿慶們又會出去跑單幫?阿慶嫂們又會來個銅壺煮三江?到時胡漢三們又會還鄉嗎?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以我膚淺的認識和有限的閱歷來看,能夠毀掉中國或者說中國的前程的,不是國外的「反動勢力」的「亡我之心」不死,也不是「斷子絕孫」的一胎政策造成的老齡化社會;不是八旗子弟那種懶散,頹廢的不求上進的社會風氣,甚至不是國內盛行的腐朽沒落的官僚體制,這些是因而不是果。根子上的,是那種殘忍的,非人道的,毫無文明可言的,摧殘式的所謂「文明」教育!農民都會告訴你,沒有犁壞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因為它不僅從體質上,而且在精神上摧毀你。
然而,這種東西往往都裹著一層厚厚的糖衣,讓人嘗了一口之後,欲罷不能了,精神鴉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