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種記憶的回放。承載記憶,於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就是書寫歷史;而對於個人,就是閱讀過往的經歷。
我們經常有這樣一個時刻,那就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往往把現實中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緒與過去的某一個時段,某一件事,或某一首歌曲,某一部電影,不由自主地連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可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如果你仔細地閱讀海外的中文網站,同一代人的所思所想,筆下所泄漏出來的情感,所愛所恨,無一不是與過去的歲月交織在一起,像一團亂麻,讓人無法割捨,也從來理不出一個頭緒。
儘管過去的歲月以貧窮為代表,不堪回首,誰也不願意再過那樣的生活。可是,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激進還是保守,壯年還是老年,在談到自己的經歷時,大都把過去,稍加修補,翻出來晒晒,畢竟這是人生命的歷程。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也不能從記憶里把它刪掉。只不過有的把它當作《芳華》那樣牧歌一般的歲月,有的則視其為《歸來》那樣沉重悲傷的畏途,而大多數人則是帶著可待成追憶的感覺去回溯過去。不管怎麼說,時間已經一去不再復返,痛苦的感覺不再疼徹心肺,回憶起來只感到絲絲的涼氣。內心裡似乎還有那種孩提時曾有過的 -- 在夢中去歷險,醒來劫後餘生 -- 的感覺。
前段時間,走到哪裡,哪裡都在述說《芳華》,人人都在撰寫自己的版本。馮小剛是一個擅用調色板的大師,整個基調是明快,陽光和粉色的,給人一種酸里有甜,苦中有樂,邪不壓正,叢林法則下人性閃爍的感覺,簡言之,就是一部艱難時世中的人間喜劇。不像張藝謀,同是拍嚴歌苓的劇本,把個《歸來》搞得一如既往的陰暗,悲慘,照相底片般記錄真實,卻不讓人快樂地看下去。搞得後者不像前者那樣吸人眼球。其實,人不到不得已時,是不願面對苦難的,即便這苦難曾經發生在過去,或者快要降臨在眼前。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人性使然,人不喜歡看苦戲。
畢竟青春不能像老謀子這樣去描寫。做不成國色天香的牡丹,芍藥,開在世博園裡,供大家來觀賞;做做野地裡帶刺的牛蒡子花,加州公路邊上有毒的夾竹桃總可以吧,照樣開得燦燦爛爛的,不枉費生命中那段艷麗時光。不要以為在那噤聲的年代,就沒有笑聲,沒有喜悅,只有悲哭。只要降低對歡樂的要求,降低滿足的門檻,再把心的大門關起來,人的天性包括七情六慾,仍然能沒心沒肝的閉懷大笑。何小平和電影里的眾金釵就是例子。
人年紀漸漸大了,變得喜歡去回訪那些年自己匆忙走過,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的日子。很明顯,我們沒有《芳華》里的人那麼美好的年華,要不然怎麼沒上電影? 但這並不妨礙我犀牛望月,不忘初心。這種自娛自樂於我,其殘缺的表現之一就是,我很喜歡聽中國的民歌民曲,特別是老的,上年頭的,一打開,餘音繞梁,像陳年老酒,敦厚醇香,久久不能散去。我經常自問自答,這首歌為什麼連作者姓啥名誰都不知道,也不懂在五線譜簡譜還沒有傳到中國來以前,怎麼把曲子記下來,傳唱這麽多年(真還需要補一補中國音樂史的課)?斷言如果這是現在的人寫的,一定應得金曲獎。為什麼現在的做曲的人沒有這樣的情感,能打入我們的心底?? 我把年輕時聽過的歌曲,串在一起成youtube的一個集子,從頭放到尾,反覆播送,似乎沒有煩過。聽這些歌, 有一種心靈的慰籍和情感的律動。
有時坐在那裡,也隨機聽聽外國音樂,爵士,饒舌,或者新世紀的流行樂曲,由於不是母語的關係,內心也無多少共鳴,有時甚至感到嗚嗚咽咽。為此我常厚著臉皮問別人,想知道他們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回答當然是令人沮喪的。這無可辯駁地說明,我就是個在音樂這個神聖的殿堂外面看熱鬧的人。聽音樂純粹是消遣。只是年少時聽過,進到了身體的裡面,再也出不來罷了。
我也試著去欣賞那些古典的交響樂和西洋歌劇,而且從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了,不外乎想把自己包裝得有品位一點。 以前只能在那鑼鼓喧天,殺聲動地的京劇,川劇,和秦腔裡面獲得快感和宣洩。自己希望能像那些紳士淑女一樣,坐在音響效果非常好的包廂里,聽得懂那些美妙的旋律,以及這旋律所表達的音樂語言,並能甘之若飴,三日不知肉味。很遺憾,每次欣賞《天鵝湖》時,腦海里總是情不自禁地浮現齣電影《列寧在十月》里那個坐在豪華的大劇院里一手拿著油膩的雞腿,一手拿著酒瓶的起義士兵看《天鵝湖》大聲叫好的景象。我跟他以同樣的眼光在欣賞那天鵝之死。自慚形穢啊。我為自己的惡俗,為自己的粗鄙而感到無可救藥。
到美國以後,唯一本土化的,就是喜歡那種描寫山川景物的和大自然聲音的舒緩樂曲。這種樂曲帶著催人入睡的風聲,雨聲,海浪聲,蟲鳴鳥叫,帶著大自然的空靈,足以安放自己的睡眠。不喜歡那種有人唱的,只喜歡器樂曲。買回來一看,居然很多是印第安土著的,懷疑自己跟他們有上萬年的跨洋的歷史聯繫。
從我本身這個簡單的喜好為例,不由得感概 -- 人生活在他所在的時代,和他所在的環境,人是有他的局限性的。我對新東西的膚淺接受,和對老東西的死抱不放,就體現了這種局限。我們很少認識到自己的缺陷,而往往把其他人,特別是有爭議人物的歷史局限性痛加鞭笞。
有人說,人因回憶產生懷舊。我以為,懷舊有時產生自孤獨。人最大的孤獨,不是遠離人群的孤獨,不是貴州四川那樣的萬千大山裡與貧窮落後愚昧相伴時的孤獨,不是阿拉斯加的冰雪莽原上或者塔克拉瑪干戈壁沙漠中渺無人煙的孤獨,而是心靈的孤獨,是在茫茫人海中,在紐約,上海這樣人潮洶湧的鬧市中,到處都是人,個個目不斜視,匆匆的來去,好像一個個幻影,與之擦肩而過時,所感受到的孤獨;是在這信息爆炸的時代,卻沒有自己所能閱讀和被人閱讀的孤獨。
一個國家的歷史,不僅有成功,更多的還可能是失敗。同樣,個人的經歷,不僅有甜蜜,可能更多的是苦澀。以我膚淺的眼光來看歷史,我以為,人類歷史充滿了戰爭,戰爭是永恆的,而和平的年代只是兩次戰爭之間的一個短暫的喘息。人類史就是一部戰爭史。我們這一代人,有幸能生活在一個快一個世紀這麼長的和平時代,這是非常不一般的。好好的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