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向喜歡清新小文的朋友推薦一篇孟立秋的《六指阿哥》

作者:Duffy  於 2013-11-9 12: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貼|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六指阿

孟立秋

 

  原載20131015日《 北京青年報

  

  夏天的一個傍晚,尚未入學的我被牆門外一陣悠揚的笛聲吸引,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見一位約摸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正站在我家門前的那條小河裡,用板刷給一頭喂得膘肥體圓的水牛洗澡。他的腰間掛著一支竹笛。顯然,剛才是他在吹笛子。走近一看,我從笛子上一處被火燒過的焦痕認出這正是平常閑置在我家隔牆裡的那一支。夕陽金燦燦的餘暉里,大男孩的樣子特別帥。我幾乎要懷疑,牛郎織女的故事裡,從天上下凡的並不是織女,而是牛郎。

  一群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好奇地站在河岸上觀看,並七嘴八舌地評論說,牛眼睛里看到的東西都是放大的,所以,它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天很熱,大家都只穿了短衫短褲和拖鞋。剛刷乾淨的牛背烏黑髮亮,人人都想坐上去涼快涼快。特別是對於擅自溜出家門的我,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這樣一頭健壯馴良的龐然大物,心裡別提有多刺激。不知不覺地,我已加入了短衫短褲的行列。

  大男孩大概看出了我們躍躍欲試的心思,笑眯眯地走過來,叫大家站成一個圈,等待被他挨個兒地抱上牛背。我們聽罷,興奮地擠作一團,把拖鞋踢得滿天飛。很快,一個圓圈在我們的蹦蹦跳跳中形成了。倘若我們被要求排成一條有首有尾的長龍,那麼,一系列的爭先恐後在所難免。如此看來,大男孩很有招數。我們服服帖帖地聽憑他在圈中任意地指定了起點和順序。

  每當一個孩子在牛背上坐穩,他就吹一段小曲,我聽不懂曲子的意思,而那水牛倒是心領神會地踩著拍子,馱著孩子在水裡走來走去。這使我覺得那個大男孩很了不起。想不到的是,當輪到我的時候,大男孩卻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步越過去,把站在我後面的那個孩子抱到了牛背上。一時間,我愣在那兒,不知所措。先天的愚鈍和懦弱使我根本不曉得如何爭辯,我只顧低頭仔細瞧自己那天穿的衣褲,卻並沒有發現令牛兒敏感的紅顏色。還沒等我緩過神,大家已經開始輪第二遍了。

  第二遍結束了,大家覺得還不過癮,要求再來第三遍。但第二第三遍依次輪到我時,大男孩還是若無其事地把我忽略了。顯然,如果還有第四、第五遍,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有所改觀。當大家興高采烈地各自回家吃晚飯時,我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著那個大男孩牽著牛漸漸遠去,連最後一抹晚霞都不肯給我留下。不知待了多久我才撿起零落在河岸上的拖鞋,步履維艱地走進家門。

  當時,爺爺一人獨坐在廂房抽著煙斗。我一頭撲到他的懷裡,手指著門外,抽抽噎噎了好半天,但笨拙的嘴巴始終沒能說清什麼事讓我如此委屈。爺爺一如既往地心平氣和,敲木魚般地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天黑了河裡的水鬼會上岸抓小孩,自然就令人害怕。但只要我以後不隨便跑出去,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什麼事都不會有。是啊,說到底,還是我自尋的煩惱。爺爺歪打正著的三言兩語,就這樣消解了我的心事。然而,自從發生這件小事,我再也沒有勇氣和興趣和其他小孩子扎堆湊過熱鬧。甚至長大了也仍熱衷於獨來獨往。

  沒過多久,還是那個夏天的一個晚上,離家不遠的一個籃球場上召開批判牛鬼蛇神大會,我心想是不是河裡的水鬼被大人抓了起來。事先,召集人已挨家挨戶動員大家積極參加鬥爭會,因此圍觀兼納涼的人很多。臨時搭的批鬥台上串聯著幾隻高瓦數的電燈泡,奶奶帶著我,坐在比較靠前的一條長凳上,從那兒,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批鬥的不是水鬼,卻是那個吹笛的大男孩。批鬥會的主持人介紹說有人在牛棚里發現了一條反動標語,由此斷定是放牛郎所為。批鬥牌是一塊硬紙板,上面寫了幾個我還不識的字,估計是他的名字。一根鉛絲的兩端從紙板上兩個粗糙的小洞里穿過並挽了一個結,馬馬虎虎地掛在他的脖子上。

  大男孩那天只穿了背心和一個沒有口袋的褲衩,批鬥過程中,他的兩隻空手顯得格外局促不安。忽然,我發現他的右手長了六個細細長長的手指。總共能數到十的我怕搞錯,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都是這個結果。這個發現使我不由得暗自猜測,他被視為牛鬼蛇神是不是跟他放牛和不正常的六指也有關。

  台上的批鬥者每念完一段我完全聽不懂的政治辭彙,下面就有人領頭喊幾句我同樣拎不清的口號。那群享受過牛背的孩子一個不缺地在場,跟著大人起鬨並爭先恐後地喊口號。目睹這些愛憎分明卻顛三倒四的群眾以及他們義憤填膺的神情,我又恍恍惚惚地覺得他們才更像故事裡描寫的閻羅殿前的群魔。

  電燈下很熱,大男孩臉上淌著大滴的汗珠,許多蚊蟲飛來飛去,他不敢去拍,頂多條件反射地躲一躲。而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會招來批鬥人的一陣責罵。在蚊群和人群的雙重襲擊下,他的樣子委實可憐。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用力地揮動手中的芭蕉扇,希望帶一絲涼風到他的身上,一來可以使他少出些汗,二來或許可以趕跑幾隻蚊子。大男孩大概感覺到了,時不時偷偷掃視一下台下的觀眾,當他看到我和我的扇子時,他卻立刻把目光移開了。

  我已記不清批鬥會開了多久,又是怎樣結束的。也不知道那個大男孩後來又受了什麼樣的處罰或批判。過了好幾年,才隱隱約約地聽大人們說,那個反標事件完全是個誤會。是他的牛在吃草時,給刷在牛圈土牆上的一條革命標語蹭上了幾道印子。直到我離開家鄉遠走高飛,我都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無論身處何方,我每每見到笛子或牛,眼前就立刻浮現出晚風拂柳,殘笛聲聲的牧牛景象,凄凄然,也忿忿然。

    二十幾年後的一個清明節,我回老家隨父母一道祭祖掃墓。祖墳坐落在老宅基外河的一個寬闊平坦的河心洲上,需要擺渡過去。兒時家門前的小河柳岸依舊,但岸邊一幢幢形式大同小異的小洋樓里進進出出的陌生人,卻給我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天的天氣也是斷魂式的細雨蒙蒙,可謂鬼氣十足。

    我和父母打著傘,拿著各式祭品,小心翼翼地踏上那隻曾經載過我不知多少回的小船。我們從小河出發,向河心洲慢悠悠地搖去。

    父母不時和岸上的熟人打招呼,而我則滿懷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搖著搖著,我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叫我的小名,語氣卻很生硬,幾乎是命令式。我不由自主地舉目張望,見幾十米開外的另一隻小船上站著一位輪廓挺拔的中年男子。

    我疑疑惑惑地剛要應答,卻發現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渾身縞素,一隻手打著傘,另一隻手裡挎著一個看樣子很重的籃子,正從岸邊一幢小樓里跑出來向他奔去。顯然,那中年人喚的不是我,而是這個女孩子。從年齡判斷,他們應當是父女倆。

    一路上,我卻有點納悶。我小的時候,奶奶常常關照我,凡是陰雨天或半夜三更聽到門外邊有人叫到自己的小名,千萬不要應答,因為那是河裡的水鬼叫門,應答了就會靈魂出竅,輕則生病,重則神經錯亂。

    父親為了能把我順順利利地養大,特地給我起了個他認為很拗口,不易重複,連鬼都說不利索的小名。可那個女孩子為什麼會和我叫一樣的小名。我終於忍不住問父親是否認得那個中年人。

    父親告訴我,那個中年人是本地出了名的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大家都管他叫六指阿哥,雅號小唐寅。

    他從小父母雙亡,在家附近的生產隊放牛。有個心靈手巧又樸素善良的農村姑娘喜歡他的才氣,不顧家長反對,執意嫁給了他。那個素衣小姑娘是他們的獨生女,正在上中學,因家長管教有方,小小年紀,也已是出了名的品學兼優和多才多藝。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只可惜六指阿哥的妻子福氣淺,幾年前,在一場車禍中沒能倖存。父女倆就這樣相依為命地過著清淡簡單的日子。六指阿哥經營著一個叫做四味齋的精品屋,兼作家庭音樂和美術教師。清明節,父女倆也是擺渡去河心洲掃墓。

    六指阿哥的父親曾經在我爺爺那兒讀過幾年私塾。由於這一段師生情,爺爺在世時,對六指阿哥格外照顧,並把自己心愛的竹笛送給他,好讓他的放牛生活多點樂趣。有時,六指阿哥也從爺爺那兒借幾本書解解悶兒。爺爺一有機會就提醒他說,放牛並不見得是最壞的差事,因為牛是很通人性的。果然,六指阿哥把牛調教得溫順有加。然而,他心裡不止一次地祈求我爺爺的子孫後代不會像他那樣落到放牛的地步,祈禱的結果也好像很靈驗。我離開江南到外地上大學的那一年,剛好他的女兒出生。因此,他特意給她起了和我一模一樣的名字和小名,說是希望她長出和我一模一樣的外形和性格。

    我聚精會神地聽著父親斷斷續續的敘述,漸漸地,眼前已被雨水和淚水攪得一片模糊。人們常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看來連冷漠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人家故意不讓我體會一下牛背的滋味,竟是為了阻斷我日後執著於放牛的命運。

    我也實在沒有想到,我人之初的小善被他如此看重並努力複製。之後的日子裡,我心中多了一份明朗和平實。每當想起那個和我同名的小姑娘,我彷彿覺得我的生命之火正在故鄉的山水間蓬蓬勃勃地燃燒、輪迴和延續。而對於我至今仍無緣到牛背上坐一坐的事實,早已不再耿耿於懷。只是在一些不眠之夜,我依然會想起那頭令我可望不可即的水牛,想起吹著笛子,六指阿哥英俊少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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