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見與倔強

 感恩節前一天下午，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國婦女，進店裡來，她是熟客，我們彼此問候，詢及許久未見面，她說：「沒有場合送花，上次來是為了母親節，買花送我婆婆，這次買花是明天我們要到婆婆家去過節。除此以外我沒有理由買花，再說我先生從來不送我花，所以我也不必送他花。」由於我驚訝的表情，話匣子就打開了，她娓娓道來：「我有一位很體貼、忠實的丈夫，結婚二十八年，我們相敬如賓，他對我有求必應。唯獨花，他不相信花，婚後的第一年紀念日，他送了一打紅玫瑰，以後再也沒有送過一花一草，我曾不厭其煩地要求他送我花，我並不多要，只要生日、結婚紀念日及情人節，一年三次。花不必多，哪怕只有一朵花都可以。但是他總是笑而不語，我一再追問，他便說——妳有的是華衣錦食、珠寶飾物，何必在乎花花草草——然後就把話題岔開了。年復一年，我的日子過得豐衣足食，卻缺少了花朵的陪襯。我寧可不要珠寶，只要鮮花。我從小就愛花，爸媽的花園真是萬紫千紅，鳥語花香, 美不勝收，倘徉其間，有如人間仙境，渾然忘我。偏偏嫁了一位毫無情趣的相公，好像是沙漠中的駱駝，對花毫無知覺。辦公室里，坐在我對面的小姐，才只是男女朋友而已，她經常收到花，情人節、生日以及每個月相逢的紀念日，真令我既羨慕、又自卑。我並不氣餒，一再地糾纏我丈夫 ，終於他說出了原因——他的父母是很羅曼蒂克，敢愛敢恨的那一型，父親每個節日必定送花給母親，沒有節日也送花，動不動就送花，從小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他耳濡目染，也很有情趣。但當知道了父親總是在吵架之后送花道歉，除了節日以外，那些額外的花卉是贖罪用的。從那以後，他不再愛花，甚至不相信花。他不再相信父親，甚至鄙視父親，厭惡父親。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隨著父親送花的次數增加，他便更堅定地要做個忠實的丈夫，絕對不用鮮花來贖罪，絕對不褻瀆花朵。他的確是個忠實的丈夫，因此他認為他與花攀不上關係——當他道出了秘辛之后，我很委婉地說出了心中的遺憾——我為花醉，為花痴。無奈他心堅意定，罔顧我的哀求，於是我正經八百地告訴他——既然我活著能聞能看的時候，你不肯送我花，將來我走了，照理說配偶應該送棺材蓋上的花毯，然而我不要你送，那怕是一朵花，我都不要。我也知道你的本意是不會送的，但萬一家人親戚勸說了，動搖了你的心意而擺花在我的棺蓋上，我絕對不領情, 一定不會放過你，一定會回來找你的。」她一口氣說到這兒才歇住。我緊接著問：「因此他開始送妳花了！」她猛搖頭，我詫異道：「難道妳的最後通牒還不能儆醒他？」她說：「他的偏見已根深蒂固！我不再求他了，也不再提起花，我願從此活在沒有花的語言，沒有花的芬芳，沒有花的氣息生活里，直到時間到來，含恨而終。」多麼可怕的極端（極端的偏見與極端的倔強，竟然能相敬如賓地生活了二十八年。）

    我立即包了一朵香檳玫瑰送給了她，憑著她手上的大鑽戒，她是一個可以天天坐擁花城的人，可是當她接過我手中的玫瑰時，淚珠兒在眼眶裡溜溜轉，她激動地擁抱著我，我輕撫她的背部，安慰她：「不要再嘔氣，不要再虐待自己，人生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如果花真能帶給妳快樂，那麼就該自己買花，善待自己，享受人生，甚至還可以故意伸手向他要幾塊錢買一朵花給自己。」她說：「我原本打定主意，今生他不送我花，我也不買給自己，我就是要嘔他，我要這樣不快樂地過一輩子，含恨而終，也讓他抱憾終身，現在妳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應當善待自己，快樂地生活——買花給自己。」