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新喜

貝殼村裡笑聲多。今天再來聽我講一個悲情故事。珍惜眼前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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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的煙靄緩緩散開，淡出的畫面漸漸清晰起來，我看到一棵大槐樹矗立在一個大院子里，靠近一排平房的山牆處。那是盛夏時節。爬滿道道深痕的樹榦上端撐著的是枝葉茂盛綠意如雲的槐樹葉，綠瑩瑩的槐葉中間，垂吊著一串串粉白的槐花。空氣處處散發著槐花的清香。大樹的下面，幾條木板凳上，分別坐著幾個年紀不等的女人，好像都在做著針線，或織著毛衣，高一聲低一聲地聊著家常話。有一張短板凳上安靜地坐著一個年齡在15歲左右的少女，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淡色圓領衫，一條灰色寬大的便褲，腳上套著一雙乳白色的半舊涼鞋，低著頭，默默地納著一雙鞋底，一聲也不吱，完全沉浸在自己做的活計里，象是對四周沒有一點感覺。這個女子就是我的表姐。這是我在我七八歲時所能記得的夏天裡，最常見的情景。那時，她跟著我的外婆外公生活，就住在大槐樹後面的那排平房裡的一間里。那已經是40年前的故鄉情景了。

     表姐的個子不太高，身材也屬於不苗條的。五官也沒有一處可以拿出來安慰自己的。趴趴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嘴唇也厚厚的。一雙眯得離奇的眯縫眼，看任何東西或人都要湊過頭臉來，挨到跟前看，眼睛就眯得更厲害了。聽不懂或聽不清人說話時，就一邊眨巴著眼，一邊極力睜開那雙眯縫眼要用它們幫助理解似的。表姐只有頭髮是可以驕傲的，烏黑濃密。可是生在她的頭上，也從來沒受到過多少寵愛，整天就被胡亂編成兩個半長不短的辮子，神情沒落地拖在她寬寬的肩膀上。表姐寡言少語。笑的也不多。她的生活中能讓她開心的事，實在還不好找。

     表姐好象一直就跟著外婆外公過日子。她的父母已離異。母親，我的大姨媽，那時住在城裡一個軍區參謀長家幫傭。她的父親還在鄉下帶著她的弟弟務農。母親是從來沒有時間照顧她的。甚至在她剛生下來時，她也是整日被扔在一間小屋裡，乖乖地讓媽媽去做活。黑黑的房間里只有一扇窗戶那一塊有亮光，她不哭也不鬧，就整天用雙眼瞅著從那扇方窗里透進來的白白的天。她很少哭鬧，也沒機會跟人講話，就這樣，她的生命中的最早的三個年頭，都是在那間荒涼的屋子裡度過的。她學會的是安靜，學會的是耐心，學會了承受被冷落被忽視。唯一能給透給她饑渴心靈的是那扇透進白光的窗戶。等到三年後母親終於把她帶出來學走路，學看世界，她已經只能眯縫著眼睛才能看清這世界了。

     姨媽鼓起勇氣打碎了桎梏她的精神的無奈婚姻，忍痛丟下帶不走的兒子，帶著表姐來到了省城投奔在妹妹照顧下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外婆家只有一間屋，還是她的二兒女單位照顧分給的。大姨，表姐，外公，外婆四個人擠一間屋，我家就在平房後面的一幢紅樓上，我天天來到外婆的屋裡玩。因為我沒有親生的姐姐，我也管我的表姐喊姐姐。大姨很快在她妹妹的幫助下找到做保姆的活，就丟下表姐走了。表姐就從此跟著外公外婆過日子了。她很勤快，天天悶著頭，只知做家務事。學還是要上的，只是上學在她來講是受罪。怎麼也不能跟上同學的成績。所以到了小學畢業，正好文化大革命，也就順理成章地跟學校再見了。沒人知道她在學校否常遭老師罵，受同學欺負。反正記得在家是常挨外婆罵的。外婆常罵她是木頭疙瘩。嫌她太笨，好象什麼都學不會，什麼都要比別人反應慢。所以等到她在家待業時，給她找工作，成了我媽的一塊心病。第一，她的文化有限，稍微需要用點文化的工作她是做不了的。次之，她的眼睛視力出奇地差，一般工廠用眼的生產線的活她也不能做。還有，她又極端靦腆，從來不與人多話，象售貨員這樣的工作她也幹不了（又不會算賬）。本來，那個年頭，普通人家找工作就比登天還難。最後，我媽想到去求居民委員會的一個主任。我至今還記得那主任姓王，因為我陪我媽一塊摸到他家的（我媽竟然不帶我表姐去，可見她是太拿不出手了）。在媽媽這個最不會也最不屑跟人搞關係的人竟硬著頭皮送上了些禮物后，我表姐終於做上了一份建築工地的小工，也叫泥瓦匠，不，還不配做泥瓦匠，只是專門給泥瓦匠送泥灰的。是當時所有已知工種里，最辛苦，而報酬最少的一份工，而且還是合同制的，當然沒有任何福利。那時的人反正對福利也沒有多少概念，頂多是單位發漲電影票，分點蘋果之類的。我表姐從此風裡來雨里去，兢兢業業，一做就是一輩子，是的，是她短暫可憐的一輩子，直到離開人世。

     我媽媽後來非常後悔給她謀了這麼份倒霉的工作。可是那年頭，這樣的一個條件，那也好過沒有工作啊！是的，就是這樣一份工作，給姐姐帶來了多少生活的希望。她已到了青春期的年齡，開始想穿時興的衣裳，想置辦未來的嫁妝。我記得她省吃儉用地攢錢，每天除了帶腌菜還是帶腌菜。勒緊褲帶也要在表面上跟人家的生活水平差不多，就是人家有全毛的毛線衣，我也要有，人家有的確良襯衫，我也要有。記得，姐姐一天到晚都在打毛線衣，還會很多花樣，比我強多了。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媽的頭又疼了。姐姐這樣一個在別人眼裡，也是在家人眼裡如此木衲的人，雖說有城市戶口，誰會娶她呢？那時，已作興自由戀愛，可她跟這談情說愛的概念一點沾不上邊。大姨媽這時又重新嫁為人婦，有一大家繼兒繼女顧都顧不過來，這個親生的女兒也只好托給妹妹繼續照管了。最後，終於在郊區的一個親戚家的村子里，給表姐找了門婆家。生生有個令多少人羨慕的城市戶口的姑娘，卻嫁到農村去了。對此，沒有聽過表姐有任何異議。姐姐搬到郊區農村去了，每天還大老遠地坐車來城裡繼續做工。

     表姐夫初次上門我就為表姐感到慶幸了。雖是農村人，可表姐夫是個求上進的好青年。憑著自己的能力，當上了公社的拖拉機手。人也非常忠厚，知書達理。還是公社的團委書記，是一棵領導培養的好苗子。他的那種對人的彬彬有禮，在一般農村青年中是少見的。他對姐姐也是非常的好。看著他倆來回言語，姐姐竟也一付姬指氣使的樣子對姐夫。而姐夫總是憨笑著讓她。姐姐第一次有人寵了。我真為姐姐高興。一對好人擁有了幸福。姐夫也很尊重我大姨媽。表示會為他岳母養老。大姨媽那段時間臉上時時透著笑意。她也非常喜歡和看重這個鄉下女婿。嘴上時時念叨著他的名字。姐夫對我們家裡每個人都很尊重，包括我這個小姨。我也很高興多了個好姐夫。家裡的長輩都以為這一下好了，這麼完成任務似的把姐姐嫁出去，還給她碰到了個好小夥子。大姨媽晚年也有了依靠。可是，誰也沒想到噩運不久就要降臨。

     那一天，我永生難忘。當時我上高中，正好去郊外離表姐家不遠的林場學農。準備學農結束時就去姐姐家探望。上午在給樹苗除草，就聽人說，今天出大交通事故了！死了好幾個人，蜀山公社的拖拉機手被軋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預感到了可怕的時刻在等待著我。我雖那時祈禱老天保佑，希望是人誤傳了消息，可我知道，蜀山公社只有一個拖拉機手，姐夫能逃脫這個噩運嗎？我實在拿不動鋤頭了。覺著自己全身發軟，雙腿顫抖。一個同學提議陪我去山下看看，好解除心中的恐慌。如果不幸是事實，我也該儘快去姐姐身旁陪伴。那時姐姐已有一男一女，小女還在三個月的襁褓之中。我歪歪倒倒讓好友攙扶著下得山來，很快上了進庄的道，就已聽到遠遠飄來的搶天哭地的悲慘哀號聲。我看到了村裡場院上的棺材，看到了姐姐抱著嬰孩身披白紗的身影。我也止不住邊走邊大放悲聲起來。來到姐姐身邊發現她已哭啞了嗓子了。

     姐姐失去了好丈夫，也同時失去了一雙兒女。因為婆家為了爭到總共三千塊錢的賠償，堅決要把一對孩子留在他們家撫養。所以，姐姐爭不過人家，只好又回到了外婆的一間小屋裡，沒了丈夫，沒了孩子，也沒得到一分錢的補償。姐姐一生的幸福史就倏然結束了。她擦乾了眼淚，還是默默地做她那份小工。每天拌水泥，攪石沙，不知要爬上腳手架送多少桶泥漿到瓦匠手中。每個周末，她都要來回奔波去探望她的一雙兒女。不知是過了幾年，已經隨夫搬去另一個城市的大姨媽，給姐姐找了個人家，讓她再嫁給了一個也是婚姻老大難的青年。

　　　只是姐姐還是不肯放棄她那份辛苦工作，盼著哪天合同能轉正，盼她多年辛苦攢下的工齡能做數，好能拿到一點退休工資。因為如果一走了之，那她一生的希望就化為泡影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姐姐對亡夫留下的一雙兒女放心不下，還是想離他們近一些。所以，姐姐仍然是辛苦地兩頭跑，兩頭掛著心。比第一次的婚姻生活跑得更辛苦，要坐火車在兩個城市間奔波。花費更大，難於存錢。單位看她可憐，竟然分給了她一間小屋，雖然是處在號稱全市的垃圾堆的一個貧民窟一帶，可這總是自己的家呀。姐姐就過起了有兒有女有丈夫的獨居生活。好在她一天十幾個小時輾轉在城裡各工地上班，回來一身水一身泥，我猜想她是不會有時間傷感的。

　　　因為是在令一所城市，所以對這個姐夫了解甚少。只知他只有微薄的工資收入。記得姐夫每每過來看姐姐時，常愛喝酒。記得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床上打滾大哭，誰勸都不行。想來是對他們夫妻生活不盡如意的發泄。等到姐姐再次懷孕生了一個可愛漂亮的女兒時，才讓這個父親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笑容。真不知道怎麼這麼憨厚老實的姐姐會生出個這麼聰明伶俐的女兒。不管怎樣，也算是抹去她的心頭傷痛的一貼靈藥。姐姐把孩子交給婆婆和丈夫照顧，還是回來上班了。自己仍是一如既往地節省，要省錢買的東西太多。記得她還跟工地上的人打會買大件，那時的大件不外乎是五斗櫥，自行車，手錶，縫紉機一類，身上穿的，也就想一件呢子大衣。姐姐省吃儉用，竟然人家家有的，她也一樣樣全有了，為她爭得了一點面子，而太虧待了她的肚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她得了高血壓。她是不會休息的，只能帶著葯上班了。她在堅持著要再熬一年就可以算工齡拿到退休金了。然後就會搬去新夫所在的城市合家團圓過舒坦的日子了。姐姐的新婆婆也很喜歡實在過日子的兒媳。

　　　天不隨人願。就在姐姐終於要苦盡甜來熬到過幾天鬆快的日子的時候，卻突然意想不到地被老天爺隨手輕輕一下子就帶走了。死訊是兩周以後才傳來的。她的大女兒來城裡看望媽媽發現的。第一個周末，來敲門，無人應門，以為媽媽是回了她小女兒的城市了。到第二個周末再來，還是沒人應門，才發現情況不對，門底下有刺鼻味兒的水流出。喊人撞開門進去，原來媽媽已經死在屋裡有半月之久了。臨死的情景慘不忍睹。房中還放著一盆正在洗的衣服，姐姐斜倚在床前，一條腿還沒上得來床，就這樣搭楞在床邊魂兒卻沒了。嘴角邊還沾著一粒白色藥片。那是管高血壓的葯。想必是她感覺不對勁，要去吃藥，躺倒床上，可是死神搶在了她的前面，讓她自始至終也沒把那片葯塞進嘴裡。閻王爺就這樣輕易地帶走了我苦命的姐姐，讓三個可憐的孩子失去了媽媽。那年她四十歲。

　　　我媽媽後來也後悔從已開始就不該給姐姐找了一門鄉下的親事。當時媽媽單位里的一位性情溫厚的三十歲的男同事對姐姐一直有著不同尋常的關心。媽媽可能怕姐姐配不上人家，沒有去張羅過。這個大齡男人也一直羞於開口。所以想木妠如姐姐這樣的女孩，也有過默默的欽慕者的。只是她命中無此緣份罷了。 姐姐有個這麼喜慶的名字，她的一生卻恰恰是喜慶的反面。

　　　一直不願想太多姐姐的事，無法承受這悲慘的故事就發生在我那忠厚老實天下難尋的表姐身上。可是，表姐那雙總是要眯著看東西的細長眼睛，以及那雙眼睛里沒有一點心眼的誠實和馴良，即使是事隔多年，即使是跟故鄉遠隔重洋，還是時時浮現心頭，令人感慨無限。正是人生無常，人生無奈啊！我從此再也沒見過有那樣純凈眼神的人。

　　　　表姐在世時，逢年過節是一準地會來我家，給我媽送禮，年年如此，從不疏忽。感念當年我媽幫她找到的工作，感念我媽對她母親的照顧。實際上，就是不為這些，我一百個相信，姐姐也會照常殷勤地盡這些禮數的。雖然她文化不高，可是人世間的人情習俗她是忠實地遵循的。看著她自己省吃儉用到那個地步，而每回來給她姨送禮卻那麼大方，我真是過意不去。勸她不要這樣破費她是不會聽的。她還會給我們織毛衣，做家務，是個永遠都可以依賴的備用幫手。

　　　　光陰似箭，一晃十五年過去了。想到表姐時心中還是陣陣酸痛。她走時我在外地出差多日。回來時就沒了姐姐。她的骨灰由夫家帶去了他們家。兩個大孩子就永遠地留在了父親的老家。姐姐就這樣突然地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由於當時我沒有機會為姐姐的離去放聲傾訴過我的悲傷，縈懷至今，我要寫一篇紀念她可憐一生的文章全當我的哀歌長哭。向姐姐表達我多年積鬱心頭的哀傷。我相信姐姐現在一定在天堂同她摯愛的前夫團圓了，重續著在人間沒有來得及享受多少的恩恩愛愛。

 

表姐新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